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胡掌柜忙道:“說是從火車站一個年輕小姐那里弄過來的。” 馮令美忙向胡掌柜道謝,送走人后,看著面前的東西,皺眉沉思之時,門廳外起了一陣腳步聲,抬起頭,看見弟弟兩手插兜,從外頭晃了進(jìn)來。 第7章 “八姐,你在看什么?” 馮恪之眼尖,馮令美還沒來得及藏好庚帖,就被他奪了過去。 “怎么寫了我的生日……” 馮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紅紙。 “這都什么玩意兒?還龍鳳配?” 馮令美只好解釋:“你小時候,咱爹曾替你訂過一門親事。這就是當(dāng)時留給女家的庚帖?!?/br> “親事?” 馮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頭,盯著紅紙。 “民國九年,我四歲?”他的語調(diào)一下提了起來,視線掃過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臉嫌惡,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陰陽相屬……天造地設(shè)……馮孟姻親……”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陣大笑,一邊笑,一邊說:“什么意思?這是哪里冒出來的老黃歷?八姐你別跟我說,這女的現(xiàn)在拿了這破東西,找上門來就要嫁我?做夢!想都別想!就算孟家女兒是天仙,我也不會娶她的!” 馮令美忙說:“不是,不是孟家人送來的。是松云記的胡掌柜拿來的?!彼餍园褋須v簡單說了一遍。 馮恪之瞇了瞇眼,哼了聲:“還不是一樣?要不是想纏上來,誰出門還帶著這玩意兒?”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兩手一扯,“嘩啦”一聲,庚帖從中一分為二,被撕成了兩半。 “別——”馮令美急忙阻攔,已是遲了。 馮恪之隨手將撕成兩半的庚帖丟在地上。 “這種沒用的東西,還留著干什么!”他漫不經(jīng)心地道,皮鞋底踩了過去,留下一記黑印。 馮令美搖了搖頭,自己過去撿了起來。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應(yīng)我的,為什么又不來?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馮恪之不再理會那張紅紙,一屁股坐進(jìn)沙發(fā),沒好氣地問。 雖然已經(jīng)過了一個白天,但提起這個,馮恪之心情還是郁悶不已。 馮令美把撕成兩半的庚帖連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應(yīng)的是和你去吃飯,不是他!還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別摻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憑什么這么對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馮令美坐直身體,看著他,臉色轉(zhuǎn)為嚴(yán)肅。 “我問你,白天你在辦公室開槍,把人當(dāng)靶子打,怎么回事?” 馮恪之拿起幾上果盆里的一只蘋果,歪在沙發(fā)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貪污不說,還想賄賂我。我不過開了幾槍,和他玩玩而已?!?/br> “你說的輕松!狀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剛才,大姐電話打來了!你又闖禍,爹氣得不輕!你自己說,怎么辦?” “我這就自己打電話過去,讓他罵死我好了。罵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門讓他打?!闭f著丟下蘋果,抓起電話。 對著這么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弟弟,馮令美也是無可奈何,怕父親接了他電話要更生氣,一把拍開他的手。 “我替你打電話解釋!” 馮恪之嬉皮笑臉地湊了過去:“還是八姐心疼我。” 馮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們馮家只有你一個兒子,家里對你的苦心,你應(yīng)當(dāng)體諒。你也不小了,總這樣下去,你讓爹,讓大姐他們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來換個衣服就要出去的?!?/br> 馮恪之丟下咬了幾口的蘋果,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登上樓梯。 馮令美一下站了起來。 “你又要去哪里?不準(zhǔn)出去!白天剛?cè)鞘?,晚上你就不能消停點?前幾天的小報,又在說你捧那個姓鐘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過畫報。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可選,就這種……” “我去找姐夫,行不?”馮恪之倏地停在樓梯上,轉(zhuǎn)頭,沖著馮令美挑了挑眉。 馮令美一頓。 馮恪之幾步并做一步,長腿三兩下就跨上了二樓。 “小少爺,你先吃飯呀!吃了飯再去找八姑爺,好伐?你都好些天沒在家吃飯了——” 馮媽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馮令美無可奈何地看著弟弟開車出了門,皺眉想了片刻,拿起電話,向長姐馮令儀解釋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為。 “大姐,剛才我問了小九。那人貪污公款,還想賄賂小九,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說說,叫爹不要生氣。我剛才已經(jīng)狠狠罵過他了,他態(tài)度很好,說一定會改。等過兩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說說?!?/br> 電話那頭的聲音說:“黃市長剛才已經(jīng)打電話向爹匯報了,說是那個人有問題在先,怨不得我們家小九。