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從去年開始,直到現(xiàn)在,他不止一次在報紙上看到過孟若渝家人所登的尋人啟事,但怕惹禍上身,一直沒有發(fā)聲,直到現(xiàn)在,被找到了。 馮恪之放過了人,隨后連夜趕回南京,這才有了昨晚的下獄探監(jiān)和今天的開口要人。 從司令部里出來,他沒有回家,揉了揉因為奔波多日而疲倦不堪的臉,轉身就去了下關火車站,再次踏上了回往上海的路。 …… 孟蘭亭收到的電報,發(fā)自龍華憲兵司令部的張奎發(fā)。 他在電報里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似孟若渝的嫌疑犯,人活著,但生了重病,而且,罪當槍斃。 現(xiàn)在,嫌犯已被轉到了龍華憲兵司令部。 沒頭沒尾,就這樣兩句話。 這樣的一封電報,對于孟蘭亭而言,該當會是怎樣的一個巨大震動。 孟蘭亭立刻放下了一切,當天就趕到了縣城的那個火車站,上了火車,去往上海。 隔日,第三天的傍晚,她的雙腳,終于站在了龍華憲兵司令部的大門之前,找給自己發(fā)了電報的張秘書。 第62章 司令部里的人,包括門崗,對孟蘭亭自然不會陌生,但這一回,卻沒有放她進去,說并未得到過任何通知或是許可。 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不是這里的夜校教師了,這種地方,原本也不是想進就進的。 孟蘭亭自然理解,請對方替自己傳話給張秘書。 門崗雖然不讓她進,但態(tài)度還是很好的,立刻答應了下來。 孟蘭亭在大門外等了沒片刻,就看見張奎發(fā)從里面出來了,急忙迎上去。 張秘書還是笑容滿面的老樣子,客客氣氣地和孟蘭亭寒暄了兩句,承認是自己發(fā)的電報,但一聽她說想看一眼人,笑容就消失了,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孟小姐,不是我不幫你的忙。實話告訴你吧,人就才前兩天,才從南京那邊轉過來的。我是看了檔案,覺得有點像你之前在報上登過的弟弟的照片,就試探了下馮長官的口風,說要不要叫你來認一下。他當時沒點頭,也沒搖頭,我就給你發(fā)了個電報。別的事情,我一概不知。現(xiàn)在你要看人,這個我真的沒法做主。你最好去找馮長官?!?/br> “他現(xiàn)在在里頭嗎?” 張秘書搖頭。 “上個月,整整一個月都不見他人,就前幾天來過一趟,這兩天又沒來了。” 他陪笑:“你也知道,我就一秘書,干事的,怎么敢過問上頭人的行跡?” 孟蘭亭壓下滿腔的急切和擔憂,向張秘書道謝,離開了司令部,轉身立刻去往位于城西的馮公館。 路很遠,她趕到馮公館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晚上七點。 雖然夏日白天漫長,但到了這個點,天也已經(jīng)黑了下來。 公館大門緊緊關閉。一陣晚風吹過,門前道路旁的一株老泡桐,從茂盛的枝葉里往下簌簌地掉落著梧桐子。 孟蘭亭從黃包車上下來,撳了公館鐵門上的門鈴。 門房老張出來開門,看見孟蘭亭,露出驚喜的笑容,問:“孟小姐是要找我們八小姐嗎?她出差了,要過兩天才回?!?/br> “我是來找馮公子的。他在嗎?” “九公子啊,他也不在家。孟小姐要是有事,可以進來坐著等他回來?!?/br>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嗎?” “你要是有急事,我?guī)湍闳枂栺T媽!” 老張匆匆進去,一會兒,馮媽跑了出來,笑容滿面,說:“我聽老閆說,小少爺晚上應該是去大世界了,崔府的大公子過生日,早幾天前,就再三地請了。孟小姐吃晚飯了嗎?進來吃飯吧!” 孟蘭亭說自己吃過了,婉拒,又問:“馮媽你知道他大概幾點回嗎?” “這就難說了。玩起來,說不定晚上不回也有可能的。孟小姐你要是有急事,就跟我說,小少爺一回來,我就幫你轉告?!?/br> 馮媽說得應該沒錯,那種地方,玩起來通宵也是正常。 “孟小姐,好久沒見你了,聽說你回了老家?你找小少爺什么事???你先進來坐吧。” 孟蘭亭壓下心中的焦慮,搖頭,向馮媽道謝,離開了馮公館。 人已到了上海,她只覺自己一刻也無法再等待,恨不得立刻見到那個此刻還身陷囹圄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失蹤了長達兩年的弟弟? 如果是的話,他現(xiàn)在的情況,到底怎樣了? 她不過略微遲疑了下,就又叫了輛黃包車,讓車夫送自己去大世界。 十里洋場,燈紅酒綠。夜的上海,仿佛一個裝飾華美、佩戴面紗的迷離美人,吸引著無數(shù)的人,向她一頭扎了進去,醉生夢死,沉沉浮浮。 這個時間點,正是大世界里最熱鬧的時分。這座五層樓的西式建筑里,囊括了酒吧、彈子房、賭場,以及舞廳等種種時下最受歡迎的各種娛樂項目。隔著一條街,就能看到那個高高聳立于夜空中的被跳躍的彩色霓虹燈打出名字的巨大招牌。 孟蘭亭從黃包車里下來,朝著大世界走去。還沒走到門前,聽到一陣喧囂而歡快的舞曲從大門里傳了出來,直撲人耳。 