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樣子,看起來挺高興,卻被人憑空添了兩道胡子,不但如此,腦門之上,還爬了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烏龜。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馮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當(dāng)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間,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響起了很久以前,因為什么事,自己曾對她放出過的一句話。 馮恪之久久地望著手里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機的金屬外殼被火的溫度漸漸燒燙,燙到了指頭的皮rou,感到了疼痛,他才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 就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頂。 幾個日夜堅守陣地所帶來的疲倦和傷痛,空氣里還沒散盡的仿佛帶著溫度的硝煙的刺鼻味道,暫時被打壓住的敵人,下一刻或許又會再次發(fā)動瘋狂進攻的隱憂,所有的這一切,在這一瞬,煙消云散。 難道,她是在告訴他,還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jīng)開始喜歡他了,正如他那么癡狂地喜愛著她一樣嗎? 馮恪之不敢相信自己會有如此的好運。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這剎那,依然還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歡喜、懊悔和柔軟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煙,再次撳亮打火機,盯著照片又看了一會兒,從自己貼身的內(nèi)衣口袋里,再次摸出一張帶著自己體表溫度的照片,將兩張并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機亮了滅,滅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zé)M了,火苗漸漸減弱,徹底地熄滅了。 壕溝周圍,陷入了夜色所帶來的濃重昏暗里。 馮恪之一動不動,依然那樣靠在泥壁上,終于,在黑暗中,慢慢地,將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來,低頭,往她的那張小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口。 …… 三天之后,馮恪之完成了掩護的任務(wù),率部撤退到了部隊的一個臨時集合點,讓士兵治傷、休息。 大清早,他就來到鄉(xiāng)間那排被征為臨時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剛來這里,現(xiàn)在說不定還和何方則在一起,沒有立刻進去,而是靠在門邊,一邊抽著煙,看著不遠之外土墩旁兩條黃狗打架,一邊耐心地等著。 馮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結(jié)束了長達數(shù)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終于來到這里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氣里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那張狹窄的軍用鐵床上,身上不但蓋著被子,又加了件軍用大衣。 但是昨晚摟著自己入睡的丈夫,卻不見了。 她一下睜開眼睛,撞見了一雙凝視著自己的男人的眼眸,這才發(fā)現(xiàn),丈夫并沒離開,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邊,在陪著自己。 “現(xiàn)在我還沒事。你累的話,再睡一會兒,我陪著你?!?/br> 何方則將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仔細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邊這個一直總是在照顧著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對望了片刻,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暖呼呼的手,愛憐地摸了摸他長了還不及刮的滿是青色胡渣的臉,爬了起來。 “今天我就去學(xué)護理。等我學(xué)會了,不許你再讓別的女人摸?!?/br> 她低低地說,語氣帶了點撒嬌。 何方則一怔,這才明白了過來。 上次的手術(shù),因為條件簡陋,并沒有將全部的霰彈碎片取出,肩膀總有隱痛。前兩天終于得了空,剛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現(xiàn)在傷口還沒拆線。 昨晚她來的時候,剛好撞見護士在替自己換藥。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低低地“嗯”了一聲“知道了。” 馮恪之終于等到了馮令美出來,叫住了她“八姐!” 馮令美轉(zhuǎn)頭,驚訝地看著弟弟“昨晚半夜才來,現(xiàn)在也沒任務(wù),你不抓緊再補個覺,跑這里干什么?” 馮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長途電話過去,酒店說她早幾天前就已經(jīng)離開,壓下心里再次涌出的無限惆悵,低聲說“八姐,我有個事,不太確定,想請教下你?!?/br> “什么事?” “要是一個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亂畫,給他添胡子,還……” 他看了眼四周。 “還往腦門上畫烏龜。這是什么意思?” 馮令美感到意外,沒想到弟弟一大清早來這里等自己,問的是這個,又覺得有點好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嗎?傻啊,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歡了。喜歡才畫……” 她頓了一下,狐疑地看著弟弟。 “誰???不會是蘭亭往你照片上畫烏龜?” 