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恩伯謝遲？！”忠王猛地回頭，悚然打量了他一會兒，接著迎上皇帝疑惑的目光，拱手坦誠道，“陛下，他是臣舉薦進(jìn)御前侍衛(wèi)的?！?/br>
    他頓了頓聲，又說：“但臣此前并未見過他，他方才所言……也都屬實。”

    謝遲一瞬間覺得忠王犯了傻，旋即又明白過來，如果此時不說，事后卻讓皇帝查到他是如何進(jìn)的御前侍衛(wèi)，那才是真的說不清楚。

    “竟還是個宗親?！被实鄄粠榫w地輕笑了聲，謝遲感受到那種審視的目光又投過來，如芒在背。接著，皇帝又笑了聲，“還與太子同輩？”

    太子謝遠(yuǎn)，他叫謝遲，一看就是同輩。

    謝遲于是無可隱瞞地承認(rèn)：“是?！?/br>
    皇帝看向太子：“太子怎么說？”

    滿殿的人，都感覺到太子打了個猛烈的寒噤。

    “兒臣……”太子心中虛得發(fā)空，眼皮也不敢抬一下。窒了很久，他說，“兒臣沒有，是他說謊。”

    “很好！”皇帝干脆道，繼而朗笑出聲。笑音一聲聲在殿里回蕩，又戛然收住，“謝遲說謊。押出去，杖三十?！?/br>
    “陛下？！”謝遲惶然抬頭，兩個宦官已捉住了他的肩頭，不由分說地向后拖去，他掙不開，只得疾呼，“陛下，臣沒說謊！臣沒騙您！陛下……”一塊帕子卻及時地掖進(jìn)了他嘴里。

    皇帝依舊只看著太子，已慣于掩飾喜怒的臉上，失望一分分從眼底滲了出來：“其他人都退下?！?/br>
    宮人、侍衛(wèi)、忠王，都無聲地一叩首，迅速告退。殿門很快合攏，只余一雙君臣父子一站一跪。

    皇帝緩緩道：“朕罰了他，只因你是太子。今后這天下是你的，萬事皆由你說了算，你要清楚自己的分量?！?/br>
    太子險些脫力。勉強(qiáng)維持的僥幸被徹底激散——父皇還是分辨出真相了。

    但不及他做任何反應(yīng)，下一句話又如洪鐘般籠罩下來：“朕只是罰了他，卻沒有治他欺君之罪，依舊只因你是太子。天下還不是你的，你要清楚自己的分量?！?/br>
    太子慌張?zhí)ь^：“父皇……”與君父冷如寒潭的視線一觸，他又噎了聲。

    “朕知道你素來愛計較，凡事錙銖必較，是朕寵壞了你?！被实垌馕C，“但這件事，朕已經(jīng)罰過了，朕希望你學(xué)會適可而止。”

    .

    紫宸殿外，謝遲被按到長凳上，知道圣旨之下與旁人爭辯皆無用，就理智地不再爭辯，咬牙準(zhǔn)備把這頓板子熬過去。

    因為其他人很快也退出來的緣故，掌刑的宦官怕有別的吩咐，就暫且等了等。但傅茂川并沒有往這邊來，只冷著臉叮囑御前宮人和侍衛(wèi)們?nèi)蘸蟛灰俣嗵峒按耸?，倒是忠王在殿檐下駐足想了想，就走了過來。

    “殿下?！闭菩袒鹿俟笆?，忠王摘了扳指掖過去：“年關(guān)近了，大人置辦些酒菜，過個好年?！?/br>
    “殿下您客氣——”掌刑宦官拖著長音，眉開眼笑地把扳指收了。忠王沒再說別的話，更沒與謝遲說一個字，轉(zhuǎn)身便走。

    虧得忠王的這個扳指，謝遲少受了好些苦。若不然，單憑他年紀(jì)輕又多日寢食不安，這三十板子就能打飛他半條命。

    但饒是這樣，他還是當(dāng)晚就發(fā)起了高燒。傅茂川把他單挪了個屋子的事他迷迷糊糊地知道，后來進(jìn)進(jìn)出出的又都有誰，他就一點(diǎn)都不清楚了。

    這燒，如洪水般兇猛地?zé)艘惶煲灰?，但退去時竟也利落得很。謝遲半夜突然醒來，覺得頭腦清醒無比、四肢也不那么酸了，之后便再沒反復(fù)。

    謝遲趴在床上重舒了口氣，下意識地想翻身，緊接著便呲牙咧嘴地吸了涼氣：“咝……”

    好疼。

    .

