第78節(jié)
沈紅英撫了撫胸口,再也不愿提這一茬,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圓圓的小盒子,遞給了姜瑜:“你要走了,這個送給你做禮物?!?/br> 姜瑜接過一看,這是一盒雪花膏,頓時笑了,有靈氣滋潤這東西她用不著啊。不過這是沈紅英的禮物,她也不好退回去,不對,這盒子蓋好像是松的,姜瑜輕輕把盒子打開,里面竟然是一卷紙幣,最上面一張是十塊的,里面裹了好幾張五塊一塊的,加起來有二三十塊吧。 “這么多錢?”姜瑜訝異地看著沈紅英。第一次遇到送別禮物送錢的,還裝在盒子里,若不是卷起的錢撐開了蓋子,恐怕得等她去了黎市才會發(fā)現(xiàn)。 沈紅英小臉漲得通紅,這個時代的很多東西她都看不上。比較好的,她又沒票,買不了,想來想去,還是送錢最實惠了。姜瑜就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了,帶著錢不是最實用的嗎?缺什么買什么,比帶東西擠火車好多了。 “你……你去了那兒,要是那個大高個對你不好,你就買火車票回來,這是我給你攢的路費?!鄙蚣t英昂起頭,驕傲地說。 這話正好被出來上廁所的梁毅聽到了,他的臉都綠了。他跟翔叔的這個女兒天生不對盤吧,人都還沒走呢,她就使勁兒挖墻角了,不行,他以后一定要讓小瑜離這個丫頭遠遠的。 完全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的沈紅英越說越興奮:“姜瑜姐,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就回來吧,我爸和我媽都喜歡你,你可以住在咱們家不走的。”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兩個便宜哥哥不是男主的命,都想把女主扒拉進自己家了,以后有作者的親閨女罩著,她還怕啥啊。 這都是沒影的事,姜瑜也順著她:“好,你放假了也可以到黎市來,我?guī)闳ネ??!?/br> 兩個小姑娘說了許久的話,直到翔叔喝多了,沈紅英被叫進去幫忙,姜瑜才空閑下來。但等她一走,王曉就見縫插針地過來了。 不過他的情緒沒沈紅英那么外放,只是用不舍的目光看著姜瑜,站了一會兒說:“我們家有空房間,你要是受委屈了,隨時可以回來?!?/br> 姜瑜又感動又好笑,這些人怎么總擔心梁毅會欺負她。 不過她還是接受了這份好意:“嗯,我明白了?!?/br> 王曉沒機會跟她多說,因為男人們也散場了,他也要跟一起回家了。臨走時,他從口袋里扣扣搜搜,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了一塊圓潤的石頭,遞給姜瑜,有些羞澀地說:“我……我沒什么送你的,這塊石頭是我在河邊摸魚的時候撿的,送給你吧!” 姜瑜翻起來一看,這顆石頭很漂亮,通體雪白,上面有一道漂亮的云紋,這么特別的石頭還真是少見。 “謝謝?!苯ふ嫘膶嵰獾匦Φ馈?/br> 把客人送走后,姜瑜回來,胡家一片安靜。 胡大山年紀大了,今晚喝得比較多,林英不放心,進去照顧他了,空蕩蕩的院子里就只剩姜瑜和梁毅了。 夜風吹來,帶來一陣一陣的涼意,姜瑜扭頭看了一眼梁毅:“梁叔叔,你要是不舒服就早點去睡覺?!?/br> 梁毅呵了口氣,笑道:“怎么,擔心我喝醉了?放心,我喝得少,大部分都被胡伯伯和翔叔給喝了?!?/br> 他平時是個很自律的人,也知道自己的酒量,喝到差不多就會停下來,免得喝醉了誤事。 姜瑜見他神智清楚,確實不像那天在鄒副局長家那樣,便點頭道:“那就好,我回去收拾東西?!?/br> 今天大家來吃飯也都不是空著手來,還都送了她禮物。明天就要走了,姜瑜準備準備把這些東西也收拾好,免得明天手忙腳亂的。 兩人的房間相鄰,梁毅跟著走了過去倚在門框上,看著姜瑜一件件的將禮物收拾起來,放進前兩天托人打的那口木箱中。 林春花家送給她的是兩套衣服,一套自己紡的土布做的,還有一套是買的外面的的確良做的襯衣?,F(xiàn)在是春天了,轉(zhuǎn)眼就到夏天,這兩套衣服正好派上用場。 姜瑜把衣服疊好放了進去,王奶奶送的是鞋子,總共四雙布鞋,冬夏各兩雙。