馮恪之下意識地搖頭“沒……”話沒說完,又改了口。 “是?!?/br> 馮令美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她喜歡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br> 馮恪之轉(zhuǎn)身而去,腳步輕快。 一天之后,他寫給孟蘭亭的第一封信,經(jīng)由特殊渠道,上了郵輪,在海上輾轉(zhuǎn),在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蘭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郵輪。 來來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長遞送與夜深時分,于炮火靜悄的間隙中醒來的的遙想和期待之中,光陰如同流水,從指間徐徐而過。 …… 民國三十年的秋。紐約附近的一個寧靜小鎮(zhèn)里,這個下午,秋天午后的明媚陽光,穿過了高大的柞榛樹的樹冠,斑駁地照在校園里的到處可見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門窗之上,也靜靜地照在坐于林蔭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個來自東方的年輕女孩兒。 在尚未面向女生開放招生的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校園里,看到東方面孔并不奇怪,但女學(xué)生,卻并不常見。 這個來自中國的年輕小姐,嚴(yán)格來說,也不是這里的學(xué)生。 她是數(shù)學(xué)系那個脾氣古怪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來的這里。 四年前來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歲。而現(xiàn)在,二十三歲的她,坐在校園道旁的一張長條木椅上,低頭,看著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書籍。 她長發(fā)垂腰,隨意結(jié)辮,肩上裹條圍巾,格子呢裙,腳上一雙黑色皮鞋,隨意又青春。陽光照在她低垂的光潔額頭上,幾縷映著金色光影的發(fā)絲,從發(fā)辮里飄出,隨風(fēng)輕輕地沾在她的面龐之上,肌膚潔白,目光沉靜。 她看了一會兒的書,抬頭,視線落到了對面不遠之外的拿蘇堂上。 磚墻不加粉刷,綠色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地攀援其上,遮掩著墻體上的來自歲月的斑駁痕跡。 她看著那片常春藤,漸漸地,仿佛出起了神。這時,近旁傳來一道腳步之聲,仿佛有人向她走了過來。 她轉(zhuǎn)過臉,看來眼來人,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叫了聲“松舟”,合上書要站起來。 奚松舟示意她不必起來,加快腳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點了點頭,隨即坐到了她的身畔。 這幾年間,兩人之間的碰面算不上頻繁,但也有往來,異國他鄉(xiāng),猶如系住了友情的一根紐帶,只會讓彼此愈發(fā)成為知音。 “蘭亭,我已經(jīng)收到了研究所的邀請,聘我做終身教授?!?/br> 兩人說了幾句近況,孟蘭亭問他研究所的事情,他說道。 “恭喜你,實至名歸?!?/br> 孟蘭亭衷心地笑道。 奚松舟卻雙手緊握,視線凝視著前方,仿佛陷入了某種沉思。 “怎么了?”孟蘭亭問他。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臉,看和她。 “我沒有接受?!?/br> 孟蘭亭一怔。 “我已經(jīng)想好了,盡快回國?!?/br> 奚松舟的雙眉緊皺。 “這兩年,我給周教授去過幾封航郵信,但你也知道,國內(nèi)國外,如此情況,通信困難。好在前些時候,我終于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和我講了些他那邊的情況?!?/br> “我沒有想到,這場仗一打就打這么久,現(xiàn)在非但沒有獲勝的曙光,反而進入愈發(fā)艱難的狀況,也不知道哪天才是個頭。聯(lián)大更是如此,條件艱苦至此地步,他們沒有放棄,依舊堅持上課?!?/br> 他頓了一下。 “我深感自責(zé)。他們已經(jīng)堅持了四年,我卻在這里安穩(wěn)度日。周教授說師資緊缺。我已經(jīng)想好了,盡快動身回去,和周教授他們一道等著勝利的到來?!?/br> 孟蘭亭有點意外,想了下,說“周教授應(yīng)該也只是無意提及,沒有一定要你回去的意思……” 奚松舟搖了搖頭“我知道,是我自己決定的。其實之前,我就一直猶豫,只是始終沒有下定決心而已?,F(xiàn)在我決定了。我今天過來,其實也是和你作個告別。” “蘭亭,我先回國了。研究所不缺我一個教授,我想聯(lián)大更需要我回去。” 他說道。 孟蘭亭心里涌出一陣感動之情,站了起來,鄭重地向他伸出手。 “我很敬佩你的決定。祝你一路順利,希望我們將來很快就能再次相遇,到了那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們又能過回和平的日子?!?/br> 奚松舟也跟著站了起來,慢慢地伸過來手,握住了她的手,緩緩握緊,頓了一頓,終于,松開了手。 “我相信一定會的。” 孟蘭亭點頭“你什么時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奚松舟微笑。 “我知道你學(xué)業(yè)繁忙,沒必要特意送我。能得到你的祝福和肯定,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孟蘭亭含笑望著他“那我就不客氣了。再次祝你一切順利。” “松舟,你真的很優(yōu)秀,我為我有幸認(rèn)識了你這樣的一個朋友而驕傲?!?/br> 奚松舟凝視著她,沒說什么,片刻后,朝她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邁步離去。 他的步伐起先不快也不慢,就像平時走路的樣子,漸漸地,慢了下來。 盡管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真的不必再回頭了。她和自己,永遠只會做朋友。 但頭卻仿佛不聽使喚,依然還是轉(zhuǎn)了回去。 他看到孟蘭亭還站在那里,目送著自己,見自己回過頭,她再次露出微笑,抬起一只手,和自己搖了搖,做了個再見的動作。 一個男生朝她走了過來,叫她,仿佛說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