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是啊。” 馮恪之應(yīng)得很是干脆。 “姓羅的自己也承認了,背后對你使陰。至于那個學生,不過叫他長長記性罷了。小事一樁,我也沒做什么,孟小姐你不必向我道謝?!?/br> 他神色怡然,語氣滿不在乎。 說完,頓了一下,瞥了她一眼。 “我之所以如此,完全只是出于我來上海前,我父親曾叮囑過,要我關(guān)照些你的緣故罷了?!?/br> 他又添了一句。 孟蘭亭垂眸,沉默了片刻,說:“馮公子,雖然你很大方地叫我不必向你道謝。但我還是先得向你道個謝。謝謝你為我出頭。” “但是,”她加重了語氣,“說真的,即便伯父對你有過叮囑,我也不需要你如此的關(guān)照?!?/br> 馮恪之仿佛一怔,眼底先前的那種怡然之色漸漸消失,盯著她的兩道目光,變得有點不悅了。 “孟小姐,你在怪我?” 孟蘭亭對上他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說:“不敢。” “今天打電話找你,除了致謝,其實也是想告訴你一聲,希望此事就此作罷,往后,也再不要發(fā)生類似這樣的暴力事情了。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br> 馮恪之瞇了瞇眼,慢慢地站直了身體。 他原本一直稍稍靠在身后的車旁,身體姿勢透出的,是一種愉快和帶了居高的意味。 而現(xiàn)在,氣氛陡然變得僵冷了,還有一絲隱隱的尷尬,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動。 “孟小姐,我這是怎么又得罪你了?是,我是讓人敲打了下那兩個家伙,但輕重我有分寸,何至于要你特意將我叫來聽你的教訓?” “馮公子,你誤會了。” 孟蘭亭解釋:“我絕不是在教訓你,也沒這個資格,而是因為這事因我而起,所以想讓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不贊同施加過分的暴力。尤其是你的人,竟然還當著其余學生的面,以暴力威脅,弄得人心惶惶,秩序大亂。這種行徑,和流氓有什么區(qū)別?” 孟蘭亭見他一語不發(fā),臉色越來越難看,周圍附近,似也引了越來越多學生的注目,不斷頻頻地扭頭看著自己和馮恪之的方向,又暗暗憋住氣,極力忽略鉆進自己鼻子的那嗆人的香水味兒,重新朝他靠過去了些,壓低聲,用盡量柔和的語氣說:“馮公子,我聽說你今年加入了憲兵。要是我猜得沒錯,那些打人的人,應(yīng)當就是你的部下吧?憲兵也是國家之機器。比起行打人和恐嚇之事,我想,必定還有更加有意義的,在等著你帶領(lǐng)他們?nèi)プ觥?/br> “你說完了沒?” 馮恪之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冷冷地哼了一聲。 “孟小姐,多謝你的指教,我領(lǐng)了。你放心,我馮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他媽的就當王八地上爬!” 他轉(zhuǎn)身打開車門,彎腰坐了進去,神色冷漠,雙目平視前方,發(fā)動了汽車。 伴著油缸燃燒所發(fā)的“轟”的一聲,汽車瞬間就走了,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只留下滿鼻揮之不去的古龍水的味。 孟蘭亭敏感地覺察到了短短幾分鐘里來自于他的情緒變化。 望著他最后顯然是惱羞成怒地駕車揚長而去,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心情也跟著有點低落了下去。 孟蘭亭在原地站了片刻,轉(zhuǎn)念一想,雖然氣跑了馮家的兒子,但看他的樣子,往后應(yīng)該不會再弄出這樣的事了,如此,自己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孟蘭亭決定拋開,吐出一口氣,轉(zhuǎn)身朝里而去。 剛才那個女學生還在學校門口等著,見孟蘭亭回了,迎了上來,好奇地問:“孟小姐,剛才那位先生是你什么人呀?男朋友嗎?” 孟蘭亭嚇了一跳,立刻否認:“不是不是!別誤會。只是一個普通朋友罷了?!?/br> “真可惜啊,你們看起來很般配呀,郎才女貌,也就這樣吧。我還以為他是你男朋友呢?!?