姜瑜不會做鞋子,正好,有了這四雙鞋子,未來一年都不愁沒鞋穿了。 接下來是翔叔送的。他更實在,直接煮了十個雞蛋給她明天帶在路上吃,另外還有十塊錢,估計是留給她在路上花的。看到這錢,姜瑜總算明白沈紅英是跟誰學了,不愧是父女,這簡單粗暴的送禮作風真是如出一轍。 禮物雖輕,但情意重。姜瑜珍而重之地將這些東西都收進了箱子里放好。 梁毅看著她一絲不茍的動作,垂下了眼簾,安慰她:“以后等我休探親假,咱們再回來看他們。” 這幾天,他也能感受到這些人對姜瑜真切的關(guān)心。所以他也愿意回報以真心待他們。 他一年也就一回探親假吧,姜瑜可不想他都耗在這里。遂即抬頭笑道:“以后再說吧,咱們都還沒走呢!” 這不是怕你難過嗎?梁毅按住太陽xue揉了揉,岔開了話題:“剛才翔叔說,周老三的審判下來了,木倉斃,已經(jīng)通知到各個公社和村里了!” 周老三運氣不好,趕上這樁大案,上面要求嚴打,他們這批人都要從重處理,所以周老三跟著蒙哥他們一起被判了木倉斃。 這個刑罰還真有點超出姜瑜的預(yù)料,后世,人販子大多也就判了十幾年。更何況周老三這還是初犯,而且是未遂,她以為頂多也就判個十幾年或是無期就完了,沒想到是木倉決。 她怔了片刻,唏噓道:“這樣啊!” 不過姜瑜一點都不同情周老三,這是他自己作死,非要犯法。若她只是個普通的小姑娘,很可能就被周老三給賣到不知哪個深山老林里去了,淪為泄欲和生育的工具,一輩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更何況,他還因為貪婪,就把沈紅英和梅梅這兩個無辜的女孩子一起拉上,這樣一想,這判決真是一點不冤。 從她的口吻中,梁毅聽不出她的情緒,有些擔憂,旋即走到她身后低聲說:“翔叔說,明天就執(zhí)行木倉決,在處決前,會先送到公社的初中游街。你要是害怕,咱們明天早點走,避開他?!?/br> 梁毅托張國慶買的是明天晚上的火車票,因為時間比較充裕,他們本來是打算明天上午吃過早飯再出發(fā)的。不過去縣城要路過公社,這樣一來勢必會跟要去初中游街的周老三一行撞上。 看到死刑犯,想到幾個小時后這些人就會人頭落地,很多人心里都會發(fā)怵。梁毅也是怕姜瑜害怕,畢竟她才十六歲,從小生活在簡單的小山村中,沒見過血,平生經(jīng)歷過最兇險的事就是被拐賣。 但他錯估了姜瑜的膽量。 聽說周老三要去公社游街,姜瑜滿不在乎地說:“不用,就按原計劃,吃過早飯再出發(fā)吧,撞上就撞上了,我正好見他最后一面,就當是給他送行了。” 難不成她還會怕一個必死之人不成? 第89章 次日, 翔叔安排了沈二剛來送姜瑜和梁毅去縣城, 他還把楊校長那輛自行車也借了過來。兩輛自行車, 一輛梁毅載姜瑜,另一輛沈二剛騎著帶行李, 等把他們送上縣城去市里的汽車, 沈二剛再把自行車騎回來。 姜瑜和梁毅準備搭下午那一趟車,時間充裕, 他們在胡家吃過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然后才在兩位老人依依不舍地目光中踏上了旅途。 車子騎到公社的時候過來跟游街的犯罪分子撞上了。 上午九點, 這次要被執(zhí)行木倉決的犯罪分子就拉到了公社初中的cao場上, 附近不少村民跑過來看熱鬧, 把學校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人群的中央, 幾十個犯罪分子一字排開,脖子上掛著一塊紙板, 板上用粗大的毛筆字寫著該犯罪分子的名字。 這里面有不少是姜瑜的老熟人, 周老三、蒙哥、小慧……都在。不過他們今天都沒了往日的囂張, 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焉焉的, 頭垂得極低,生怕被人看到了一樣。 在這幾十個犯罪分子中,金安公社的村民們唯一熟悉的就是周老三。 先前聽說周老三拐賣了自己的繼女和沈家、林家的閨女, 還有村民不大信,總覺得周老三沒那么大膽子,但這會兒看到他作為犯罪分子被押了過來游街, 再也沒有人懷疑了。 人販子在哪個時代都是千夫所指的對象,這些犯罪分子毫不猶豫地受到了許多指責唾棄的目光。 