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有日子沒被皇帝問過功課了?？偙粏柕哪顷囎樱m然也次次都緊張，可到底適應(yīng)了些?，F(xiàn)下皇帝突然提起來，他又沒什么準(zhǔn)備，一下子竟有點(diǎn)手足無措。

    好在事實(shí)證明，名師出高徒。謝遲這兩年大半時(shí)間都在顧府里，雖然他自己覺得只是按部就班的讀書，但皇帝考到的內(nèi)容，他確實(shí)已基本都能對答如流。

    偶有那么一兩句話聽著陌生，皇帝提一句出自那本書，他就坦言道這本還沒讀到，皇帝也不怪他。

    世間的書太多了，一輩子都讀不完。被考出幾本還沒讀過的，實(shí)在正常。

    皇帝考他考得神清氣爽，考夠了之后長長地舒了口氣，接著跟元顯說：“看見沒有？你要好好跟你爹學(xué)。好好讀書，才能有學(xué)問。”

    元顯也是頭一次見識到父親的學(xué)問，在旁邊聽得都傻了。被皇帝這么一說，他立刻點(diǎn)頭：“好！”

    在去東宮之前，皇帝又留他們一道用了個(gè)午膳。用午膳的時(shí)候，皇帝親自給元顯夾了幾筷子菜，元顯就不太怵他了。

    小孩子嘛，還是好哄！

    于是在離開紫宸殿往東宮去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變成了皇帝牽著元顯的手。元顯還問東問西，看見什么都要好奇一番，皇帝就耐心地答了一路。

    謝遲跟在皇帝身側(cè)提心吊膽又插不上話，臨到東宮時(shí)，倒是皇帝轉(zhuǎn)過頭跟他說笑起來：“你小時(shí)候，是不是也這樣？”

    “……”謝遲被這問題弄得怔了怔，低頭笑道，“可能是吧……臣不太記得了，但祖父母偶爾提起，說臣兒時(shí)也淘得很?！?/br>
    那時(shí)候他父親還在，不需要他太懂事。

    皇帝很快也想起了他父親早逝的事，沒再繼續(xù)這個(gè)話題，只笑了笑：“你把孩子教得不錯(cuò)?！?/br>
    早幾年，謝遲在他眼里都還是個(gè)孩子，進(jìn)殿回話總緊張得不行，他考他些難題想摸他的品性，他就回去老老實(shí)實(shí)夜讀了好幾天，讀得兩眼烏青。

    如今，謝遲的孩子都能在他跟前蹦蹦跳跳了。

    皇帝莫名的有了一種滄桑感，滄桑之余還有些欣喜。

    他于是沉吟了一會(huì)兒，又道：“等過幾年，孩子們都大一些，你挑一個(gè)才德兼?zhèn)涞牧⒌?，朕封他?dāng)世子?！?/br>
    “陛下？！”謝遲悚然一驚。

    ——要承王爵的孩子才叫世子。

    他忙要行大禮謝恩，但被皇帝攔住了：“你還太年輕，這爵位朕現(xiàn)在不能給你?！被实叟牧伺乃募珙^，笑道，“來日冊封了，你再謝恩不遲?！?/br>
    論血脈，謝遲到底遠(yuǎn)了些。冊個(gè)侯位還不算大事，要封郡王，他還是再熬幾年資歷吧，免得又遭人嫉恨。

    皇帝暗自想著，又走了幾步，忽而驚覺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一貫不喜謝遲，這他知道。打從那年冬狩，謝遲指認(rèn)太子先對忠王動(dòng)手之后，太子就記仇了。