/br> 孟蘭亭笑了笑,加快腳步,女學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追了上來,熱情地說:“孟小姐,我是戲劇社團的干事,我叫陳清清,外文系的。我們社團招考社員,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好多同學想加入,但條件不夠。孟小姐你條件這么好,不用考都行。你有沒有興趣加入呀?電影明星顧焰顧先生,孟小姐你應(yīng)當知道吧?他自導自演,才華橫溢,就是我們之華的校友。很快就是之華建校二十周年的校慶,我們社團負責排演一出戲劇,為校慶獻禮,正設(shè)法邀顧焰先生回母校做指導。孟小姐,你愿意加入我們的社團嗎?沒有舞臺經(jīng)歷也不必擔心,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br> 現(xiàn)在大學的各種社團猶如雨后春筍,遍地開花,競爭也十分厲害。不但本校,還有同城校際之間的競爭。之華大學戲劇社團實力不俗,但一直被另所同樣著名的本地教會大學的戲劇社團所壓制。對方社團的臺柱沈荔眉沈小姐,不但多才多藝,且出身高官之家,是上海,也是南京有名的豪門小姐。 本校這位數(shù)學系新來的助教孟小姐,年紀和學生相仿,不但外形出眾,據(jù)傳,還是著名的世宦之后,門庭清華,聲望很高,要是能加入本校的戲劇社團,勢必會令社團實力大增,去邀顧先生做指導,底氣也更足些。 所以陳清清力邀。 孟蘭亭笑道:“謝謝。不過我可能沒那么多的時間參加?!?/br> 陳清清不放棄,一路跟著她游說。 因為祖父從事洋務(wù)的緣故,孟蘭亭耳濡目染,從小愛好也很廣泛,并不僅僅只限于數(shù)學,對西方文學和戲劇,也并不陌生。 但孟蘭亭來這里,初衷只是找自己的弟弟,現(xiàn)在當助教,說白了也只是權(quán)宜,并沒有想好日后的長久之計,所以,雖然并不排斥,但確實沒打算過那么多。 陳清清一路跟隨,不屈不撓,到了最后,孟蘭亭實在招架不住,只好說:“容我再考慮考慮。” 終于打發(fā)走了陳清清,孟蘭亭的耳根子才安靜了下來。 她的那一句話,原本只是敷衍,沒有想到,才隔了一晚上,第二天下課的時候,她正在辦公室里謄抄著新批出來的學生試卷的分數(shù),坐她對面的胡太太進來說:“孟小姐,你加入戲劇社啦?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姐就是好,容易和學生交朋友。像我,想摻和都沒門。” 胡太太是做辦公室后勤行政的,電影和戲劇愛好者,最近狂迷顧焰先生,把他的電影海報貼在自己辦公桌的對面,語氣很是羨慕。 孟蘭亭驚訝,問了一聲。 胡太太說:“你還不知道?剛才我經(jīng)過布告欄,看到幾個學生在貼戲劇社團的社員名單,你就在上頭。” 孟蘭亭趕緊起身過去,遠遠看到布告欄前圍了很多學生,都在翹首看著上頭的一張紅紙。邊上有幾個戲劇社的人,陳清清也在,扭頭看到孟蘭亭來了,臉上露出笑容,帶著其余人跑了過來,高高興興地說:“孟小姐,我們誠摯邀請你做我們的特別榮譽社員。你看——” 她指著墻上的紅紙。 孟蘭亭看去。 自己的名字寫在最上頭,果然是大號的“特別榮譽社員”六字。 見孟蘭亭不語,陳清清露出忸怩之色,小聲說:“孟小姐,你不會責備吧?因為你說考慮,所以我就先把你名字列為特別榮譽社員。你要是實在不想加入,我們也不會勉強,但真的很想你能加入?!?/br> “孟小姐,保證不會占用你太多的時間。請你支持我們的社團,我們將十分感謝!” 邊上一個男生說。 孟蘭亭認了出來,就是前天在課堂上挺身而出斥責那個秦明傳的男生,名字叫做徐凱旋。 望著對面一雙雙充滿朝氣的熱情期盼的眼,孟蘭亭忽然不忍拒絕了。 大約是從小經(jīng)歷和生活環(huán)境的緣故,加上已經(jīng)教過好幾年的書,來到上海之后,雖然自己的年齡,和周圍的這些青年學生相仿,甚至好些學生,可能比自己還要大,但孟蘭亭總覺得自己老氣橫秋,比他們仿佛老了十多歲。 她遲疑了下,終于笑了,點了點頭,說:“好吧。那就算我一個吧?!?/br> …… 自從馮家的九公子來了之后,每天一大早,楊文昌就只能準時過來上班。 上行下效,最近幾天,憲兵司令部的行政風氣倒是大好,再沒有人敢遲到了。 