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孟蘭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統(tǒng)共也沒幾個學(xué)生,一缺老師,校長就拉我代課。好在中學(xué)教本簡單,勉強(qiáng)為之,貽笑大方?!?/br> 馮令儀再次笑了,點頭,凝視了她片刻,說:“你累嗎?你從上海剛坐車到來,這會兒也不早了,本該讓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親知道你今天會到,這會兒恐怕還在等著……”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見到伯父。” 孟蘭亭立刻站了起來。 馮令儀微微頷首,轉(zhuǎn)頭吩咐人,準(zhǔn)備出門。 馮令儀和孟蘭亭同坐一車,半個小時后,汽車停在了南麓別墅里。她將孟蘭亭帶到二樓的書房。 老馮性子急躁,到老還是不變。已經(jīng)等了大半天,這會兒毫無乏意,終于見到故人之女,如見故人,心情激動不已。 和剛才見馮令儀時,小心應(yīng)對不同,對著面前這個嗓門有點大的長者,孟蘭亭倒是徹底放松了下來。一番應(yīng)對過后,樓下的自鳴鐘,傳來敲擊鐘錘的當(dāng)當(dāng)之聲。 老馮聽到了,拍了下額頭。 “看我,只顧高興,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車,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長女:“令儀,帶蘭亭去休息。她就留我這里。房間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闭f著,一疊聲地叫人。 孟蘭亭站了起來。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來,見到兩位尊長,誠然是我的幸事。實不相瞞,我這趟從家里出來,原本就是存了登門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請伯父和夫人能夠出手相助?!?/br> 老馮一愣,隨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張臉立刻就笑開了花,滿口應(yīng)承:“快說,快說!” 馮令儀看了眼喜笑顏開的父親,又望向面前的孟家女兒,若有所思,但并沒有開口。 孟蘭亭就將自己的來意說了一遍。 話音落下,見對面的馮家父女相對望了一眼,就說:“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聽到弟弟的下落,幾乎是沒有希望的。我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才厚顏找了過來,懇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后結(jié)果怎樣,我都感激萬分?!?/br> 老馮仿佛終于回過神來,立刻點頭:“沒問題!你該早些來找伯父的!往后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聽。” 孟蘭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謝。 老馮慨嘆:“好孩子,快不要這么見外。馮孟兩家什么關(guān)系?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們也不至于難到這樣的地步……” 他的自責(zé)之情,流露無遺。 馮令儀看了眼孟蘭亭,笑著應(yīng)了父親兩句,隨即親自領(lǐng)著孟蘭亭到了替她預(yù)備的房間,叮囑她安心休息,這才回到書房。 已經(jīng)很晚了,老馮還毫無乏意,興奮不已,和長女說了些過去的事,感慨時光飛轉(zhuǎn)。 想當(dāng)年,那個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長成了這樣一個亭亭少女。 “爹,過了年,小九又大一歲。雖說現(xiàn)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遲個幾年,咱們也不必著急。但咱們家情況特殊,小九這年歲,也是可以成親了。他回國后,我就考慮過幾戶有這意思的人家。門戶是沒問題的,女兒也都不錯。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認(rèn)識的。” 馮令儀搖了搖頭。 “我才開個口,小九就蹦了起來?!?/br> “他那個犟脾氣,爹你也知道,自己不點頭,根本就壓不下去。何況我自己,也總覺得小姐們差了點意思,也就算了。當(dāng)時我也想起過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點事。但實在是年常日久,時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當(dāng)一回事,說不定女兒都已經(jīng)許配人了,加上那時,我身體又有點問題。當(dāng)時是想著,什么時候派個人下去打聽下,徹底把這事給了了。一拖,就到了現(xiàn)在,這么巧,蘭亭自己找過來了……” 她頓了一下。 “孟家的這個女兒,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錯。孟家如今雖家道中落,但門庭清華,兩家既然又有從前的那點淵源,我想著,要么再試一試?” “我對孟家這孩子,很是滿意,就是有點顧慮?!?/br> 老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么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說,我怕對不住老孟,以后沒臉去見他??!” 馮令儀微微一笑:“爹,你過慮了。蘭亭現(xiàn)在無依無靠,既然帶著婚書來,應(yīng)該就是愿意認(rèn)這門親的,只是女孩子臉皮薄,自己剛才不便開口而已。我是擔(dān)心小九,怕他不肯點頭?!?/br> “他敢?” 老馮瞪眼。 “爹你別急?!?/br> 馮令儀沉吟了下。 “要不這樣,咱們先不提婚事。八妹說明早,她和小九就回來了。咱們安排一頓只有自家人的便飯,就說故人之女來了,讓兩人先見個面。等見過了面,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后話?!?/br>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沒辦法,咱們也不好讓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這機(jī)會,悄悄把這舊事給了結(jié)了。這樣也不至于讓孟家女兒過于難堪?!?/br> “爹你看怎么樣?” “好,好。”老馮點頭。 “蘭亭都不嫌棄他了,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當(dāng)場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處禍害!” 老馮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明天兒子搖頭說不的混樣,越想越氣,順手cao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面,厲聲喝道。 第9章 今晚和司機(jī)一起去接孟蘭亭的年輕女仆名叫阿紅,搶著將孟蘭亭帶來的簡單行裝抱了進(jìn)去,利索地歸置著。 這個房間朝南,面積很大,帶著獨(dú)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裝修,色調(diào)偏于古樸暗沉,但房間里卻擺設(shè)了一套純白色的法國洛可可風(fēng)格家具,梳妝臺上的天鵝頸花瓶里插著鮮花,床品和窗簾,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絲花邊,充滿了夢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風(fēng)格,顯得很是突兀。 “老爺今天叫人從山下運(yùn)上來的,忙活了半天,說年輕小姐應(yīng)該會喜歡的。” 見孟蘭亭的目光落在梳妝臺和床上,阿紅插了一句。 “我來這里做事兩年多了,頭回看到老爺像今天這么高興。孟小姐,你來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車,累了吧,我這就伺候你洗澡?!?/br> 孟蘭亭收回目光,向阿紅道了聲謝,說自己就行,讓她也去休息。 打發(fā)走了阿紅,孟蘭亭洗完澡,已經(jīng)很晚了。 這地方清幽無比,此刻萬籟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發(fā)著令人舒適的太陽味道的松軟而溫暖的被窩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卻異常興奮,閉上眼睛,久久無法入眠。 自己這樣突然露面,馮家人的反應(yīng),令孟蘭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馮老爺。 從被帶過來的第一眼起,他對自己的那種發(fā)自心底的喜愛和歉疚之情便撲面而來。令孟蘭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溫暖和感動。 關(guān)于今晚的這個見面,在來的火車上,她已經(jīng)想過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設(shè)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馮家人答應(yīng)幫忙,但同時,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夠解除婚約。 她自然會一口答應(yīng),再向他們解釋下無法歸還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應(yīng)該就能順利結(jié)束了。 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見面已經(jīng)結(jié)束,馮老爺和馮家大姐,沒有提及半句關(guān)于婚約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蘭亭不相信在自己現(xiàn)身之后,馮家人還會忘記得一干二凈。 明明記得,卻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還沒想好該怎么開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當(dāng)做沒這一回事,就這樣讓這樁本就已成為陳年舊事的事情就此過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動提出解除婚約的。 如果是她主動先表態(tài),說取消那個舊年婚約,哪怕這就是馮家的意愿,也顯得她對馮家不敬。 所以現(xiàn)在,她也只要當(dāng)做沒這一回,等著馮家自己決定就行了。 孟蘭亭在枕上翻來覆去,下半夜,終于倦極,睡了過去。 或許是馮老爺一口答應(yīng)幫忙的態(tài)度,讓她感到心安了不少,這一覺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嘰啾悅耳的鳥鳴聲中醒來的。睜開眼睛,赫然看到陽光的明亮影子已經(jīng)射滿窗簾,瞥了眼鐘,八點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過后,下了樓,看見馮老爺穿了身寬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鳥籠,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達(dá)。 孟蘭亭迎上去,叫了聲“伯父”。 “蘭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們這些老家伙睡不著,怎么不多睡一會兒?餓了吧?走,吃早點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龍袍蟹黃包,早年宮里太后吃了也惦記的。今天托你的福,人來了,就等著給你做,順帶的,我也有口福了?!?/br> 他把手里的鳥籠遞給跟隨的警衛(wèi),洗了洗手,領(lǐng)著孟蘭亭進(jìn)去。 陶家的蟹黃包手藝是打前朝傳下來,皮薄如紙,湯色金黃,極富盛名。京津不乏有達(dá)官貴人大老遠(yuǎn)特意趕來南京,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黃包。老陶本已洗手歸山,把生意傳給了兒子。今天卻親自來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見人進(jìn)來了,笑容滿面,招呼了一聲,他兒子送上剔好的蟹rou蟹黃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雞湯。只見雙手如飛,捏出了幾籠漂亮的湯包,上了熱氣騰騰的蒸鍋,大火一開,很快就送了上來。 “趁熱,慢慢吃,小心燙嘴?!?/br> 老馮親手給孟蘭亭調(diào)蘸料。 孟蘭亭急忙站了起來。 “唉,別拘著,就當(dāng)自己家一樣?!?/br> 老馮笑呵呵地讓她坐下。 孟蘭亭夾起湯包,輕輕咬了一口色澤晶瑩的薄皮。 一股鮮美的味道,伴隨著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開。 “怎么樣?” 孟蘭亭抬起眼,見邊上的那位長者,正用帶了點緊張的目光望著自己,急忙點頭:“很好吃。謝謝伯父?!?/br> 老馮舒心地笑了。 “喜歡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給你吃。” 馮家長輩這個顯然口誤的自稱,孟蘭亭并沒怎么在意。吃完了早點,傭人送來兩杯菊花茶,老馮說:“蘭亭,我馮家除了八個女兒,還有個兒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時大多在上海做事?!?/br> 他頓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從小聰明得很,念書無不名列前茅,長得也算過得去。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塊到南京,司機(jī)已經(jīng)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頓便飯。你不必拘束,沒別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見過的?!?/br> 孟蘭亭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了那天在街上發(fā)生的一幕。 來這里,她就已經(jīng)做好了要和那個馮恪之再次碰面的準(zhǔn)備。但忽然聽到他就要過來,兩人很快就要再次碰頭,心下還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當(dāng)著馮老爺?shù)拿?,說出那天的遭遇,講他兒子怎么不好。 想來,他到了之后,即便認(rèn)出自己,應(yīng)該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過,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說,也就過去了。 馮老爺人很好,對自己更好,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蘭亭抬眼,微笑道。 老馮喜她,越看越是歡喜,恨不得立刻開口提婚事,強(qiáng)行忍住了,看了眼時間,也快了,怕碰頭時兒子態(tài)度不夠好,給她留下壞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須自己先在兒子面前狠狠放幾句話出來才穩(wěn)妥,于是笑著說:“早上沒事,太陽也好,穿多些,叫阿紅帶你去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先熟悉下環(huán)境?;貋?,差不多也就吃飯了。” 孟蘭亭應(yīng)好,送他進(jìn)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