    府里，葉蟬掐著指頭數(shù)算了好幾遍，才敢確定這剛臘月十五。

    她還以為都過了兩個月了，日子漫長得讓人煩躁。

    謝遲一點(diǎn)音訊都沒有，是吉是兇、是生是死一概不知。她在府里壓著事，雖然沒出什么亂子吧，可心里每時每刻都慌得很，一天到晚的坐臥不安。

    得虧奶奶平日不出門，爺爺近來也嫌冷不愛走動。不然他二老要出去她可沒法攔著，出門一打聽就糟糕了。

    ——這竟是近來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diǎn)。

    于是再到用晚膳的時候，葉蟬被滿腹心事攪得罕見的沒胃口，對一桌子菜橫挑鼻子豎挑眼，看來看去一口都不想吃，連拿筷子的興致都沒有。

    好在青釉大致知道她的喜好，在她對著滿桌菜發(fā)愣的時候，就悄悄推了紅釉出去，讓紅釉趕緊去廚房，讓那邊下碗酸菜rou絲面過來。

    葉蟬本來就偏愛些味道重的東西，尤其愛吃酸，酸的東西又確實開胃。一碗熱騰騰的面端過來，色澤誘人，酸香混合著rou香一起漫開，她便逼著自己好歹吃了半碗。

    然后，她又著意吩咐膳房，給元顯和元晉備好宵夜。元顯的送去西院，元晉的送到她這兒來。

    兩個孩子現(xiàn)在都能吃輔食了。但她去吩咐這些，是從聽聞謝遲出事開始的。

    葉蟬最初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突然開始cao了這份兒心，前幾天晚上才幡然驚悟：似乎是因為擔(dān)心謝遲真的回不來？如果那樣，兩個孩子再出現(xiàn)問題，廣恩伯一脈就算斷了……她竟然在擔(dān)心這個？！

    看來她當(dāng)真是近來壓力太大了。

    一想到這些，葉蟬鼻子就泛酸。

    她覺得這樣不好，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辦呀！

    府里使不上勁兒，她在京里也沒有其他熟人可以幫忙。每天心里都亂糟糟的，胡思亂想得愈發(fā)厲害。

    回到臥房，葉蟬終于躲到屏風(fēng)后悶頭哭了一場。

    她哭的聲音小，但兩句話在她心頭咆哮得一聲比一聲猛烈：

    謝遲，你可趕緊回來吧。

    我害怕?。?！

    .

    西院，容萱原拿著個撥浪鼓逗滿地爬的元顯逗得正開心，一看花佩端著兩只小白瓷碗進(jìn)來，臉一下就冷了：“她有完沒完？”

    花佩趕緊回身闔上門，壓著聲音勸容姨娘：“您就別氣了。怎么說……大公子也畢竟是繼在夫人名下的，夫人平日要照顧一二，旁人也說不出不是來?！?/br>
    容萱就把更多呼之欲出的吐槽忍了，化作一記白眼：“嘁?！?/br>
    葉蟬安得什么心，當(dāng)她看不出嗎？趁著男主不在到處昭示自己的權(quán)威，真是所有女配正房的標(biāo)配！

    得了，她要撈賢名就讓她撈去。反正按照劇情，這種事最后一定會叫男主知道，男主也絕對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圖謀不軌！

    第14章

    宮中，謝遲在之后的幾天里，連個相熟的侍衛(wèi)都見不到，來送飯送藥的都是一個字都不肯說的宮人。不過，他反倒不像前幾天那樣寢食難安了。

    因為送來的飯菜都還不錯，而且還每日有太醫(yī)來請脈。

    想來是皇帝的吩咐。

    他于是便安心養(yǎng)了起來，到了臘月二十五，傅茂川親自走了一趟。這位御前頭號的大宦官笑起來的模樣挺慈愛，站在床邊問他想回家不想？

    謝遲當(dāng)然想，他想家都快想瘋了。而且，御駕已從郢山回京的事，家里一定知道，自己這樣遲遲不歸，搞不好家里已經(jīng)亂套了。

    爺爺奶奶都已年老，葉蟬又才十三，不能指望她壓住家里的事情。

    謝遲就點(diǎn)了頭，傅茂川招了招手，幾個年輕的宦官進(jìn)了屋。

    傅茂川還是那副笑容：“這就送爵爺回家。爵爺您好好過年，安心把傷養(yǎng)完再進(jìn)來當(dāng)差，上元之前就盡量別出門了。”

    這當(dāng)然不會是隨口寒暄，謝遲立刻應(yīng)下：“好，我就在家待著?！?/br>
    傅茂川又道：“這些事，就別同家人說了?！?/br>
    謝遲點(diǎn)頭：“我知道?！?/br>
    傅茂川滿意地頷了頷首，向旁退了半步，幾個年輕宦官便七手八腳地上前扶他。他的傷剛養(yǎng)了十天，自然還沒好全，不過在忠王的打點(diǎn)下本來也只是皮rou傷，將養(yǎng)了這些時日，強(qiáng)要下床走動也不是不行。