昨晚麻將搓到凌晨三點,輸錢不說,回去了,被還牢牢記恨著自己三年前在外頭和個年輕小寡婦搞出了點事的太太給臭罵一頓,趕出臥房,只能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窩著,等一覺醒來,赫然發(fā)現(xiàn)九點多了,嚇了一大跳,慌忙穿衣出門,偏偏皮帶又不知道丟哪里了,見太太也不幫找,只叉腰站在一旁冷笑,氣得不行,又不敢發(fā)作,只好拿了根鞋帶湊合系住褲子,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楊文昌進了大院,一眼看到馮家公子的車已經(jīng)在了,一問,張秘書說他早上一來,直接就召了兩個憲兵團去了cao場,人壓根就沒進辦公室,應(yīng)該不會發(fā)現(xiàn)司令遲到。 楊文昌這才松了口氣,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泡了杯nongnong的茶,坐著漸漸打起了盹,突然,被一陣腳步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張秘書進來了,臉色很是古怪。 “司令,剛聽到個消息,說馮參謀要帶兄弟們?nèi)⒓咏衲甑娜A東軍事競賽大會?!?/br> 楊文昌的瞌睡全跑了,吃驚地站了起來。 “什么?” 最近幾年,出于形勢的需要,也是為了提升軍事技能和振奮人心,南京效仿德、美,每年于五月底,舉辦一次華東軍事競賽大會,至今已經(jīng)開展五屆。 今年的大會,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參賽的隊伍,全是各軍選送的精英,最后的勝者,將獲得英麾獎?wù)?,接受領(lǐng)袖頒獎,通電全國,被軍人視為莫大之榮譽。 這種事,體面是體面,但從沒有憲兵部隊的什么事兒,在一邊看看就是了。 楊文昌做夢也沒敢想過去摻和這個,趕緊往cao場跑去。 …… 早上的cao練,剛剛結(jié)束。 馮恪之命憲兵團集合,隨后宣布,半個月內(nèi),將會從這兩千人中擇選佼佼者,組隊參加三個月后的華東軍事競賽大會。 全場鴉雀無聲。 憲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吱聲。 “馮參謀……我們……行嗎?” 二團三排長馬六,摸了摸頭,小聲地問。 馮恪之冷冷地道:“行不行,上了就知道。” “丑話說在前頭,要上,就得給我玩命地練!覺得自己不行的,現(xiàn)在就給我滾一邊去,別浪費老子時間!老子把話放這里,沖上去了,獎金我一分不要,全分了,我再獎賞大洋五千,大新書寓頭牌,包夜三天!” 書寓是現(xiàn)如今對高級交際花和妓院的雅稱。那些地方的女子,雖然也賣身,但接待的對象,全是上流社會的客人,非富即貴。 尤其大新書寓,更是上海的花幟,掛頭牌的幾個有名的交際花,普通的有錢人,根本就看不上眼。 cao場再次安靜了下來。 “媽賣了個批!老子這就拼了,我去——” 突然,馬六大聲吼道。 “我也去!” “還有我!” 楊文昌氣喘吁吁地趕到之時,被所見給嚇了一跳。 在這里當了五六年的司令了,他還是頭回,看到自己的手下這么威武雄壯,個個兩眼放光,發(fā)出的吼叫之聲,嗡嗡嗡嗡,差點沒把他的耳朵給震破了。 “楊司令,不好意思,早上你沒來,我就擅自做主,替我們憲兵團的兄弟報上了名。先斬后奏,楊司令不要見怪?!?/br> 馮恪之轉(zhuǎn)身,笑著,對目瞪口呆的楊文昌說道。 第22章 那個影帝兼導演的顧焰先生,從前曾在之華大學讀過一年的國文,據(jù)說當時也參加過戲劇社,算是戲劇社的老前輩了。因孟蘭亭的毛筆字漂亮,第二天,她就幫戲劇社擬了一份邀函,說:陽和方起,萬象更新。顧先生盛名,遍布宇內(nèi)。知顧先生日常必孔席墨突,本不該貿(mào)然具書打擾,但以泮池共墨之緣,恰又逢母校建校之慶誕,排一劇目,以為獻禮,若得顧先生撥冗指教,則為我全體后進社員之莫大榮幸。殷勤相盼,若蒙回復,不勝感激。 署名是之華大學戲劇社全體社員。 邀請函給了陳清清之后,因為自己本就只是掛名,孟蘭亭也就沒再上心了。過了一周,有天陳清清來找,說邀請函早早就送到了顧焰先生所在的電影公司,但猶如石沉大海,遲遲沒有消息回復。今天幾個同學忍不住找了過去詢問,被告知顧焰先生這段時間恰好不在上海,恐怕有心無力。 陳清清和徐凱旋等人很是失望,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陳清清的父親是松江的布商,家境殷實,性格活潑開朗,對孟蘭亭很是崇拜,認識了后,最近幾乎天天下課跑來找她,大多是和她討論即將要演出的劇目《羅密歐與朱麗葉》,有時也憧憬地想象顧先生倘若答應(yīng)前來將會是如何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