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回家

    第三天的時候, 謝安胸前的傷口終于開始結(jié)痂, 換藥時也不會再有血洶涌流出。其他零碎傷口也陸續(xù)恢復(fù)，一道道橫亙在各個部位, 雖不兇險, 但看著格外唬人。

    軍醫(yī)比傷兵少太多, 并沒太多精力，琬宜便也就學(xué)著給他換藥。最開始的時候, 看他傷痕，每次都會掉眼淚, 一半心疼，一半害怕，到后來, 便就不會再那樣膽小，動作也嫻熟許多。

    楊氏也會幫忙, 但身為母親, 到底不及妻子方便，琬宜月份還不大，行動自如，也就不要她管太多事。她親力親為, 雖有些辛苦, 但謝安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好歹安心。

    琬宜那日起便就在營帳里住下, 簡陋環(huán)境, 只是在謝安床邊又搭了床。謝暨怕她難受, 跑前跑后給她拿來三條被子鋪在底下，又要另弄一張床跟著她睡，被琬宜勸住。

    里頭東西少，除了床和桌椅，便就只有兩個火盆。一個大些的，用來取暖燒水，小些的來煎藥。

    日子漸久，血腥味也就散了，只剩藥香苦澀，不過聞久了也還好，不覺得沖鼻子，反倒能靜心。

    生活好似與以往沒什么不同，只是原來會摟她抱她的謝安躺下了，需要她來照顧。

    琬宜盡力讓心情放輕松，不去想那些不幸的事，每日里給謝安喂藥擦身，閑下來就繡繡花，高興了給他讀幾個話本，講里頭的家長里短，愛恨情仇。

    她坐在床沿上，一條腿塞進(jìn)謝安被子里，絮絮念念對話本中形色人物評頭論足，以前也這樣，但謝安嫌她煩，愛答不理，惹惱了還會呵斥幾句，現(xiàn)在倒好，任她欺負(fù)。

    有她的聲音在，帳里便就熱鬧幾分，她不說話了，便就又是死一樣寂靜。

    看一會，便就沒太多興致了，轉(zhuǎn)而胡思亂想。手里書似有千斤重，一個一個小字入了眼，像是無數(shù)蜂蟲在腦子里亂飛，沖散所有思緒。

    琬宜覺得累，嘆息著合上眼。過一會，眼睛睜一條小縫，偏頭看著身邊男人，在心里默默描繪他眉眼。

    動作定格，一看便是許久。

    ……第五天的早上，謝安終于被允許回家休養(yǎng)。

    辰時例行把完脈，軍醫(yī)偏頭看向琬宜，緩聲道，“謝校尉沒什么大礙了，至少不會危及生命，但至于能不能醒的過來，誰也說不準(zhǔn)。他血流太多，又連日征戰(zhàn)，身子虧空的厲害，不過夫人也不必太擔(dān)憂，好好用藥養(yǎng)著，精心伺候，醒來的可能還是很大的?！?/br>
    琬宜點(diǎn)頭，和楊氏手挽在一起，頓一頓，又問，“大約多久能醒？”

    “這個說不準(zhǔn)。”大夫擰眉，“有的睡個三五天就沒事了，有的十天半個月才醒，更有的，半年一載沒什么動靜，過兩年又睜了眼，沒事人一樣?！?/br>
    琬宜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再問了，只過去又給謝安掖一掖被子，輕聲道，“多久都等的得的。”

    家里好幾天沒有人住，看著還安靜利索，但已經(jīng)積不少塵土。

    這些日子，楊氏抽空還會回來喂喂雞鴨，但匆匆忙忙的，也沒太多時間管，它們許多時候吃不飽，好不容易見著人來了，一個個扯著嗓子嚎的撕心裂肺。

    雖然聒噪，但琬宜卻覺得挺好，至少有了生氣，沒那么死氣沉沉。

    從柜里拿出些新的被褥，琬宜給鋪好了，再幫著士兵把謝安放上去，蓋好被子。

    楊氏正忙著打掃屋子，上上下下很利索，也不要琬宜幫忙。琬宜聽了勸，便就回了屋，和謝安縮進(jìn)一個被窩里躺下，想著睡一覺。

    快到正午，陽光算是溫柔，透過窗紙灑滿整個屋子。

    亮亮堂堂的，心也跟著敞亮不少。

    琬宜睜眼看了會窗，又翻了個身，面對著謝安。他還是有些瘦，但臉擦干凈了，胡子刮了，看著便就和以往一樣好看了。眼尾長長的，鼻梁高聳，呼吸均勻不少，很舒緩。

    耐看的長相，怎么瞧都不會覺得膩。

    琬宜右臂撐起來，手托住下巴，視線停留在他唇上，頓一會，又用左手去撫。像是以往他對她做的那樣，緩慢揉捏，微熱的觸感，不特別柔軟。

    玩一會，琬宜便就沒興致了，狠狠揪他耳朵一下，“嘴怎么這么硬?！?/br>
    謝安自然沒什么回應(yīng)。琬宜齒含著下唇，片晌后，期待漸漸消失，又成失落，嘆出一口氣。