但現(xiàn)在這些對他們來說都不重要了,因為他們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小命都即將沒了,流言蜚語算得了什么。 不少承受力差的,已經(jīng)開始默默垂淚。但在這群人中,小慧的表現(xiàn)卻格外與眾不同,她麻木地站在那里,任憑別人指指點點,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過了許久,她終于動了,輕輕抬起頭,看向人群西側(cè)的方向,然后輕輕勾起了嘴角,露出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姜瑜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人群中有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婦女,捂住嘴唇,看著小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眼睛都腫了。 周圍的人都在議論,說那個婦女是cao場上唯一的女犯罪分子的母親。聽說他們家生了五個女兒,只生了一個兒子,因為太窮,女兒只留了一個,其他的四個都送人了。誰知好不容易把兒子養(yǎng)大,兒子卻是個傻子,為了傳宗接代,給這個唯一的兒子娶媳婦兒,他們家只好把女兒給賣了。 誰料娶回來的媳婦一看丈夫是個傻的,二十幾歲的人了還在流哈喇子,家里又窮得叮當響,新媳婦想不開,投河自盡,死了。這下子這一家子是賠了女兒又沒了媳婦,虧大了,而且他們是再也沒有女兒來賣,給兒子討媳婦了。不止如此,一輩子攤上這么個傻兒子,別提給他們養(yǎng)老了,老兩口恐怕到死都還得替這個傻兒子cao心,照顧他,死都不能瞑目。 這老兩口以后的下場可想而知,也難怪小慧她媽那么難過了,就是不知道她是在哭被他們親手推進火坑的女兒,還是在哭他們自個兒將來老無所依的悲慘命運。 活該!她還有臉來哭小慧,也不想想小慧為何會落到這步田地。姜瑜收回了目光,穿過中間的人群,隔空跟周老三對上了。 短短十來天的時間,周老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臉上的rou消了下去,瘦了一大圈,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皮膚褐黃褐黃的,像是枯萎的樹干上的老樹皮。最讓人心驚的是他眼底濃烈的絕望。 隔空對上姜瑜,他眼底的絕望馬上轉(zhuǎn)化為了如有實質(zhì)的恨意,隔著人群,遙遙地盯著姜瑜,那眼神恨不得把姜瑜給生吞了。 恨嗎?恨就好,她就喜歡看人恨她卻又拿她沒辦法的樣子。 周老三這幅姿態(tài)著著實實地取悅了她。姜瑜勾起唇,揚起一抹燦爛的微笑,大大方方地直視著他。 周老三氣得吐血,忽然一道藍色的影子撲了過去,抱著周老三痛哭起來:“爸,爸……” 一聲一聲,傷心欲絕,周建英抱著周老三哭得不能自已。她是真的傷心,她媽走得早,就他們父子三人相依為命,但現(xiàn)在她哥進了牢房,她爸要被木倉斃了,他們好好的一個家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雖然她爸平時比較偏疼她哥,有點重男輕女,但對她也是極好,周建英心里很清楚,周老三一走,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對她這么好了。 聽著女兒的哭聲,周老三收回了目光,垂下頭,看著女兒的頭頂,想伸手去抱抱她,安慰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被綁在后面,動不了。他的眼睛也發(fā)酸,在落淚之前,周老三眨了眨眼,輕聲說:“建英,是爸對不住你,你以后好好照顧自己,有好的人家就嫁了,等你哥出來,跟他說,是爸對不起你們兄妹倆,沒能好好照顧你們。你們兄妹倆要好好的,相依相護,這樣爸到了地底下就放心了?!?/br> 聽到這話,周建英哭得更兇了,但她還沒忘記,周老三下午就要執(zhí)行木倉決了,這應(yīng)該是他們父女倆最后的見面機會。 