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一聽他提顧玉山,眾人就都安了些心,只謝遇一聲冷哼。 謝遲懶得理他,眾人道別后便各自回府。謝逐卻追了上來,問他:“你最近遇著什么麻煩沒有?” “麻煩?”謝遲駐足,不解地看看他,“沒有啊,怎么這么問?” “沒有就好。”謝逐松氣地拍拍他肩頭,“謝遇心里氣不過,想找你的麻煩呢。原想拉我?guī)退拿?,我沒答應(yīng),但他找沒找別的堂兄弟可說不好。” 謝遲微愣,隨即想起在圍場時遇的險,邊與謝逐一道往戶部外走,邊問:“圍場那事,你覺得跟謝遇有關(guān)系沒有?” 謝逐一哂:“你要是沒什么別的仇家,那我覺得就是謝遇了?!?/br> “可是太子……”謝遲沉了一沉,“謝逢說陛下查著查著突然不查了,不知是不是跟太子有關(guān)。” 謝逐想了想,搖頭:“這我也說不好了,按道理來說應(yīng)該不至于。太子這人吧……缺德是缺德,卻不怎么來陰的,就連和忠王不對付都是直接動的手——你就算在陛下跟前再得臉,也沒忠王殿下身份貴重啊,他對忠王都不愿多琢磨,會對你來這一手?” 這么想,倒也是個道理。 謝遲沉吟著點點頭,心里算把這一筆記在了謝遇頭上。謝逐又道:“反正你近來當心著,別讓謝遇算計了都不知道。他這人,我也不知道說他點什么好,當初你剛在洛安顯出來的時候,心里不大舒服的其實是我,他還勸我來著。沒想到瞧見了你的真本事,我服了,他反倒來了勁?!?/br> 謝逐說著嘆息搖頭,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先回了,咱改日再見?!?/br> “多謝你,慢走。”謝遲向他拱拱手,待得他策馬離開,自己也上了馬。 到了家,謝遲就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身影在最前一進院內(nèi)的空地上纏著侍衛(wèi)們玩。幾人先前應(yīng)該在練射藝,他在這兒他們怕傷了他,于是弓都放在了地上、箭收進箭筒里,四人盤膝席地而坐應(yīng)付著這個小家伙,一臉的無可奈何。 見謝遲回來,四人忙起身抱拳:“君侯?!?/br> 謝遲笑笑,過去把孩子抱了起來——他最初以為是元晉,離近一瞧才發(fā)現(xiàn)是元顯。 他便問元顯:“怎么來這兒給人家搗亂啦?你姨娘呢?” 元顯低著頭,委屈巴巴:“姨娘不跟我玩!” 不知道為什么,姨娘最近都只悶在屋里寫東西,不怎么管他。這種情形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了,元顯雖然有乳母,可還是總覺得不高興,覺得心里空落落。 有侍衛(wèi)在這里的事情,是弟弟告訴他的,弟弟說他們“好玩”,他就溜出來看了看,沒想到被父親抓了個正著。 他于是心虛地看謝遲,謝遲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走,爹帶你去找娘和弟弟。”說著提步就向后頭走去。 元顯抱著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悶了會兒,說:“還沒出去玩……”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不過謝遲知道他是指什么。 在去秋狝之前,東宮說讓他帶著孩子,好陪元晰玩玩??呻S行人員有限,葉蟬有孕也需要人照顧,沒辦法帶那么多乳母,就只好把元顯留了下來。 當時他承諾元顯說,這次只帶弟弟,等回來后再帶他出去單獨玩一趟??蓻]想到,回來后天氣迅速地冷了,謝遲倒不怕,但哪兒敢?guī)€不滿三歲的小孩在大冷天里去郊外玩啊,便一直耽擱到了現(xiàn)在。 他抱歉地拍了拍元顯:“下個月,天就慢慢地暖和了,爹帶你去?!?