    她沒了睡意，干脆整個坐起來，俯身去吹他眼睛，見還是沒反應(yīng)，便去抓他手指，緊緊攥在手心里。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臉，緩慢將他手放在小腹上，展開他彎曲的指節(jié)，整個覆上去。

    “哎，”琬宜撓撓謝安手背，小聲和他說話，“摸摸你兒子呀?！?/br>
    說完了，她又有些懷疑，“不過也不一定是兒子，還不知道呢?！?/br>
    可想一想近日飲食喜好，琬宜又多幾分確定，“老人都說酸兒辣女，我就愛吃酸的，應(yīng)該是兒子。若不是兒子，閨女肯定也是個假小子，那可不好，到時候上房揭瓦管不住，還舍不得打，豈不是要成一方禍害？可不興這樣的，得是個兒子，謝安，你說對不對？”

    等不到回應(yīng)，琬宜也不惱了，沉思一會，又晃晃他手腕，委屈道，“謝安，我想吃酸黃瓜了，還想吃酸豆角，還有糖葫蘆。你什么時候去給我買呢？”

    她眼睛垂下，也看向自己肚子，抱怨著，“我都胖了，以前穿的正好的裙子，現(xiàn)在腰那里可緊，要娘改了才又穿的下的。才三個月就這樣，以后不定得多丑?！?/br>
    謝安像是沒聽見，手被她拽著，仍舊安靜躺著。

    琬宜蹙眉，忽然就耍了性子，“我不生了，你要喜歡孩子，自己生去。憑什么你這么欺負(fù)我，我還得給你生孩子？你以前就總兇我，尤其最初見面時，那么過分，你別以為我忘了，我都記著呢?！彼龤夂吆哐a(bǔ)充，“等以后，一樁樁一件件，你都得給我還回來?！?/br>
    “……”說到最后，琬宜又有些難受，“你怎么變這樣兒了，都不疼我了?！?/br>
    她抹抹眼睛，又看他一眼，扭了身子躺下，暗自嘟囔，“你就傲氣著吧，我還不理你了?！?/br>
    話雖這么說，但待了一會，琬宜還是不放心，回頭過去看看他。見依然沒絲毫動靜，她垂下眼皮兒，難掩眸中失望神色，手指揪一揪被子，抬身親了口他臉頰，“你可真是太招人嫌了……”

    琬宜躺回去，手一直抓著他的，放在自己腹上，拇指摩挲他的手背。

    眼皮越來越沉，又過一會，終于睡去。

    琬宜閉著眼，沒有注意到謝安動靜。

    他喉頭動動，唇微張，似是長長嘆了口氣。

    沈驍回來時是在傍晚，他聽說謝安受傷，去了趟王府見了旬賀后，馬不停蹄回了家。

    風(fēng)塵仆仆樣子，但還算安好，看到他的那一瞬，琬宜覺得恍若隔年。

    沈驍也覺如此，這些日子戰(zhàn)爭，簡直度日如年。

    天香山地勢高聳，易守難攻，雖連日苦戰(zhàn)，但好歹護(hù)住了關(guān)口。

    昆山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天香山隔了一整日才收到消息，率領(lǐng)這支部隊(duì)的將領(lǐng)并沒選擇退兵，而是殺紅了眼，下定決心要攻破防線，為左賢王報仇。昆山元?dú)獯髠?，將士疲累，援軍兩日后才到，又是幾日鏖?zhàn)，兩敗俱傷下敵方將領(lǐng)陣亡，這才算是結(jié)束。

    沈驍抱一抱琬宜肩膀，隨著她一起進(jìn)屋，和她簡略講述遍這幾日事情，并不提及細(xì)節(jié)。楊氏也跟著陪一會，見天色不早，便就起身離開，去做飯。

    屋里就剩他們?nèi)?，琬宜心里惦念著謝安，時不時就回頭看看，拿棉布給唇上沾點(diǎn)水，或者再攏一攏被子。沈驍坐在一邊看著他們，雙手交疊垂在兩腿間，沒出聲。

    琬宜把謝安那邊拾掇好，手中茶杯放到一邊，這才想起來還沒和沈驍說那件事。她動作頓了頓，撩一下耳邊頭發(fā)，臉有些紅，叫了他一聲“哥哥”。

    沈驍應(yīng)著，抬眼對上她視線，問，“怎么？”

    琬宜咳一聲，輕輕道，“我有孕了?！?/br>
    沈驍沒聽清，皺眉又問一遍，“什么？”

    琬宜眼神四處瞟著，“我說，你要做舅舅了?！?/br>
    舅舅。沈驍眉毛未松，又把這詞兒嘴里咀嚼幾次，這才明白過勁兒。他噌的一下站起來，無措看著她，一時間連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琬宜哭笑不得，“哥哥，你做什么呢？”

    沈驍緩一口氣，終于開口，“湘湘，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琬宜整一整裙擺，有些不好意思，“好著呢?！?/br>
    沈驍半晌沒說話，往前探一小步，又問，“真的？”