她忙蹲下身,打開籃子,拿出自己做的飯,端到周老三面前,吸了吸鼻子,說:“爸,你吃一點,我喂你!” 周建英的這頓飯做得很豐盛,一碗白白的大米飯,一份紅燒rou,還有一個雞蛋餅。她跪在周老三面前拿起筷子,一邊哭一邊夾菜喂周老三,時不時地給周老三喂兩口水,伺候得無微不至。 旁邊的大嬸見了都感嘆:“這周建英懂事了,是個貼心的?!?/br> “就是,可惜了,攤上這樣的家庭,以后誰敢娶她。” 周建英再好,父親兄長都是犯罪分子,就這一點,村里人也不愿意跟他們家結(jié)親。 提起周建英,就少不了周家另外一個女人。大嬸八卦地說:“聽說了嗎?馮三娘又開始說親了?!?/br> 旁邊一個女人聽了,訝異地張大了嘴:“不會吧,周老三這還沒死呢。就算是半路夫妻,但也好歹要等周老三死了啊,再急這也就只有幾天了,幾天都不能等嗎?” 大嬸撇了撇嘴,壓低聲音八卦地說:“沒辦法,周建英說是馮三娘克了她爸,不讓馮三娘回去。馮三娘娘家也不想收留她這個燙手山芋,不愿意她呆在家里,她只能找人嫁了,遲早都要嫁,早幾天有什么區(qū)別。” “那她閨女呢?那個差點被周老三拐賣的閨女怎么辦?跟著她一起改嫁嗎?”旁邊一人好奇地問。 大嬸搖頭:“哪能呢,才差點被后爸給賣了,那姑娘哪還敢跟著馮三娘改嫁啊。再說,那小姑娘可是一個有出息的,人可是在公社上班,吃國家糧的呢!” “喲,吃國家糧的,這周老三干嘛這么想不開啊,有這么個繼女多風光啊,干嘛還要動這種歪心思……” 話題重新拐回了周老三身上,姜瑜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馮三娘又要改嫁了,一點都不奇怪,她就像菟絲花一樣,似乎必要有一棵樹給她依靠,她才能存活,不管這棵樹是不是歪脖子樹。 不過第一次改嫁時,她還不到三十歲都沒能嫁得良人,這次又能挑到什么好人家?用腦子想也知道,要么是拖家?guī)Э谒懒死掀诺啮姺?,她去給人做任勞任怨的免費保姆,要么是成分不好,長得又丑,甚至有身體缺陷,好吃懶做的老光棍。 不過這都是馮三娘的選擇,姜瑜管不著,也懶得管。 她收回了目光,對身后的梁毅說:“走吧!” 剛說完,前方的周建英忽然就撲到了人群中,抓住一個婦女的頭發(fā)使勁兒地廝打:“都是你這個喪門星,都是你害了我爸……” 周建英又哭又鬧,對著馮三娘一陣拳打腳踢,邊打邊罵:“賤人,我爸還沒死呢,你就急著找男人,沒有男人你一天都活不下去是吧,咱們就等著,你遲早會被那個男人打死的……” 還是附近的鄉(xiāng)親去把她拉開,才解救了馮三娘。但馮三娘已經(jīng)被打得鼻青臉腫,左邊臉頰上還被周建英撓出了一道血印子,看起來可憐極了。 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姜瑜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即走。 剛走出人群,馮三娘就追了上來,捂住臉,傷心地看著姜瑜:“小瑜,你真的不要媽了嗎?” 現(xiàn)在媒人給她說的幾個對象,要么丑,要么老,要么懶,要么集這幾者于一身,就沒個正常的。馮三娘不想嫁,但她娘家哥嫂句句話里都是嫌棄,不可能答應(yīng)她長期留在家里。 姜瑜回頭看了她一眼:“我還沒成年,需要別人養(yǎng),拿什么要你?難道你要養(yǎng)我?” 最后一句話成功地問住了馮三娘。她已經(jīng)聽說了,姜瑜把公社的活給辭了。沒了工作,她們母女也沒房子,怎么過? 見她啞口無言,姜瑜笑了笑,給了她最后一個建議:“你要實在不想改嫁,就回荷花村!” 就算周老三死了,她的戶口也還在荷花村,就是荷花村的人,哪怕周家不能住了,翔叔也會騰個地方,不管是保管室后面的小房子,還是知青點,總會給她安排個住的地方,不可能讓她露宿街頭。 至于吃的就更簡單了,她去年分的糧都在周家。周建英要趕她走,也該把她那份糧食分給她,省著點,再挖些野菜混著吃,勉強撐到秋天分糧也不是什么難事。 關(guān)鍵是她要自立,否則旁人說什么都沒用。 丟下這句話,姜瑜爬上了自行車的后座,隨著悠揚的鈴聲,緩緩遠去,直到馮三娘化為了一個小點,最后消失在她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