    當(dāng)然，以謝遲的身份，想讓馬車到屋門口接他是不可能的。幾人就扶著他一直往外走，直至走出了宮門，他才終于上了馬車。

    上馬車的過程難免觸動傷口，但謝遲在車中冒著涼汗抽了好幾口氣，竟然從冷氣中品出了些許劫后余生的感覺。

    好在是活著出來了。

    聽傅茂川的意思，他在宮中的差事也并沒有丟，只是上元前不能出門而已，這沒關(guān)系。

    謝遲長長地吁了一息，歪在車?yán)锖紒y想地揶揄太子可真是有點(diǎn)混，想了半天才發(fā)覺這好像跟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自己該先想想一會兒怎么安撫家人才對。

    .

    府中，葉蟬正和元晉“艱難搏斗”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前兩天把元顯抱過來陪了陪他，讓他看到了該怎么爬的關(guān)系，這兩天他突然開始摸索學(xué)爬。

    而且進(jìn)步明顯，效果卓絕！

    具體表現(xiàn)在，昨天晚上他還處于四肢配合不靈，爬著爬著就會不對勁的狀態(tài)，今天就已經(jīng)蹭蹭蹭地爬得很快了。

    于是哄他睡覺成了一個很難的問題。近些日子，他都是晚上睡搖籃，白天被葉蟬守著睡她臥房里的床，所以他慢慢地已經(jīng)不喜歡睡搖籃了?，F(xiàn)下沉浸在學(xué)會了爬的興奮里，沒有柵欄的床根本無法困住他，葉蟬走個神的工夫，他就打個滾兒翻起來，屁顛兒屁顛兒迅速爬到床尾，打算從她腳后繞過去，溜到地上去爬。

    葉蟬不得不一次次把他捉住、攬回來、按躺下、再板著臉唬他：“你能不能乖一點(diǎn)？能不能好好睡覺？”

    元晉揮著小手：“嘻嘻嘻嘻！”他現(xiàn)在實在太興奮了。

    葉蟬沒辦法，又過招了兩個回合后終于認(rèn)輸。她把他放到地上，他手腳一碰地面就一溜煙爬出去了，葉蟬哭笑不得，叫來乳母：“我睡一會兒，你們看著他，別讓他傷著?！?/br>
    然后她就躺下睡了，其實也睡不著，因為元晉真的巨興奮，自己邊爬邊嘻嘻哈哈吭吭唧唧，沒有一刻安生的時候。

    所以青釉沖進(jìn)屋來叫她的時候，她一下就睜開了眼。

    青釉喘了兩喘：“夫、夫人……”

    葉蟬坐起身，皺皺眉：“怎么了？”

    “爵爺……”她依舊在喘，但有了幾許笑容，“爵爺回來了！”

    葉蟬渾身一個激靈，下一剎，她踩上鞋便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廣恩伯府不算太大，但從后宅的正院到前宅總還有一段距離。葉蟬實在沒心情停下來好好把鞋穿上，就這么趔趄著沖了一路，穿過隔在前后宅前的那排后罩樓下的大門時，右腳在門檻上一碰，鞋子到底掉了一只。

    她也顧不上折回去撿，又跑了兩步，卻猛然剎住腳。

    謝遲正被劉雙領(lǐng)和另一個小廝一起扶著往后走，乍見一個身影闖進(jìn)余光，抬頭一定睛，腳下也停了。

    他看到葉蟬站在三兩丈外，怔著神望他，一身交領(lǐng)襦裙跑得亂七八糟的，鞋子還掉了一只，懸著一只腳傻乎乎地站在那兒。

    他不禁也愣了愣，遲疑著不知該說點(diǎn)什么，她忽地又往前跑來。

    葉蟬不管不顧地跑過去，一把撲住他。謝遲禁不住地往后一倒，又連忙站穩(wěn)。

    “夫人您……”劉雙領(lǐng)想說夫人您松手，爵爺身上有傷，卻見爵爺愣了愣，就遲疑著將手環(huán)在了她腰上。

    劉雙領(lǐng)就閉了口，葉蟬咬住嘴唇忍了好一會兒，連日來的緊張還是一下子決了堤。

    她哇地一聲哭出來，無比的委屈：“你怎么這么久才回來啊……”

    “……夫人?！敝x遲啞聲笑笑，抱著她的雙臂又緊了緊，忽地一鎖眉頭，把她推開了幾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