    可方才有那么一剎，他想的竟是，等再過幾年太子便廢位了，到時(shí)封謝遲一個(gè)郡王，太子縱有不快也不好找他的麻煩。

    ——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謝遲在他心中竟有了這種分量？

    皇帝有些心驚，又兀自搖了搖頭。

    謝遲是擔(dān)得起這份恩典的。而太子無德，他這般想，也不是全無道理。

    東宮里，元晰正和元景一道讀著書，太子妃見葉蟬先一步到了，就將她請去了宜春殿，一起陪女兒玩了一會(huì)兒。

    宜翁主也就比元明大十幾天，現(xiàn)下和元明一樣，基本還不會(huì)說話。

    不過即便如此，也已然能看出她長大后必是個(gè)漂亮乖巧的小姑娘。葉蟬看得眼熱，禁不住道：“妾身真希望自己這一胎也是個(gè)女兒?！?/br>
    崔氏端著牛乳糕正喂宜翁主，聽到葉蟬這話撲哧一笑，便把碗遞給了她：“喏，先讓你喂著過過癮？”

    葉蟬就將碗接了過來，宜翁主啊嗚啊嗚吃得很乖，稍微加了些糖的牛乳糕又有股甜甜的奶香味縈繞在周圍。葉蟬喂著喂著覺得心都化了，要不是自己大著肚子，她真想把宜翁主抱進(jìn)懷里使勁揉一揉。

    宜春殿里一派其樂融融，聊著聊著，突然一聲“陛下駕到——”震入殿中。

    皇帝鮮少親自來東宮，于是連太子妃都驚了一跳。葉蟬忙和她一道往外迎，行禮下拜間她連心速都加快了，她還沒見過皇帝呢！

    然后，葉蟬就聽到一聲閑散的“免了”，抬眼間，她看到青灰色的常服衣擺從眼前掠了過去。

    接著，跟在皇帝身后的謝遲扶了她一把。他沒讓她去紫宸殿就是不想她大著肚子還要行大禮來著，無奈還是沒避過！

    皇帝徑自到主位落了座，看到宜翁主咿咿呀呀地晃到了跟前，就順手把她抱到了膝上，繼而隨口問太子妃：“元晰還在讀書？”

    “是?！贝奘项h首道，“再讀一刻便該歇息了，一會(huì)兒帶過來，陛下見一見？”

    皇帝頷首：“有幾日沒見他了，帶過來，正好也讓他見見元顯。他們是堂兄弟，日后一道讀書，要和睦相處才好?！?/br>
    崔氏心下不禁有些訝異——五王府把元景送進(jìn)來的時(shí)候，沒聽陛下叮囑這些?。?/br>
    她一邊打量謝遲一邊點(diǎn)頭應(yīng)道：“陛下放心，元晰原也跟勤敏侯府的兩位公子都熟，自會(huì)好好相處的。”

    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多言，品著茶靜等了起來。待得元晰元景讀完書過來，殿里小孩子多了，不知不覺就熱鬧了幾分，一片輕松愉快。

    前面的寢殿中，一宦官在太子床前磕頭磕得都快破皮了：“殿下、殿下……陛下親臨，您、您還是去見個(gè)禮吧……”

    床帳里酒氣未散，太子闔著眼鎖著眉，不耐地?cái)[手：“滾，孤懶得去跟勤敏侯逢迎。向父皇問安也不差這一時(shí)，你不要多廢話?！?/br>
    他和勤敏侯的積怨誰都知道，這兩年勤敏侯往上竄，他覺得礙眼但也沒有做過什么。如今還要他去對勤敏侯笑臉相迎？可算了吧。

    再說，他雖然現(xiàn)下還是太子，但這儲君之位轉(zhuǎn)到元晰頭上，已是定局。如此這般，他便已不算儲君了，還在意那么多干什么？

    人生得意須盡歡。他可不想像皇兄那樣，事事盡心盡力，弄得人人都念著他的好，卻沒能保住他的命。

    他樂得讓元晰當(dāng)這個(gè)儲君，樂得讓元晰越過他直接坐上皇位。他當(dāng)上大半輩子的太上皇有什么不好？該享的福都能享，還不必勞心傷神。

    床前跪著的小宦官拿他沒轍，又勸了兩句見他不聽，只好磕頭告退了。

    是以這天，太子一直沒有露面，葉蟬回府后一想還覺得有點(diǎn)奇怪，覺得這于禮不合。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聲問謝遲：“太子被陛下幽禁了嗎？”

    謝遲彈了她一記爆栗：“別瞎猜，猜了也不許瞎說。”

