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背對著鳳離，坐在一個原色的圓形木桶中，綢緞般的黑發(fā)隨意地披散在水里，半掩住他削瘦卻均勻的身形。

    水溫很熱，霧氣緩慢上升，逐漸繚繞于他周身，在偌大的軍帳中，顯得有些飄渺。

    他手上拿著一塊白色的巾布，滲透了水，正在認(rèn)真地緩緩擦拭自己的身體，并沒有發(fā)現(xiàn)鳳離的闖入。

    那一瞬間，鳳離的腦中幾乎是全然空白的。

    哪怕只是看他的背影，他一眼便認(rèn)出，眼前的男人，確是他消失了將近兩個月的愛人，他的王妃。

    看著男人右肩稍下的脊背處，那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熟悉的白澤神獸刺青，鳳離心中一時不知是何種滋味，只覺得鼻腔內(nèi)酸澀的感覺直沖腦門，難受得胸膛幾乎要炸裂開來。

    那時男人還在他身邊。

    壓著他從后方進(jìn)入的時候，他喜歡以極緩慢的動作，在他身體里磨人地抽動，同時用手指愛憐地一遍一遍描繪出那塊刺青的形狀。男人在他身下難耐地喘息，卻總是強(qiáng)忍著不肯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早該想到的。

    一個龍國人，身上怎么會有白澤圖騰的刺青……

    他想起，那日他帶男人去逛花燈節(jié)的時候，化身為算命先生的月老，對他說的那番話。

    “這位公子名中帶‘風(fēng)’字，乃是白澤國人士，身份高貴，年幼時卻不幸流落在外,十年前被王爺您撿到，留得一命，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啊……”

    他那時只覺得算命先生是個江湖騙子，從路邊撿回來的暗衛(wèi)，怎么可能是白澤的身份高貴的人物。

    算命先生如此胡言亂語，不過是為了騙錢，他雖然很是嗤之以鼻，但當(dāng)時心情不錯，便隨意掏了一定金子扔給他。

    現(xiàn)在回憶起，原來月老說的，都是真的……

    自己若是早些相信他，后來的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fā)生……

    他與風(fēng)會幸福地生活下去，孩子也會健康地出生……

    再次相見的時候，風(fēng)不僅成了白澤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兩國甚至兵刃相對。

    男人明明就在他眼前，離得如此近，近到只要他稍微再往前十幾步,便能輕易觸碰到他溫?zé)岬捏w溫。

    他的氣息，也還是那樣熟悉，可是兩人之間，卻仿佛豎立了一道無法跨越的屏障，將他們隔絕在兩個世界。

    他隱約感覺，他雖然見到了男人，但是他們，無法輕易回到過去了……

    這種認(rèn)知，令鳳離內(nèi)心有剎那間出現(xiàn)不可抑制的慌張和無措，但是很快被重逢的喜悅掩蓋過去。

    男人的背影越發(fā)清瘦，卻仍然令他有想要擁抱，想要將他狠狠揉進(jìn)懷里的沖動。

    但是他忍住了，只是開口輕喚了一聲男人的名字。

    “風(fēng)……”

    鳳離以為自己在笑，可是話出口的剎那，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沙啞得不可思議，甚至帶著微微的顫抖。

    眼中朦朧的感覺瞬間模糊了視線，這些日子累積的如洪水般洶涌的思念，幾乎馬上就要發(fā)泄出來，又被他生生憋了回去。

    聽到身后傳來的那聲輕喚，男人擦拭身體的動作微微一頓，并沒有回頭，琥珀色的眸子中出現(xiàn)些許茫然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復(fù)了淡漠。

    幾個呼吸后，他重新將白布巾放入水中拿起，繼續(xù)進(jìn)行擦拭的動作。

    他當(dāng)然認(rèn)得鳳離的聲音，相伴在他身邊十年，他的聲音，氣息，一切的一切，早已刻入骨髓。

    若是風(fēng)內(nèi)力尚存，他立刻會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并且僅憑氣息便能認(rèn)出那人是鳳離。

