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使一怔，抬眸看向眼前的背影，聞得皇帝又說：“此事到此為止。朕會安撫勤敏侯，別的，一概不準(zhǔn)提了。”

    “……諾。”指揮使抱拳，察覺到氛圍里莫名有些異樣，又輕道，“臣告退。”

    皇帝沒有理會他的告退，盯著眼前的帳布，不由自主地思量起勤敏侯來。

    這回只好委屈他了。他年輕氣盛，若知道此事就此作罷，估計(jì)難免不痛快。

    皇帝想起謝遲昨晚氣得連上衣都沒穿就出來爭辯的模樣，禁不住地笑了聲，然后開口：“傅茂川?！?/br>
    另一邊，謝遲和葉蟬“穩(wěn)妥起見”，分房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正要一道出去走走，剛出帳就碰上了謝逢。

    “哥?！敝x逢噙笑打招呼，接著才注意到葉蟬。他這人一貫心大，尊卑也不太放在心上，抬手就作揖道，“嫂嫂?！?/br>
    葉蟬不太知道他具體是誰，只大致猜出該是和謝遲相熟的王府世子，忙側(cè)身避開了他的禮，而后屈膝福了福：“殿下。”

    謝逢看看他們：“這是……要出去?。磕俏襾淼貌磺伞?/br>
    謝遲一哂：“怪我怪我，忘了你說過要來了?！闭f罷他看看葉蟬，覺得有些抱歉。因?yàn)樽屩x逢直接回去實(shí)在不合適，只能先回帳中跟他說說話，遲些再陪她出去了。

    葉蟬倒不在意，笑笑就說：“那你們聊，我去陪元晉玩會兒?！?/br>
    她說完朝謝逢又福了福就走了，謝遲卻發(fā)現(xiàn)謝逢在盯著她的背影看。

    “……你看什么看！”他毫不客氣地在謝逢頭上拍了一巴掌，謝逢猛地回神，揉著額頭傻笑：“別誤會！我是突然在想，怪不得咱倆合得來，嫂子和南宮氏氣質(zhì)都差不多……”

    話沒說完，謝遲就又拍了他一巴掌：“沒大沒小，閉嘴！”

    “……”謝逢委屈地又揉額頭，自己也意識到這么評說別人家女眷很失禮……可是他說的真的是真話！

    二人于是折回了帳中，宦官進(jìn)來上了茶，謝逢等到他們退出去，湊到謝遲跟前，神秘兮兮地告訴他：“這事啊……我跟你說，昨天晚上御令衛(wèi)連夜查了一夜，但指揮使今天去跟陛下稟了話，之后突然就什么都不提了，打聽也打聽不出來。”

    “什么意思？”謝遲渾身一冷，“你是說是……”

    是太子？！

    “……我不知道?！敝x逢老實(shí)道，“我就只打聽到了這么多，過來告訴你而已。你要是問我怎么想，我原本以為是謝遇?！?/br>
    謝遇近來恨謝遲恨得牙根都癢，他們兄弟幾個都勸過，誰也勸不住。

    謝遲眉心緊鎖，以手支頤揉著太陽xue，心里有火卻發(fā)不出來。

    對他來說，這事是太子不要緊，是謝遇也不要緊，可若陛下想壓住事情息事寧人……他就有些慌了。

    他在明處對方在暗處，他搞不清該防誰，以后怎么辦？

    謝逢見他神色，嘆著氣勸說：“別想了，總不可能逼著陛下做什么。”

    話剛說完，劉雙領(lǐng)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君侯?！?/br>
    謝遲看向帳簾，劉雙領(lǐng)在外又道：“御前的傅大人來了。”

    第70章

    謝遲和謝逢忙一道迎出去，一出帳便見到了帶著一行人同來的傅茂川。

    謝遲忙拱了拱手：“傅大人。”

    “君侯，世子殿下?！备得ɑ亓硕Y，堆著笑，接著指向身后的幾人，“您昨天遭的那險(xiǎn)，讓陛下放不下心。陛下說您騎射功夫雖好，但身邊沒個侍衛(wèi)就這么漫山遍野的圍獵，著實(shí)危險(xiǎn)了些。這四個人日后便跟著您，他們跟您歲數(shù)都差不多，日后也能陪著您練練功夫?！?/br>
    謝遲不由吃了一驚：“……陛下吩咐的？”