你這兩天把人看得緊點,沒事了早些帶回南京,不要讓他再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報,我看到就心煩?!?/br> “行。我知道?!?/br> “還有方則,和他一起回來過年。有些時候沒見他面了,爹前兩天剛問起他?!?/br> 馮令美笑:“他可能脫不開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駐軍的位置重要,現(xiàn)在形勢又越來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這兩天就開火。八妹,我聽說,你和方則……” “哎大姐,我跟你說,我剛遇到個事,很是蹊蹺?!瘪T令美急忙轉(zhuǎn)移話題。 “什么事蹊蹺?” “大姐,你記得當(dāng)年爹替小九訂下的那門親事嗎?” “孟家?” 那頭一頓,聲音傳了過來。 “就剛才,松云記的胡掌柜找上門來……” 馮令美把原委說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現(xiàn)在想和咱們家履婚,特意找了過來?否則,來上海就來上海,干嘛帶著庚帖和信物?” 那頭靜默了片刻,聲音傳了過來:“東西現(xiàn)在都在你這里?” “是。” “你先保管著。我考慮下?!?/br>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經(jīng)連著雨雪多日的南京終于放晴了。一輛掛著軍牌的美國進(jìn)口黑色別克轎車,沿著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盤山車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濃蔭中的青磚灰瓦的中式別墅之前。 汽車駛進(jìn)庭院,警衛(wèi)跑上前,打開車門,向下車的馮家長女馮令儀敬了個禮,說:“馮老在二樓。體檢醫(yī)生剛走?!?/br> 馮令儀往二樓書房而去,一邊走,一邊向著出來迎自己的生活秘書問父親的檢查結(jié)果,得知除了血壓偏高些,其余都好,點了點頭,推開書房的門,看到父親坐在窗前,戴著副老花鏡在看報,笑著叫了聲爹。 老馮轉(zhuǎn)頭,沉著臉說:“你怎么來了?別想著替他再說好話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這樣的渾事。全是被你們這些當(dāng)jiejie的給慣壞的,三天兩頭出事,把我一張老臉給丟盡了。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斷他腿不可!你們要是還護(hù)著,往后都別來見我!” 馮令儀笑道:“爹說的是,全是我們不好。尤其是我,責(zé)任最大。等小九來了,不必爹動手,我先打他!我今天過來,不是為了這個。除了看爹您,還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br> 老馮臉色這才緩了些,摘下老花鏡,放下報紙:“說?!?/br> “爹,你還記得小九小時,你曾替他定過的一門親事嗎?孟家的那個女兒,現(xiàn)在應(yīng)該來上海了?!?/br> 老馮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訴我的。” 馮令儀將馮令美的話轉(zhuǎn)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聽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個縣長給我打來了長途電話,說他親自上門打聽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還沒回國,據(jù)孟家宗族里的人說,孟小姐前些天,確實一個人來了上海。” 老馮目露訝色:“孟太太去世了?” 馮令儀點頭:“是。聽縣長的口氣,這兩年,孟家境況比從前,更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過去。 父親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濃重的愧色。 “我之過!這些年,沒有盡到本分……” “爹你不要這么說?!瘪T令儀察言觀色,斟酌著勸。 “孟伯父為人清高,當(dāng)初兩家有往來時,就屢次婉拒咱們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這樣。我記得當(dāng)時咱們送什么過去,孟家就會回來對等的禮。他們想必是不愿墜了家聲,我們是想著他們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從前了,也不至于太過艱難。加上這些年,國事紛擾,又是那么多年前的舊事了,那會兒小九才三四歲吧?真論起來,其實和戲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顧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馮擺手,語氣急躁:“孟家女兒現(xiàn)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過來!” “爹你別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這個?!?/br> 馮令儀知道父親脾氣沖動,說風(fēng)就是雨,安撫了幾句,就轉(zhuǎn)達(dá)了自己從馮令美那里得來的消息。 “看這樣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帶著老庚帖來上海投奔咱們,應(yīng)該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嗎?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過來,私下見個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樣,既然和咱們家有淵源,如今又這樣找來,咱們一定會給她安排好去處,讓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這是肯定的?!?/br> 她頓了一下。 “至于別的,等見了人,咱們再定。爹你看怎么樣?” “好,好!你快點安排。讓老八上點心,盡快找到人,帶她過來!” 老馮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