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

    到最后，我也沒能陪著大人進學(xué)堂。

    此間主人供奉著文昌，不允許婦人進出，我剛準備上臺階的時候就被接師傅攔下來了。

    站在臺階下面，我看著那頭隱藏在一干侍衛(wèi)小廝背影中的大人的一片衣角，只覺得心中煩悶到無言。

    我不知怎么才能阻止他，或者，我即使是阻止了又有何用。

    瑪瑙走到我旁邊來，將紙傘撐開為我擋住多余的日光，我慢慢推開了她。

    “夫人您可要當心點兒，可是曬得頭暈？”

    “……沒，”我遠看，沉默片刻，道：“去再準備一套茶具吧?！?/br>
    一百五十八

    大人如今愈是對我好，我愈是發(fā)覺原來我曾經(jīng)過得根本就不是人日子。

    所以，若是讓我因為區(qū)區(qū)宋煙成而放棄大人，我是萬萬不肯的。

    四年前我答應(yīng)進宋家門的時候就不后悔，如今更是不會有任何的悔意。

    抱著這樣的心思，我坐在馬車上，等到了那一句：“大人回來了?！?/br>
    我在簾子后面用力攥緊手腕上早已沒有什么用處的佛珠，熟悉的觸感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幾個呼吸間，我的目光堅定了下來，敲了敲車壁，車外的瑪瑙把轎簾折起來。

    “大人，您可回來了?！蔽倚χ先?，目光落在他身側(cè)不遠處那個半大少年時，不由自主的微微一愣。

    對于宋煙成，我最為心動于初見時的那位翩翩少年郎，記憶中那時的他的容顏，是我用任何華麗辭藻形容都不覺突兀的。

    但如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再一次的落到少年人的臉上。

    他頭發(fā)還沒有長齊，一層稀碎的絨發(fā)，個頭不高，臉上還帶著nongnong的稚氣，除了眉目清秀、稍微白靜了一些，同大街上的尋常人沒有甚的差別。

    看慣了幾十年后宋煙成，再看此時的他，我不禁心底為自己曾經(jīng)的目光短淺而無奈。

    不過是因為一張這樣的皮子，我就把自己的一生給搭進去了……

    何其無知。

    大人從山上下來時身邊圍繞著一圈的人，他們見我過來了便紛紛避開，留出一條空隙來。

    “夫人?！彼泻粑疫^去。

    一手攬著少年人的肩膀，一手扶著我的腰，大人難得露出幾分快意來。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中還握著折扇，他用扇子骨敲了敲少年肩膀，同我道：“這便是煙成，幾年沒見了，都長成了個俊小子，真是沒想到。來，煙成，這是你母親姜氏?！?/br>
    宋煙成冷淡而疏離地對我笑了下，彎腰鞠躬。

    正常情況下，長輩在第一次于小輩見面時，都只會受個虛禮，但我腰板挺得筆直，硬生生受了全禮，才伸手將他扶起來，目光上下掃了遍，落在他明顯比我要矮半個頭的身高上，不屑地暗自嗤笑，臉上卻是不顯，驚訝道：“老早就聽家里人與我講起你了，今日一見才發(fā)覺是這般俊朗人才！聽說書讀得不錯，可會寫文章了？”

    “會一些了。”他面色露出絲絲的不喜來。

    我用帕子捂住嘴，揮了兩下：“哎呦瞧我，好端端的居然說起學(xué)業(yè)來了，不講了不講了，咱們一家人今天才能團聚，著實是不容易，”說完，我笑著對大人說道：“這一看就是咱家孩子，明明才是剛見面而已，怎么我就覺得面善呢？”

    宋煙成還沒有修煉到后世那般的心思詭譎，被我隨口的幾句夸贊害臊得紅了臉，尷尬得又是一禮：“您言重了，區(qū)區(qū)不才，并沒有您說的那么好?！?/br>
    “這臉怎么還紅了？”我存心讓他難堪，特意點了出來，又把話給圓了回來，道：“同自己母親有什么可羞的，再說了，娘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咱家孩子真是哪里都好，連這性子都是一等一的，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可是受了不少苦吧？瞧這瘦的?！蔽艺Z帶疼惜。

    “多謝…母親?！彼螣煶稍谡劶拔业姆Q呼時微微頓了一下，雖是飛快的補了回去，卻依然讓在場的幾人聽進了耳朵里。

    我瞥見大人的嘴角微微向下，又道：“好啦，咱們還傻站著干什么？快上馬車吧?；仡^有什么心里話咱們關(guān)上門細細聊?！?/br>
    大人笑著輕撫我的后背，道：“你說的是。”

    一百五十九

    馬車因著多了個人，變得擁擠一些。

    我在小桌上溫好一壺清茶，一一給面前人分了去。

    此時我們?nèi)苏旅鎸Χ?，大人做主座，我和宋煙成一左一右，偶爾他的時線會不小心和我對上，往往會有片刻的面紅耳赤，尷尬地扭開頭。

    這和我印象中的他更不一樣了。

    我心中愈發(fā)厭惡，面上愈加溫和，笑瞇瞇地從暗柜里把點心匣子拿出來，攤開放在他面前，問：“來看看，喜歡吃哪一種？”

    像是這么大的孩子，無論男女大多都喜歡甜食，我上一世見過宋煙成好幾次喝甜茶，相比他也是喜歡的才對。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宋煙成伸手把食盒從自己面前推了開來，搖頭道：“多謝。”

    我便把食盒放到大人面前：“您喜歡吃哪個？”

    宋大人從善如流地挑了塊糯米團，咬了半塊下去，問：“這是哪一間鋪子？味道倒是不錯?！?/br>
    “您忘了？先前您給我送了份十八樣，我吃著好，就讓下人去京都這邊也找到了一樣的鋪子，您要是喜歡，回頭在您的書房里也備一份，省的您每晚讀書讀得肚餓?！?/br>
    “書房里哪里能吃東西？父親大人是大儒，回頭別濁了墨氣?！币恢辈辉趺撮_口的宋煙成忽然插嘴道。

    他這副作態(tài)倒是讓我眼熟，他總是有著一堆數(shù)不完的規(guī)矩，睡覺時枕頭是什么方向，臉盆應(yīng)該放在哪里，一旦這些雞毛蒜皮大點的事兒有什么不如他的意了，立刻就會沉臉。

    這廂，大人聽了宋煙成的話，確實不在意的一笑。

    “我有時候忙起來，在書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所以備著點吃食，你則不同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書要好好讀，吃食也要補的上?！彼麆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