    琬宜咬唇看他一會，拽著他袖子一同坐下，小聲嘟囔，“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br>
    沈驍凝神看她眉眼，神色愣怔，好半天才說一句，“真不敢相信，你都要做娘親了。我總覺得，你還是以前那個牽著我手要糖吃的小不點(diǎn)，一晃眼，就這么大了?！?/br>
    琬宜食指觸一觸下唇，彎眼道，“不小了，過完年就十八了，你也二十三了?！?/br>
    她話里帶著些試探，但沈驍沒聽出來，只顧著看她。

    他伸出手，輕輕碰一下她頭發(fā)，沒敢挨著，難得這樣情緒外露，溫聲說，“我都不敢碰你了，怕會碎?！?/br>
    沈驍勾勾唇角，眼睛落在她放在腿上的手，十指纖纖，手背瑩白，幾乎可見經(jīng)脈。他緩緩道，“以前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嬌弱，要靜心哄著，就怕你磕了碰了，哭了鬧了，當(dāng)成月季花一樣養(yǎng)著。現(xiàn)在有身子了，比以前好似還要嬌貴幾分，像瓷娃娃，要供起來的?！?/br>
    琬宜聽著想笑，往旁邊蹭一點(diǎn)，虛虛環(huán)著他手臂，笑嗔，“哪有那么夸張?！彼仡^，唇努一努，向謝安的方向，“你看，他就半點(diǎn)不知道心疼我，就一個勁在那躺著，我累了困了，他連句話都不肯施舍給我?！?/br>
    沈驍垂眸看她，眉眼溫柔，輕聲逗她，“那咱不要他了?！?/br>
    琬宜一頓，捶他一下，別扭低頭攪攪手指，“要的?！?/br>
    沈驍又笑起來，拍一拍她手背，溫聲哄，“咱先忍一忍，等他醒了，再好好氣他，平白讓我們湘湘受那么多委屈，可不能慣著。到時候，要他去天上摘星星去，要是摘不下來，哥哥幫你揍他。”

    琬宜捂著唇樂，頭靠在他肩膀上，低聲笑話他，“哥哥，你怎么變這么油嘴滑舌了？別總和謝暨學(xué)這個，他沒正行。”

    沈驍卻正色搖頭，道，“要學(xué)的，以后還要給咱家小孩子講故事。”

    琬宜看著他，笑著仰頭問，“舅舅把故事講了，那還要爹爹做什么?！?/br>
    沈驍掐掐她鼻尖，眼里滿是溫情，“你不也是個孩子？他得照顧你?！?/br>
    一時無話。過許久，琬宜才覺得眼睛有些濕，她吸一吸鼻子，頭埋進(jìn)他懷里，喃喃喚他哥哥。

    吃過晚飯后沒多久，沈驍便就離開了。他還得回大營，西北王還傷著，現(xiàn)在軍中可用之人不多，這一戰(zhàn)慘烈，折了大半將領(lǐng)，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臨走時，他到炕邊，俯身握了握謝安的手，又低聲說了句話。

    琬宜納悶看著他，疑惑問，“哥哥，你們說了什么？”

    沈驍不答，只抬手觸碰一下她發(fā)髻，“等他醒了，自己告訴你?！?/br>
    說罷，他便就擺一擺手，推門走了。

    那句話，謝安聽清了。

    他說的是，“你可得快點(diǎn)好起來，要不湘湘生孩子的時候得多疼。你要是錯過了，等真醒了，怕不是要悔的再去死一次？”

    第68章 醒來

    謝安醒過來是在第二天早上, 天剛蒙蒙亮，屋子里灰突突的, 他睜眼, 好半天才分辨清楚這是他的家。

    被子松軟, 有熟悉味道, 他手里被塞了個溫?zé)彳浘d的東西, 下意識捏捏, 那邊傳來聲輕哼。

    琬宜迷糊著翻個身, 手不松開, 依舊攥著他指尖, 她說, “謝安你別鬧……困呢。”

    他還沒太明白現(xiàn)在是哪兒, 發(fā)生了什么，但聽她這么說, 便也就安靜下來，讓她好睡。

    胸前隱隱泛疼，躺的太久了, 渾身發(fā)酸, 謝安又待一會，實(shí)在受不了, 撐著墻壁坐起來。簡單動作，以前不費(fèi)勁就做得到, 這次卻顯得分外艱難, 等終于背靠上墻, 已渾身是汗。

    謝安輕呼出一口氣，一條手臂支撐身體，下巴微揚(yáng)，眼神掃過仍舊睡著的琬宜。

    她稍微比以往要瘦了些，本養(yǎng)出來的圓潤下巴又變的尖尖，被子掩在下巴稍上一點(diǎn)，呼吸均勻，睡的很實(shí)。側(cè)著身，恬淡安靜樣子，和夢里出現(xiàn)的一樣好看。

    謝安看她一會，笑著輕罵，“這能睡，傻媳婦兒……”

    沒人回應(yīng)，謝安也不吵她，只無所事事偏頭看窗外風(fēng)景。

    已經(jīng)有些亮光了，院子里楊氏還沒起，雞鴨被圈在雞舍里，許是餓了，雖隔著木門，還是能聽見嘰咕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