    然而內(nèi)力盡失的風(fēng)，在鳳離刻意放輕腳步聲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察覺身后有人靠近。

    他只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鳳離怎么可能到這里來，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與龍?zhí)K在一起,琴瑟和諧……

    直到身后再次傳來那個熟悉的嗓音，帶著微微的暗啞，聽上去似乎有些疲憊。

    “風(fēng)……我很想你……”

    白凜風(fēng)削瘦的身形倏地一震，僵硬地緩緩轉(zhuǎn)頭，在看清站在他面前，距離他十幾步遠(yuǎn)，容貌絕麗的高大男子后，倨傲冷淡的面容上瞬間出現(xiàn)一絲裂痕。

    眼前的男子一身墨色勁裝,襯得身材健碩挺拔，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銀簪束起，因為路途奔波，有幾縷發(fā)絲飄散下來，隨意地掛在額邊。金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半邊臉頰，卻不突兀，反而為他本就絕世的容貌，平添了幾分神秘感。

    只是此刻，他精致桃花眸中帶著略微的紅色，唇部有些蒼白，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男人，神情竟有些忐忑。

    只是一霎，白凜風(fēng)面上的神情便恢復(fù)了正常，眸光冷淡地注視著鳳離，無悲無喜，仿佛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兩人沉默對視了許久，有好幾次鳳離想要開口解釋，卻被男人漠然的眼神盯得心臟陣陣發(fā)緊，精心準(zhǔn)備并且練習(xí)了許久的說辭，盡數(shù)卡在喉嚨內(nèi)，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鳳離輕輕抽了口氣，雙腳猶如被生生定在原地似的，連上前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他從沒想過，男人會用這種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著他……

    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刃般，一刀一刀凌遲著他的心臟。

    比起這種無聲的折磨，他更愿意男人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狠狠罵他，打他，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那樣對他。

    這樣，他就可以用力地將他圈進(jìn)懷里，認(rèn)真地向他解釋，向他道歉，告訴他那些都是誤會，他愛的人從來只有他一人，他愿意用剩下的大半輩子來贖罪，彌補(bǔ)。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好像他們之間，只是陌生人的關(guān)系，再也沒有其他什么聯(lián)系了。

    第一百九十章 刺猬

    半晌，白凜風(fēng)輕笑一聲后，開口打破了平靜。雖然笑著，眼中卻沒有任何笑意，言語中甚至帶著淡淡的嘲諷。

    不知是在嘲諷，眼前唐突出現(xiàn)的男子，還是在嘲諷自己。

    “王爺，偷窺別人沐浴可不是君子所為?！?/br>
    “情話，更是不能隨便對人說。說的人沒放在心上，聽的人當(dāng)了真，便不好了?！?/br>
    “王爺獨身一人便跑到了敵人的營帳，是對自己的絕世武功太過自信，還是看輕了我白澤的兵將? 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請你出去?！?/br>
    白凜風(fēng)不明白鳳離到底是什么意思。當(dāng)初明明見他礙眼，千方百計命人除掉他，如今卻莫名其妙地跑到軍營對他說想念。

    他到底想干什么? 為什么在他終于下定決心將他忘記之后，如此冒昧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鳳離苦笑著扯了一下嘴角，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喉結(jié)。

    “你是我的王妃，我們之間什么沒有發(fā)生過，怎么能叫偷窺呢……”

    “我找了你很久……怎么都找不到你……”

    “我真的，很想你……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想得內(nèi)心發(fā)麻發(fā)亂，只能靠酒麻痹自己，才能入睡……”

    聞言，男人頓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喃喃出聲，接著忽然仰頭瘋狂地笑起來，幾乎要笑出眼淚，抓住木桶邊緣的手指緊得已然泛白。

    “想我? 哈哈哈……你逍遙王鳳離，會想我一個身份卑賤的暗衛(wèi)嗎? 你明明巴不得我去死……真是抱歉，沒能如了你的愿……”

    “你若是說，今日是來殺我的，我倒是，更加愿意相信。”