/br> 元顯又悶了會兒,呢喃出一句:“弟弟也去……” 謝遲一時以為他在吃醋,笑著脫口就道:“弟弟不去,只帶你去?!?/br> 結(jié)果元顯急得小腿一蹬:“帶弟弟去!” “?”謝遲發(fā)現(xiàn)自己會錯了意,認真地看了看他,“你想跟弟弟一起玩?” 元顯重重點頭:“喜歡弟弟!” 這倒是個好事,當父母的,自然希望家里的孩子們能親近。不止是他們兩個,還有葉蟬肚子里沒降生的孩子,希望日后也能與他們和睦相處。 謝遲到正院后,便借著這個出去玩的契機,把兄弟兩個叫過來,跟他們說了自己的打算。 兩個孩子都還太小,他慢條斯理地說了很久才讓他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元晉皺皺眉頭:“不能跟娘住了?” 元顯倒很興奮:“我要跟弟弟???” “對,在前面收拾個地方,讓你們哥倆一起住?!敝x遲把他們兩個都抱到床上,葉蟬扶著肚子往里挪了挪,接口說:“你們兩個也該開始讀書認字啦,要請個先生給你們,住在前面方便一點?!?/br> 元顯兩眼放光,元晉忍了忍,還是低頭抹起了眼淚:“我會想娘的!” “……又不是不讓你見娘?!比~蟬趕緊摟摟他,“回頭每天晚上回來吃飯,不讀書的時候也可以回來睡呀,好不好?” 咦,這樣嗎? 元晉放心了,抹掉眼淚大聲應(yīng)好。想到跟哥哥住,他也挺開心的,不是不讓他見娘就好! 是以這件事便這樣定了下來,比謝遲所設(shè)想的順利了不少——當然,在真正開始實行之后,兄弟倆可能還是會難免不適應(yīng),會哭鬧,但那就只好到時候再說了?,F(xiàn)下他們能高高興興的答應(yīng),就算先完成了第一步。 當晚,葉蟬被謝遲陪著去花園里散了兩圈步,回來后一邊吃著紅棗銀耳羹,一邊不由自主地盯著謝遲看了起來。 這紅棗銀耳羹因為有紅棗增加甜味的關(guān)系,冰糖并不會放得太多,總體而言吃著很是清爽,今天葉蟬卻覺得甜得不行,甜得她莫名其妙地就笑了起來。 謝遲坐在羅漢床上出著神,原本滿腦子都是戶部的事,被她盯了好久都沒察覺。忽地一抬眼注意到她的視線,他怔了怔,趕忙穿上鞋走過去。 “怎么啦?”他坐到床邊溫聲問她,葉蟬靠在枕頭上,笑得眼睛彎彎的:“你怎么這么好呢?” “……哈哈?!敝x遲有點局促,撓了撓頭,蹬了鞋盤腿坐到床上,“怎么了你,又突然夸我?” 印象中,她已經(jīng)這樣好幾回了,總夸得他一頭霧水。 葉蟬對他的反應(yīng)很不滿意,瞪了他一眼就別過頭看墻了。謝遲又賤兮兮地湊上去,摟摟她的肩膀,重重地吻在她臉上:“你夸我我高興啊!乖啊,等我再想想差事上的事就過來陪你,今天我們多說會兒話再睡?!?/br> 他一忙起來,就很難有精力在晚上回來后多陪她說話談天了,只好趁著眼下差事剛來還沒忙起來時多陪陪她。 葉蟬倒不是很在意,夫妻嘛,等到他不忙的時候再說話也不打緊,他有這份顧著她的心就行了。 她于是推推他:“你忙你的,我先盥洗去!” 謝遲便替她叫了當值的青釉和藍瓷進來,二人趕緊攙著她下床。她大著肚子,連彎腰洗臉都變得很不方便。近來都只能她直著身子站在那兒,她們打濕帕子幫她擦,她又不愿油膩膩的不干凈,每天盥洗都要折騰很久。 是以等她躺回床上時不多久,謝遲便擱下了書,草草地洗漱一番也上了床。兩個人悠哉哉地聊了好些有的沒的,不知不覺就聊到了戶部那件讓人頭疼的差事,謝遲悵然嘆氣:“這事……棘手啊,聽說當?shù)刂?、連帶派去治災的欽差,眼下都焦頭爛額。學子們?nèi)杖諊谒麄冋油怍[事,還有從外地趕過去助陣的,真是……” 他搖著頭,葉蟬訝異地“???”了一聲:“這是那些官員的不對,去年夏天陛下不是為此發(fā)了好大的火,還砍了不少人?他們不知道嗎?” 當時東宮官里好些人都丟了腦袋,朝中也有不少人牽涉其中。葉蟬覺得,在這件事上,應(yīng)該是學子們和朝廷同仇敵愾大罵昏官啊,怎么反倒跟當?shù)刂?