    “……”葉蟬哼哼唧唧地揉揉腦門，囁嚅說又沒跟別人說，只是小聲跟他念叨念叨，怎么了嘛！

    謝遲一邊笑瞪她，一邊在心底也盤算起了太子的事。

    今天的事情倒不大，太子一貫散漫，在溫柔鄉(xiāng)里逍遙懶得露面也有可能。

    但前陣子，在除夕宮宴上，皇長孫的座次被放在了太子之前，那可見是做給別人看的，可見陛下想循序漸進(jìn)地立穩(wěn)皇長孫。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還有，今天謝遲注意到，皇長孫身邊的大宦官比先前高了兩階，和太子身邊的人官位一樣了。這顯然不是皇長孫自己做的主，太子妃也沒那個(gè)權(quán)力在東宮里添一個(gè)位份如此之高的宦官，只能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在用各種明里暗里的細(xì)節(jié)，昭示皇長孫日后的地位。

    這都沒什么錯(cuò)，他卻總覺得心里不太安生。

    皇長孫還太小。如若皇長孫去了，與陛下血脈最近的那一層宗親也非沒有繼位的可能。是以冥冥之中，他總覺得這事不會(huì)那么順利。為了那至高無上的位子，鋌而走險(xiǎn)的人總會(huì)有。

    以前他們按兵不動(dòng)，現(xiàn)下陛下有了動(dòng)作，他們也該動(dòng)起來了吧？若不然，等到皇長孫立穩(wěn)，可就來不及了。

    謝遲輕輕地吸了一口涼氣。

    他倒不想沾那些事，可今時(shí)今日，他在洛安也有了地位，他怕那些事沾過來。

    謝遲認(rèn)真斟酌了足有兩天才拿定主意，再從顧府回家后，他便告訴葉蟬：“我跟老師告了個(gè)假，他布置了要讀的書給我，我自己讀便是，咱一家子去明德園住一陣子?！?/br>
    “……怎么這么突然？”葉蟬一聽就覺得有事，鎖著眉頭打量他。謝遲走過來，大刺刺地把她一摟，然后吧唧親了一口：“沒事，去躲躲清閑。你著人收拾著，咱明天啟程，我去知會(huì)爺爺奶奶一聲，請他們一道去?！?/br>
    爺爺奶奶也去？

    葉蟬怔怔然。先前他們?nèi)ッ鞯聢@，爺爺奶奶都沒有一道去過。不是他們不請，而是二老懶得動(dòng)，覺得還是府里自在，謝遲便沒有勉強(qiáng)。

    這回聽她的意思，是一定要一起去了。這瞧著很像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吧……他又一副并不太緊張的樣子，看不出大難臨頭的痕跡。

    大概只是防患于未然吧。

    葉蟬沉吟了一會(huì)兒便不再亂想了，她信得過謝遲，真有什么事，他會(huì)跟她說的。

    他們離京后不足一旬，洛安城里就出了事。事情被宮里壓著，只有一些細(xì)致末梢隨著春日的風(fēng)聲一點(diǎn)點(diǎn)滲出來，竄在街頭坊間，令人不寒而栗。

    顧府里，顧玉山弄了個(gè)煙斗在廊下嘬著，悠悠地噴著煙搖了搖頭：“謝遲這小子，鼻子倒靈！”

    他都沒發(fā)覺洛安要出事，謝遲倒先一步溜了。

    衛(wèi)秀菀從房里拿了件薄披風(fēng)出來給他披上，坐在旁邊想了想，道：“出事的人，偏是跟他很熟的，他又心善，只怕還是要躲不過。”

    顧玉山又噴了口煙。白色的煙霧在夜色中漸漸漲大、散開，最終消失不見，他又笑了一聲：“你想讓我提點(diǎn)他？”

    衛(wèi)秀菀淡看了看他：“不然呢？”

    “依我看，他再歷練歷練也好。”顧玉山神色輕松，“這事他就是沾上，罪過也不會(huì)太大。而且我瞧這事來得蹊蹺，透出了的風(fēng)聲又還不多，究竟怎么回事，還說不好呢?！?/br>
    衛(wèi)秀菀的眸光微微一凜：“你是覺得……”