    身后許久沒有傳來聲響，男人以為鳳離默認(rèn)了這一切，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可以做到不在意，可是此刻心口處倏地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般，眼前有些灰。

    悶疼的感覺告訴他，他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雖然軍帳中置有暖爐，但男人的木桶中的水逐漸變涼，身體還是不可抑制地發(fā)寒，連帶著心臟也被凍僵。

    他絲毫感覺不到冷，一動不動地背對著鳳離坐在水中，臉色已然蒼白如紙，口中的語調(diào)卻十分平穩(wěn)，以至于鳳離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

    “王爺動手啊，我身為白澤大軍的主帥，你殺了我，鳳國不戰(zhàn)而勝。你若是不殺我，終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龍?zhí)K……你可別后悔?！?/br>
    鳳離怔怔地望著男人背脊上的白澤刺青圖案，沒有接上他的話，而是試探性地詢問出聲。

    “風(fēng)，你跟往日比，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曾經(jīng)的風(fēng)，總是毫無保留地將他展現(xiàn)在他面前，不論他怎樣對他，他總是一幅堅韌的模樣，以至于鳳離產(chǎn)生了一種，不管如何傷害他，他都可以承受的錯覺。

    而現(xiàn)在的男人，猶如一只受過傷害的刺猬，變得敏感，警惕，小心翼翼地展刺保護(hù)自己，刺傷別人的同時，也會傷到自己，鳳離只覺得無法控制地心疼。

    “不一樣? 怎么個不一樣法? 王爺是否覺得我變得殘忍又自私，與曾經(jīng)那個逆來順受的癡傻暗衛(wèi)截然不同?”

    “其實這才是我的本性。王爺是不是感到很失望?”

    “不是，我愛你……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

    鳳離再也忍不住，沖上去從背后，用力地將男人圈進(jìn)懷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放開

    一股熟悉的清冷氣息瞬間將男人包裹住，驀地紊亂了他的心神，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滯住。

    鳳離口鼻間溫?zé)岬暮粑?，在他耳邊清晰地環(huán)繞著，兩人的距離親密無間，可是他口中說出的那句話，男人卻聽不太懂，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出聲。

    “你說……愛我?”

    不過一霎時的愣神，還未等鳳離回答，風(fēng)面上的神情，已經(jīng)從茫然恢復(fù)淡漠，琥珀色的眸中甚至帶著些淡淡的嘲諷，冰冷地開口。

    “放開?！?/br>
    “不放?！?/br>
    男人伸手用力去掙鳳離圈在他肩臂上的手，卻被他霸道地?fù)У酶o，根本無法掙脫，這種被強(qiáng)制住的感覺令男人瞬間紅了眼，忍無可忍地低吼出聲，同時開始更用力地掙扎。

    “我說放開我!!”

    鳳離總是這樣,對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厭惡他的時候，可以用那種殘忍無情的口氣，隨便寫一封信讓人扔給他，然后毫不留情地將他趕出去，處死。

    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日，他獨身一人從亂葬崗出來，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光著腳在冰天雪地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他甚至不敢停下，他怕自己一停下，便再也沒有力走出去了?？杉词顾倥?，最終還是因體力不支昏倒在地。

    陷入昏迷的前一瞬，他的思緒格外清晰，城門就在距離他不遠(yuǎn)處的地方，他卻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他不怕死，可是他必須讓腹中的孩子活下去。

    那種令人無比絕望的感覺，到現(xiàn)在還會時不時出現(xiàn)在他心頭，讓他慌恐得連指尖都在顫抖。

    或許是連老天都憐憫他的遭遇，所以讓路過的白澤使團(tuán)救了他，令他不至于凍死在外。

    可是他拼盡全力保住的孩子，還是因為身體在孕育他的時候受到傷害，而導(dǎo)致黎黎出生后，患上這樣一種令人心驚的病癥。

    風(fēng)不知道，在鳳離的眼里，他到底算什么? 玩物? 泄欲工具?

    就算只是一個卑賤的泄欲工具，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他有感情，他的心會疼。

    為什么，在對他做出那樣的事之后，鳳離還能若無其事地，跑到他面前說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