    “瞧您這話問的?！备得ㄐη浦?，“若不是陛下吩咐，臣能擅自給您調(diào)侍衛(wèi)嗎？”

    謝遲還是有點(diǎn)懵，怔了又怔，才說：“多謝傅公公……遲些時候，我過去謝恩?！?/br>
    傅茂川點(diǎn)點(diǎn)頭，欠身：“那臣先告退了?！?/br>
    他說完一揚(yáng)拂塵便轉(zhuǎn)身離去，劉雙領(lǐng)趕忙跟上，袖中滑出一枚裝著銀角子的荷包塞給傅茂川。傅茂川收了荷包，點(diǎn)點(diǎn)頭就繼續(xù)走了，端得一副御前大監(jiān)的氣勢。

    帳前，四名侍衛(wèi)齊齊單膝跪地，抱拳：“見過君侯?！?/br>
    “……快起來?！敝x遲虛扶了一把，笑笑說，“諸位先去休息，明天我們再一道打獵去?！?/br>
    然后他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謝逢眼睛瞪得好像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謝遲哧地一笑，趕緊拉謝逢進(jìn)帳，謝逢又懵了一懵，說出一句：“你可太厲害了……”

    用侍衛(wèi)，在本朝是有嚴(yán)格的規(guī)制的，一般都是郡王府以上才有。其余達(dá)官顯貴雖也需要人鎮(zhèn)守府邸，但一概都只能用家丁，或者自己找雇傭守衛(wèi)，和宮中派下來的有正經(jīng)編制的侍衛(wèi)是不一樣的。

    這些侍衛(wèi)出身也都還不錯，雖然和謝遲這樣直接能當(dāng)御前侍衛(wèi)的宗親不能作比，但往往也都家境殷實(shí)。而且這侍衛(wèi)的職還是世襲的，一代代地傳下來，頗是種榮耀。

    謝逢都還沒用真正意義上的自己的侍衛(wèi)呢。他們這些王府世子身邊的侍衛(wèi)統(tǒng)歸王府管，至少在名義上只是他們父親的手下，和謝遲這樣御賜下來說日后人就歸他不是一個概念！何況，陛下竟然還專為謝遲挑了年紀(jì)相仿的人過來——四王指給謝逢的幾個人里，最年輕的都二十五了，比謝逢大七八歲，搞得他面對他們的時候，總覺得他們是幫著父王來管他的。

    謝逢于是對謝遲的那四個人很是眼饞，吸著氣問謝遲：“我們明天一起去打獵怎么樣？”

    “噗……”謝遲看出了端倪，“行啊，明天一起去。你要是想和侍衛(wèi)們玩，等回府咱再組一場蹴鞠怎么樣？”

    “好啊好?。　敝x逢兩眼放光，蹴鞠可是他的長項(xiàng)！

    五王的營地中，世子謝遇趴在自己帳中的床上咬著牙罵謝遲。

    真是太窩火了！那坑挖了一丈多深，他原以為謝遲就算不摔斷腰也得摔殘個胳膊腿兒，誰知道他竟然沒事？他這什么運(yùn)氣啊！

    而他呢？父王知道這事后，回來就叫人把他的嘴堵了，賞了頓板子，還命他日后這些天都要稱病不出。

    謝遇憋屈得不行，結(jié)果又聽說陛下竟然還賜了謝遲四個侍衛(wèi)，差點(diǎn)沒直接氣暈過去。

    世子妃石氏被他的罵罵咧咧?jǐn)嚨妙^疼，鎖著眉頭坐到床邊勸他：“別罵了，父王也是為你好。你瞧，陛下這是為這事上心了，你這么罵來罵去再叫旁人聽見，不全都知道是你干的了？”

    “他是什么身份！也配讓陛下這么抬舉！”謝遇狠狠啐道，“滿洛安城里就數(shù)他會鉆營！在御前時就上躥下跳也還罷了，如今皇孫剛要立起來，他就上趕著把自家兒子送去陪人家玩去了，真服了他這媚上的好功夫！”