玻璃門里,燈火璀璨,人頭攢動,隱隱可以看到大廳的中央,那個用彩色玻璃裝飾的巨大穹頂下的舞臺上,一排穿著火紅舞裙的的白膚金發(fā)女郎,伴著舞曲,踢動雪白長腿,正在跳著勾人魂魄的火辣舞蹈。 孟蘭亭停在門口,用英語向那個印度門童問馮恪之。 對方打量了她一眼,不吭聲。 孟蘭亭說:“我找馮先生有急事。麻煩你幫我傳個話進去就行?!?/br> 她遞過去一些錢。 對方收了,這才說:“馮先生大約半個小時前,和一群朋友已經(jīng)離開了?!?/br> 他自然不知道馮恪之又去了哪里。 接連三次的撲空。 又餓又累。 孟蘭亭壓下那仿佛海浪一般朝自己打來的失望之情,再次轉身離開。 她在附近路邊的一個攤子上隨意買了個餅充饑,決定還是回馮公館,在那里等著馮恪之回來。 她回到那座房子的附近,沒有再按門鈴,坐在對面馬路那棵梧桐樹的暗影下,開始了等待。 初熟的梧桐子,不斷地簌簌下落,落滿了她的裙和腳邊的磚地縫隙。 她從晚上九點,一直等到了深夜。 大約十二點多,終于,馬路盡頭的拐角處,出現(xiàn)了兩道汽車頭等的雪白光柱。 一輛汽車開了回來,停在公館的門前,按了聲喇叭。 馮恪之回了! 看到他坐在車里的那張側臉在視線里一閃而過,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孟蘭亭的眼眶忽然熱了。 心底,陡然涌出了一種激動,卻又夾雜了幾分膽怯以及羞慚不安般的復雜情緒。 她飛快地擦了下眼睛,逼退眼底的那陣淚意,急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朝著大門快步走了過去。 老張聞聲,已經(jīng)跑出來開門,一邊拉著鐵門,一邊說:“九公子,晚上你回來這么早啊,還以為你不回了呢。晚上孟小姐……” 他抬起頭,正好看見孟蘭亭的身影從馬路對面走了過來,不禁一怔。 馮恪之的手還搭在方向盤上,稍稍轉過頭,看了眼已經(jīng)走到車窗外的孟蘭亭,沒有表情,也沒有作聲。 孟蘭亭壓下心底那種愈發(fā)強烈的不安之感,低聲說:“馮公子,我想求你幫個忙?!?/br> 馮恪之視線掠了她一眼,從她的頭到腳,沒有說話,轉過臉,把車開了進去。 老張大約沒有料到他兩人碰面會是這樣的情景,一愣,見汽車已經(jīng)開了進去,看了眼孟蘭亭,急忙追上。 孟蘭亭站在大門之外,透過兩扇門的縫隙,看著馮恪之的身影從車里下來,朝著里面走去。 過了一會兒,伴著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老張跑了出來,仿佛松了口氣似的,笑著說:“孟小姐,九公子叫你進去?!?/br> 孟蘭亭站在門外,人幾乎就要無法呼吸了。 在來的路上,她其實已經(jīng)做好了被他冷待的最壞的打算。 但當真的面臨這一刻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開口求人,求一個曾被自己一而再再二三拒絕,甚至是狠狠得罪了的人,是件多么令人羞恥的事情。 但是這一切,和弟弟的消息比起來,顯得已是微不足道。 再不堪,她也必須要去面對。 她勉強打起精神,向顯然疑惑不解的門房點了點頭,鼓起勇氣,走進了面前的這面鐵門,穿過庭院,來到了客廳的門前。 客廳里的燈亮著。 馮媽仿佛趕去廚房里忙活了。孟蘭亭站在廳口,看見馮恪之已經(jīng)脫去西裝外套,隨手丟在沙發(fā)背上。 他的頭發(fā)上打了發(fā)油,身上是件裁剪合體的銀灰色西裝馬甲,腳上的皮鞋,錚亮無比。 就仿佛去年,她第一次在街頭遇到他時的那種樣子。 孟蘭亭慢慢地走了進去,停住,站在了距離他七八步外的客廳的中間。 他坐下后,從茶幾上放著的一只煙盒里取出支香煙,點了,這才抬起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仿佛剛剛才覺察到她進來似的樣子。 但卻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更沒有問她是為什么事而來。 他又好似喝了些酒的樣子,眼角微微泛紅。隔著慢慢升騰起來的那片青色的煙霧,面容看起來有點陌生。 孟蘭亭定下心神,又上去幾步,站得離他更近了些,說:“馮公子,我收到了張秘書的一封電報,得知可能有了關于我弟弟的新的下落的消息。下午我去了司令部,張秘書說我想見人的話,要來找你……” 她頓了一下。 “馮公子,你能不能……讓我先去見見那個人的面?” 她說完了話,客廳里就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耳邊隱隱傳來了廚房里,馮媽在忙碌時發(fā)出的碗勺相碰的輕微聲音。 他沒有回答,坐著,也沒動,只是那樣看著她。 兩人中間的空氣,也是冷冷的,寂靜的。只有他指間的香煙,不斷地散出一縷青煙,裊裊地升騰在兩人的中間。 “小少爺,湯做好了,你趕緊喝,醒醒……” 馮媽端著一碗湯,從廚房里出來,忽然看見孟蘭亭。兩人一個坐,一個站,不禁一愣,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