、跟欽差大人鬧上了呢? 要知道,被克扣了營建錢款的可不只是官學,還有官舍,也就是那位知府大人現(xiàn)下住的宅子。 謝遲苦笑:“這是你就在洛安,我又直接辦了那案子,所以在你看來,朝廷和那批被辦了的jian臣不是一撥人。可在學子們眼里,朝廷就是朝廷,官學被克扣錢款以致砸死了人是朝廷的錯,便指著朝廷罵,才不管誰是誰呢?!?/br> 他們現(xiàn)下是義憤填膺,在他們眼里,滿朝的人——甚至包括為此大為震怒的九五之尊,都是蛇鼠一窩。 “……那怎么辦?”葉蟬咂舌,“涉案官員該砍的砍了、該入獄的也入獄了……就算還有沒定下罪責的,也不能交給他們泄憤?。俊?/br> 再怎么樣,官員的最都得按律例辦,沒道理為了平息怒火就把人交出去。 謝遲又嘆氣:“所以啊……我也不知道能怎么辦。他們?nèi)羰且X、甚至要官位,那都好辦,可讀書人清高,要說法,我們卻又不知怎樣的說法才能讓他們滿意。我打算明天一早去請教老師,不知老師有什么好法子沒有?!?/br> 他說完,葉蟬沒應(yīng)聲,但他一時又陷入沉思也沒顧上。過了會兒,余光驀地注意到葉蟬托著腰艱難地側(cè)翻過來,他忙看過去,葉蟬道:“我不懂你們政事上有什么顧慮,可我覺得,要說法應(yīng)該是最好辦的。你就把來龍去脈、罪責在誰說清楚好了,再說說去年怎么辦的這案子、都砍了誰、抄了誰的家、把誰下了獄說清楚便是,陛下當時是從嚴治罪的,又沒有包庇哪個,你有什么可虛?” 謝遲剛才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讀書人懂得多,比大字不識一個的要難纏,可葉蟬覺得不是那樣。 讀書人或許是“難纏”,因為他們讀書后眼光高些,不像街邊的乞丐給口吃的就能打發(fā),也不像明德園的佃農(nóng)給送塊rou就會感恩戴德??墒牵麄兗茸x的是圣賢書,就不會是蠻不講理的人,不會做那些市井小民的撒潑之事。朝廷給的解釋只要讓他們覺得有道理,安撫起來便很容易,和那些不聽道理卻能拉下臉得寸進尺的地痞流氓可不一樣。 葉蟬見謝遲蹙眉看著他,就又認認真真地繼續(xù)跟他掰扯了下去:“我是這么想的……你們就大大方方地給他們解釋,可這個解釋要細致、要能讓人信服,不能用冠冕堂皇的話敷衍他們——冠冕堂皇只會讓人覺得你高高在上,必定火氣更大。你們誠心誠意地把該說的都說了,再保證日后不再出這樣的事,另請陛下賜些恩賞,他們還能如何呢?總不至于逼著陛下讓賢吧?” 謝遲下意識地一捂她的嘴:“你可真敢說?!?/br> “……我就跟你說說嘛?!比~蟬噘嘴一吻他按著她的手指,他笑了一聲把手挪開,接著卻又嘆氣:“你這道理倒對,可眼下還有個麻煩?!?/br> 葉蟬歪頭:“什么麻煩?” 謝遲說:“這件事現(xiàn)下正越傳越廣,每一日都有更多的學子聽說此事??晌覀儾还苌塘渴裁捶ㄗ?,都得用上些時間。就算是按你這么說的做,斟字酌句地寫出解釋的文書、派官員去喬州,也都得費些時間吧?我們擔心到時事情又出了變故,原本管用的法子也就變得不管用了?!?/br> 這倒是個問題,朝堂上的事總是瞬息萬變,有時天下易主都只在一朝一夕之間。 葉蟬側(cè)支著側(cè)頭替他想了想,嘟囔說:“這是個問題……可嘴長在別人身上,這個你們管不了呀。再說,朝廷也不能靠堵百姓的嘴平事兒。你們只消把該辦的事辦好,上對得起陛下,下對得其萬民,中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學子們就算現(xiàn)下交口相傳地罵你們,來日也總會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葉蟬覺得,謝遲這是當局者迷。因為差事棘手的關(guān)系,他太擔心節(jié)外生枝了??