    石氏自打在葉蟬那兒吃了暗虧之后，便也看這一府都不順眼。聽他發(fā)了這么久牢sao，終于也忍不住跟著一起罵了起來：“可不就是，到底不是親生的孩子！滿洛安誰不知道他是為了御前侍衛(wèi)的差事接的這事？如今一個個倒都罵恪郡王無情，卻沒人說他工于心計(jì)，也真是都瞎了眼了！”

    夫妻兩個一唱一和地又罵了好一會兒才勉強(qiáng)消了氣。因?yàn)楦赣H震怒的關(guān)系，這份憋屈謝遇只好姑且忍下，不過來日方長，他還真不信一個勤敏侯能一直壓在他頭上。

    另一邊，太子扎帳的地方，一片消沉。

    這回秋狝太子倒是也跟著來了，不過有圣意在上，太子一直沒怎么露臉，就一直這么歇著。

    于是偌大的營地三十多頂帳篷好像都沒什么生氣，唯一一處有那么點(diǎn)熱鬧的地方，就是太子妃崔氏帳子。崔氏近來都親自帶著元晰，時時處處都把他護(hù)在身邊，不過，元晰雖然一貫和母親親近，近來卻實(shí)在過得不太開心。

    “找元晉……”傍晚時分，元晰歪在崔氏懷里哭唧唧的。

    崔氏溫言軟語地哄他：“乖，你要再背一首詩，好不好？不能總想著玩啊，會把課業(yè)落下的?！?/br>
    以往她這么哄，元晰都會聽話的。可今天元晰拒絕了，一味地?fù)u頭，無論如何都不肯繼續(xù)讀書。

    他覺得好累！為什么要這樣沒日沒夜的讀書！就連昨天和元晉玩的時候，他都被抓過來寫了兩頁字。

    他于是抽抽噎噎地央求母親：“回東宮，我就讀書。這幾天讓我玩……”

    唉……

    崔氏心疼他，可是想了一想，還是心硬了起來：“不行，書一刻也不能少讀。你若不聽勸，母妃便不在這里陪你了，你什么時候背完什么時候來找母妃?！?/br>
    她說著便起身要走，元晰仿佛突然受到驚嚇，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妃別走?。。　?/br>
    崔氏直驚了一跳，趕忙回身抱住他，連聲說了好幾遍“母妃不走”，元晰的哭聲才小了。

    “母妃陪著你。你聽話，母妃陪你好好讀書?！贝奘蠐嶂暮蟊辰o他順氣兒。

    唉，她不想讓他開開心心地玩么？她自然想。

    可那么重的擔(dān)子壓在他身上，他不加倍上進(jìn)怎么行？崔氏怕他來日被朝臣指摘平庸、不堪承繼大統(tǒng)，更怕他與他父親一樣，賢德沒學(xué)進(jìn)多少，出身天家卻成了個紈绔子弟。

    接下來的幾天里，元晉每天都?xì)g天喜地。

    小孩子嘛，看見生人難免覺得新鮮，侍衛(wèi)們又個個都十七八歲，騎馬射箭刀劍功夫一樣不差，他就特別愛纏著他們玩兒。謝遲去圍獵時便也總留一兩個人陪他，這倒讓葉蟬輕松了。

    她在他不在的時候，她就讓青釉陪著一起到附近走走；他回來，她就跟他待在一起。

    謝遲近來的心情也不錯，幾次捕獵都收獲頗豐。其中一部分獵物獻(xiàn)給了陛下，既是臣子表忠心，也是晚輩對長輩表孝心，余下的就基本全拿來哄葉蟬高興了。

    “打了幾只貂，皮子都不錯，到了冬天叫人給你做件新斗篷?！彼麖耐忸^一回來就興沖沖地跟她說這個，葉蟬歪在床上，把他拽過來，原想給他捏捏，結(jié)果不知怎么就變成了他給她捏。

    他又跟她說：“還有幾只大雁、山雞，讓陳進(jìn)看看怎么做合適。鹿取鮮嫩的部分燉燉湯給你溫補(bǔ)……我就不吃了。”

