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顧襄一怔。 年輕人什么都不懂,高美慧多說幾句:“最后要用的東西也要辦起來,否則到時候會手忙腳亂?!?/br> 顧襄不想聽,她道:“阿姨,還早的……” 高美慧嘆氣,有些話說了,顧襄要傷心,但她不得不告訴她,“香香,你別看我平??倢χ鵂N燦罵罵咧咧的,好像沒心沒肺,其實我都看在眼里。你今年四月才來這里,你來之前,你奶奶一直住院?!?/br> 顧襄來這里的第二天,高美慧還問過文鳳儀,問她身體好了?文鳳儀說已經(jīng)沒事了。 她不覺得真沒事,只是老家人見到疼愛的晚輩,精神好了些。 可精神總有用盡的時候。 高美慧望了下那道很久沒拉出來的紗門,跟顧襄說:“你知道你奶奶為什么總喜歡開著大門嗎?” 顧襄:“……為什么?” 高美慧道:“這個紗門,是一年多前才裝上,是在你爸爸跑路之后,才有的習(xí)慣。你奶奶她早有預(yù)感了,她是怕她一個死在家里,尸體要等到發(fā)臭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裝上紗門,她有個什么動靜,我們做鄰居的,總能看到。” 顧襄刷得一下流下眼淚。 她看向隱藏起來的紗門,喉嚨發(fā)澀。 高美慧見她忽然哭了,又慌又心疼:“別哭了,你是乖孩子。你不知道,你奶奶平常多夸你,簡直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她以前從不這樣。香香,你還小,有些事不懂,其實人老了啊,什么時候走,都心里有數(shù)。她準(zhǔn)備做得早,這房子在一年多前就做了公證,你當(dāng)我們?yōu)槭裁床幌蛩穫??因為她這房子,說到時候給我們一半的產(chǎn)權(quán)。我們不會要的,就拿回應(yīng)得的那些就夠了。剩下的,她全都留給了你?!?/br> 顧襄淚眼朦朧。 高美慧把話講完:“她撐了一年,是在等你,現(xiàn)在還在熬,不知道在熬什么??傊?,你要打起精神,準(zhǔn)備起來了,知道嗎?” 顧襄沒有點頭。 高美慧走后,她回到主臥,看著奶奶的睡顏,發(fā)呆許久。 高勁回來的時候,她一口東西都沒吃過,護工阿姨擔(dān)心地跟他說了幾句,高勁心臟揪起,把她掰到面前,跟她說話。 顧襄:“你知道奶奶一年前就身體不好了嗎?” 顧襄:“你知道那個為什么會有那個紗門嗎?” 顧襄:“你知道奶奶已經(jīng)做過房產(chǎn)公證了嗎?” 她連問三句,高勁沉默以對,顧襄抓住他的手臂,低頭說:“你都知道……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勁把人抱進懷中,他用力安撫,卻仍能感覺到她的情緒。 高勁說:“奶奶還有一個愿望?!?/br> 顧襄從他懷里抬頭。 高勁猶豫幾秒,開口道:“她之所以沒有早早賣掉房子還債,是因為房子賣了,你爸可能就找不回來了。她還想再見你爸?!?/br> 顧襄揪緊心口的衣服。 人海茫茫,他的父親已經(jīng)跑了一年多,根本就沒法找到人。 高勁再次請丁警官幫忙,空下來的時候,他帶著顧襄到喪禮用品店,選購最后要用的東西。 顧襄找出奶奶的電話簿,試著聯(lián)絡(luò)顧家的親戚,家里陸續(xù)有人來,連臨近九十歲的本家親戚,也長途跋涉,來見文鳳儀最后一面。 那天文鳳儀難得打起精神,她坐了起來,握住九十歲的老jiejie的手,淚流滿面。 這將是她們這一生,最后一次的見面,以后再也看不見對方桑老的容顏。 等顧襄能將文鳳儀輕而易舉地從床上抱到輪椅上的時候,父親還沒消息,她的生日卻到了。 艷陽高照,顧襄推著文鳳儀出來曬太陽,小善善在邊上玩耍,還要把手里的小果凍給她吃。 顧襄搖頭不吃,她將人抱到腿上。 小善善說:“jiejie?!?/br> “誒。” 他已經(jīng)會說話了。 顧襄看向在大樹底下曬著太陽、面帶微笑的文鳳儀,心想,老人退化成了孩子,孩子在慢慢長大。 她仰頭看大樹,樹葉縫隙中,總有陽光漏下來。 8月9日晚,文鳳儀忽然開口:“你爸爸呢?” 顧襄一怔。 高勁在邊上站起來,朝顧襄看一眼。 “你爸爸呢?” 顧襄道:“他……還沒趕回來。” “哦?!?/br> 文鳳儀努力地看向她,微笑道:“香香,你要好好的?!?/br> “我會好好的?!?/br> “跟高勁好好的?!?/br> “我永遠都會對香香好。”高勁說。 文鳳儀道:“你mama呢?” 顧襄啞聲:“她……也沒趕回來?!?/br> “哦?!?/br> 文鳳儀慢慢合眼,“我對不起她……你要聽話。” 顧襄握住老人的手:“我聽話的?!?/br> 文鳳儀走了,喪事辦了三天,褚琴在最后一天從北京回來,給她上了三炷香。 顧襄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情緒,她事事親力親為,井井有條,體體面面的將奶奶送走,高勁以孫女婿的身份從旁安排喪禮進程。 在文鳳儀走后的第七天,顧襄整理房子,從她的床頭柜抽屜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頁信紙。 