墒?,百姓的嘴到底能不能堵、用堵嘴的方式粉飾太平到底有沒有用,他真不明白嗎?那不可能!她夫君才沒這么傻! “你堵他們的嘴,他們只會更不服、更恨你,還會看不起你吧……”葉蟬誠懇道。 她望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片簡單的美好,他卻因為她說出的這番道理而懵了一會兒。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又念了一遍,待得來日自己的身份夠高了,他一定要給她請個誥命! 他差事辦得好,有她的一份! 他一邊小心地不碰她的肚子,一邊緊緊地一攬她的后背,和她額頭碰額頭:“你真好,我是撞了個多大的好運,怎么就娶到你了呢?” “……”葉蟬反倒被他夸虛了,在他懷里縮了縮,“你、你別聽我的啊……你明天問問顧先生,朝上的事我不懂的!” 她突然慌死了,萬一他真聽了她的,然后把事情辦砸了怎么辦? 謝遲笑出聲,捏了捏她隨著孕期漸長明顯豐腴的臉:“放心,我會問的,不過我覺得你說得不錯。老師若是夸你,我一定告訴你?!?/br> 第73章 謝遲第二天一早便去了顧府,說起了戶部的事,把葉蟬的想法說給了老師聽。 顧玉山沉吟了半晌,說了句:“你夫人怎么不是個男的?” 謝遲:“……” 顧玉山繼而笑了笑:“她說得不錯。讀書人是不似山野莽夫好敷衍,可他們要個解釋,卻也不那么難辦。你只消坦誠相對,把該說的說了便是。都是讀了圣賢書的人,但凡不是有心犯上作亂者,自會平息怒火。” 謝遲松氣而笑:“是,那學生明白了。明日便與張子適他們商量商量,先寫個告示請陛下過目,若陛下準允,便分發(fā)各處官學?!?/br> 顧玉山點點頭,又看看他,一睇旁邊的座位:“你坐?!?/br> 謝遲坐下身,顧玉山拈須沉吟片刻,道:“為師得問問你,這回這事,你們幾個為何會舉棋不定?” “……”謝遲一愣,想了想,垂首說,“我們都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就連戶部官員們也沒什么經(jīng)驗。事情又來得急,拖不得,所以一時之間……” 顧玉山開口便說:“那你夫人,就對這樣的事有經(jīng)驗嗎?” 謝遲不由怔住,見老師神色嚴厲,一時也不敢辯解。 顧玉山緩和一些,續(xù)說:“你們當局者迷,自然也是個原因??赡阋獣r刻記住,為人坦誠是你最大的優(yōu)點。這朝堂、這官場之上,心思活泛會耍心計的,比比皆是,肯不玩任何花活兒只去勤懇為官的卻不多見。你若能秉持住這一點,對上以誠待君王,對下以誠待百姓,日后才會是一個好官,才能夠青史留名。” 謝遲仔仔細細地聽著,認認真真地把這番話記住了。 他倒不求什么青史留名,但他希望到了耄耋之年,自己憶及一生,可以說一句無愧于心。 “再有,這些事你肯和你夫人議,是好的?!鳖櫽裆降α诵Γ笆廊丝傉f女子目光短淺,觸及政事必令天下遭禍,依我看那都是葷話。一來,這天下大多女子目光短淺,只是因為她們讀不到和男人一樣的書——你師母昔日女扮男裝入官學,學識可遠勝一干男兒;二來若家中妻室所言當真不對,為官的丈夫不該能自己分辨么?有的人啊,自己耳根子軟,旁人說什么是什么,出了事便怪到妻子頭上去??伤麄兙退悴蝗⑵蓿矔粍e人牽著鼻子走、犯下別的錯誤。你不要跟他們學,你是我顧玉山的學生,我希望你識大體,不要拘泥于那些沒道理的規(guī)矩?!?/br> 顧玉山這番話,謝遲倒是都懂??陕犓蝗贿@么說起來,他又覺得有那么點別扭。 他就打量了顧玉山一番:“老師,您怎么……忽地提起這個?” 顧玉山的老臉突然就紅了,咳嗽著別過頭,擺手道:“沒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來了,叮囑你兩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