    “噗。”葉蟬沒忍住笑出聲，埋到他懷里一嗅，一股子汗味，她卻偏沒覺得難聞。

    她打了個哈欠問：“餓不餓？昨天你打的那兩只野山羊，陳進(jìn)試著做了包子，還燉了道湯，燉了一夜呢。我今兒不太想吃羊rou，元晉倒挺喜歡的，吃了好些。”

    ——然后元晉就上火了，睡醒午覺用手指碰著潰爛的嘴角在她這兒淚眼婆娑了好半天。

    謝遲是真餓了，立即讓人把東西端了上來，嘗了兩口，果然鮮美得很。

    陳進(jìn)很會挑rou，做包子用的是肥瘦皆有的部分，蒸過之后肥油就全化了開來，滲進(jìn)瘦rou里，鮮香四溢又不膩口；燉湯的部分又幾乎盡瘦，湯上只漂著極少的油性，一碗喝下去，雖則鮮味十足，但同時竟還有些清爽。

    謝遲吃著實(shí)在喜歡，讓人賞了陳進(jìn)，又叫備些切面，晚上用羊湯煮了當(dāng)宵夜吃。

    葉蟬今天是不想吃羊rou，可以想象用羊湯煮的切面，她就有胃口了：“我也要我也要！”她在劉雙領(lǐng)揭簾出去之前趕緊開口，“讓陳進(jìn)記得切點(diǎn)蔥花，端來的時候再給我上一碟醋！”

    “哎，記住了?！眲㈦p領(lǐng)笑著應(yīng)下，正要走，謝遲又叫住了他：“等等?！?/br>
    他沉了一沉，指著桌上的湯道：“這湯，叫陳進(jìn)再燉鍋新的，燉好溫在爐上就行，明早我有用?！?/br>
    他說道這兒就沒再說別的，劉雙領(lǐng)也識趣地沒問。等劉雙領(lǐng)退出去，葉蟬好奇道：“你干什么用啊？”

    “送一份給陛下嘗嘗?！?/br>
    謝遲這話驚得葉蟬一哆嗦，差點(diǎn)把榻桌給掀了。

    “給、給陛下……？”她知道皇帝一直對謝遲不錯，可那畢竟是九五之尊，她總有種說不清的敬畏感。

    謝遲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一嘆：“陛下近兩日精神不太好，太醫(yī)請了脈，說是身子弱了些，讓加以進(jìn)補(bǔ)?！?/br>
    陛下再怎么說，也已年近五旬了。近兩年又時常因?yàn)樘拥氖聞託猓惹斑€曾被氣得大病過一場，眼下體虛也不稀奇。

    謝遲心里有些酸楚，他希望陛下能好好的。誠然那“萬歲”之說并不可能，他也希望陛下能長命百歲。

    若沒有陛下時時關(guān)照，他絕沒有今天。身份在他之上的同輩宗親有那么多，多虧陛下不計(jì)較身份他才會有機(jī)會。

    他不想說什么感恩戴德之類的虛話，可也確確實(shí)實(shí)是感恩戴德。那還能怎么辦呢？只得盡一份能盡的心了。

    翌日一早，天子大營。

    五王接連求見了幾日，皇帝都沒有召見，今日也是如此。五王在天還未亮?xí)r就到了帳外等著，終于等到帳中燈火照起，知是皇帝起了床，不過多時，卻見傅茂川和前幾日一樣出來揖道：“殿下，陛下身子不適，今兒先不見人了?！?/br>
    五王只得回去，氣得想再揍謝遇一頓。

    帳中，皇帝其實(shí)已知五王是為何事而來。一方面他松了口氣，慶幸于此事與太子無關(guān)；另一方面，他卻又難免為謝遇所做的糊涂事而生氣。

    謝遲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宗親，在戶部辦的差事，也是他親自吩咐下去的。將那幾年曾在戶部任過職的宗親先行押起來，以免節(jié)外生枝的旨意雖是謝遲請的，卻是他朱批準(zhǔn)奏。謝遇這樣的怨懟，是沖著謝遲，還是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