    “陛下可不是傻子?！鳖櫽裆綇?fù)一聲笑，繼續(xù)嘬著煙斗，不再吭氣了。

    第91章

    明德園里，葉蟬支著額頭看著父子三人如同餓死鬼投胎一般大口吃rou。

    今兒是元顯第三回出宮，離開宮門就直接接來了明德園，然后謝遲就帶他們一道跑馬去了。

    跑馬回來，三個(gè)人都已經(jīng)饑腸轆轆，葉蟬原本讓小廚房備了炒餅，炒餅里配的是周圍佃戶自家挖的野菜，結(jié)果謝遲吃了兩筷子就可憐兮兮地望向了她，跟她說夫人啊，為夫餓狠了，有rou嗎？

    弄得跟她欺負(fù)了他似的。

    她于是大手一揮，讓陳進(jìn)燉了好大一道紅燒排骨！

    這道排骨用的都是最規(guī)整好啃的肋排，切得規(guī)規(guī)整整，入味又不膩口。偶有那么幾塊里面的骨頭是脆骨，還有幾塊上帶著燉得黏軟的筋，三個(gè)人都就著米飯吃瘋了。

    元晉還拿著小勺舀排骨湯泡飯吃，一看就是學(xué)了她的吃法。

    葉蟬在他們回來前就已吃了晚膳，原本一點(diǎn)也不餓。但欣賞了他們的吃相片刻，她就很沒骨氣地覺得餓了。于是她又讓青釉添了副碗筷，挑了塊看起來燉得比較爛的排骨來吃，元晉這小家伙忙里偷閑地摸摸她的肚子：“meimei要乖乖吃飯哦！”

    謝遲啪地用筷子敲了他的額頭：“爹是不是昨天中午剛說過你？”

    “……”元晉委屈地揉揉額頭，應(yīng)了聲哦。

    葉蟬摒著笑沒說什么，往元顯元晉碗里各添了一塊排骨，給謝遲添了兩塊，算是感謝他——感謝他用一種很周全體貼的方式照顧她的感受！

    這事其實(shí)也不大，在謝遲把元晉拉過來訓(xùn)了一頓之前，葉蟬自己都沒注意。說白了就是隨著她的月份漸大，元晉越來越盼著這個(gè)meimei的誕生，一看她吃東西，他就要過來沖著她的肚子說：“meimei快長大哦！”“meimei趕緊吃飯哦！”之類的話。葉蟬自己沒當(dāng)回事，小孩子嘛，盼著弟弟meimei多正常？而且不止是元晉，她也盼著啊。

    可是謝遲卻不高興了，他教育元晉說：“你盼著meimei沒關(guān)系，可你要知道，你娘懷meimei很辛苦。她想吃什么，或許只是因?yàn)樽约合氤?，或許是因?yàn)椴惶娣孕┖峡诘牟拍苁娣?，你不能只想著meimei，也要記得照顧娘，知道嗎？”

    葉蟬對他這個(gè)說法倒不反對。因?yàn)檫@也就是元晉是小孩子，如果家里的大人們——比如謝遲、比如爺爺奶奶，在她有孕后都只知道圍著肚子里的孩子轉(zhuǎn)，卻不想著她的話，她肯定會(huì)不高興。

    可是，畢竟元晉還是小孩子。于是葉蟬趁元晉不在的時(shí)候，小小地跟謝遲爭辯了一下，覺得現(xiàn)在和元晉說這些是不是太早啦？有些照顧人的道理，都是大了才懂，這么小就跟他說這些，他聽不明白吧……

    但謝遲的意思是：“先教給他，以后再慢慢懂也不遲，他們讀書也是這樣的。”然后他又未雨綢繆地跟她說，“從小好好教，能讓他以后當(dāng)個(gè)好丈夫。不然來日他妻子有了孕，他天天只在乎肚子里那個(gè)，他妻子多難過??？”

    葉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