顧襄展開信紙,上面字跡微微不穩(wěn),卻仍看出輪廓該有的娟秀。 “香香,你好,我是你的奶奶。 你回來的時候,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好,我是顧襄”,你還記不記得? 我聽了,心酸,又高興。 十年未見,你已經(jīng)是一個大姑娘了。 從你出生起,我就一直將你帶在身邊,你那是丁點大,乖巧地讓人心疼。你最喜歡你的爺爺,時常跑去醫(yī)院找他,我很吃醋,就總是逗你,爺爺和奶奶,你只能要一個,你選哪個? 你那回急哭了,珍珠不要錢的掉。我哪里舍得再逗你,你才不到三歲。 你啟蒙后,愈發(fā)聰明,我給你買來九連環(huán)、連環(huán)畫、積木、七巧板,你什么都會,人人見到你,都會夸你。 你念小學(xué)后,大多時間都在學(xué)校,我總是不習(xí)慣,在你剛嘗試一個人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我曾在你身后,跟過你一個禮拜,你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 后來還有一回,那應(yīng)該是你念二年級的時候,我忽然想去接你放學(xué),到了你學(xué)校,看你遠遠地已經(jīng)走了,我跟在你身后,后來竟然見你進了新開通的地鐵。 我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就跟在你后頭,同你一起買了票。那時的人啊,真是人山人海,你一不小心,竟然摔了一跤。 我心疼壞了,顧不得跟你玩這游戲,趕緊去扶你起來,后來我強硬地又接送了你一個禮拜,還是你mama反對,說你要獨立,我才無奈收手。 香香,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沒有教好你爸爸,愧對你mama。你爸爸嗜賭成性,屢教不改,我一味包庇放縱,求你mama給他機會,后來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打過罵過,唯恐你mama發(fā)現(xiàn)這事,我竟然幫他隱瞞。 紙包不住火,你mama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叫她傷透了心,她把你帶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我只是怪我自己教子無方,自己還做錯事,你mama不能原諒我,我知道。 可是香香,我近日竟然還會想念你的爸爸,我在想,他在外面是否有飯吃,是否有屋住,他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一塊rou,我是否很無用? 香香,我會讓自己盡量不要去想他。 近日身體愈發(fā)疲憊,我有感時日無多,早前我已經(jīng)做過安排,現(xiàn)在想要告訴你。 你高阿姨一家是大好人,這套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50%給他們,剩下一半,都給你。 如果你父親回來,假如他能自己生活,你就不要管他,假如他食不果腹,請你幫助他一下,好么? 對不起,我又想到了他。 另外沒有債務(wù)了,你可以安心。 香香,我叫文鳳儀,生于1944年10月11日,就職于晴絲紡織廠,后任紡織廠黨支部書記,我與你爺爺,相識相愛于1963年。 香香,我的墓碑,和你的爺爺是在一起的。我的生辰已刻好。 你要記得,奶奶很愛你,這段日子,奶奶好高興,好高興。 香香,你要生活愉快,工作順利,健健康康?!?/br> 顧襄早已淚流滿面,模糊的視線中,那一個數(shù)字,漸漸直立,漸漸排序整齊。 生于1944年10月11日,相識相愛于1963年…… 大腦中的宮殿在快速旋轉(zhuǎn),組合,一組組的信息注入進去。 她看到了,她在地鐵摔倒,奶奶將她扶起。 她去醫(yī)院,這是建造記憶宮殿的第一步。 她一個人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她看樹看花,呼吸著這座城市清新的空氣。 她在青東大學(xué),滿頭大汗地做著的習(xí)題,家里來了電話,說mama從北京回來了。她急急忙忙收拾東西,把不屬于她的那本書也收拾了進去,跑回家,mama說已經(jīng)在北京安排好了一切,半個月后她就入學(xué)初中。 她被帶上了飛機,沒有機會再還那本書。 從此之后,她再也沒能回來。 她帶著她最珍重的記憶宮殿,她最珍視的整個童年,遠離兒時家鄉(xiāng)。 她的爺爺和奶奶,一直都藏在她內(nèi)心最深最深的地方。 顧襄不停顫抖,肩膀上扶來一雙手,她被人抱住。 “香香,怎么了?” 他的聲音,是這一夏,最溫柔的聲音。 顧襄仿佛聽見了兒時奶奶常給她哼的歌,“秋風(fēng)吹遍了每個村莊,他把這動人的故事傳揚,每一個村莊都含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