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皇帝便不再說話,傅茂川復(fù)又上前幾步,執(zhí)起玄霜安靜研墨,不經(jīng)意地一抬眼,看到皇帝正蒼勁有力地寫下一個“斬”字,又忙低了頭。 是山西駐軍一事的奏章。 這事上,山西總兵是真有反心的,幾年前就已露了端倪?;实墼胍患p雕,既尋個由頭除了山西總兵,又拿身為宗親的謝逢敲山震虎。 當時依他所想,山西總兵連帶一眾親信便都保不住命了??芍x逢——皇帝無比清楚他是無罪的,那些醉話不過是子虛烏有,是他拋出去的說辭。 他只是想用謝逢把二弟三弟敲醒。只消他們后退一步,他便可風(fēng)聲大雨點小地把謝逢放了,左不過再賞頓板子、圈禁幾個月,日后再慢慢給他加恩便是。 可他沒想到,二弟三弟已然被皇位迷了眼。謝逢沒能讓他們往后退,只讓他們想到了以退為進。 是以他不得不在往前邁一步,殺一儆百,把他們震住。 他要讓他們看到,就算只有一丁點苗頭,他也會嚴懲不貸;就算坊間都覺得此事不明不白,都覺得謝逢許是蒙受冤屈,他為了朝堂穩(wěn)定也不會心軟。 他要讓他們看到,在關(guān)乎國祚的事上,他寧可錯殺。 只好委屈謝逢了。 皇帝又批完了一本奏章,嘆息無聲。 這不忠不孝的罪名,他不得不讓謝逢背上些年,等到元晰長大、儲位穩(wěn)固了,再給他平反;若自己壽數(shù)不夠,就只有等元晰坐穩(wěn)皇位后,再多加安撫這位堂叔了。 皇帝心知他在詔獄里經(jīng)歷了什么,一時想傳太醫(yī)去給他看看??稍挼搅俗爝叄秩塘嘶厝?。 現(xiàn)在,實在不是慈悲為懷的時候。 他不夠狠,親王們就會心存僥幸。可他們?nèi)魏我环皆龠M一步,便都要走到手足相殘的地步上了。 “傅茂川?!被实圩罱K冷靜地開了口,“傳旨下去,朕不想看見有人給謝逢求情。誰若上疏為他辯白,同罪論處?!?/br> “諾?!备得ü恚膊酵顺龅钔?。 明德園月明苑里,謝遲聽聞旨意,正寫奏章的筆懸在了手中。 怔了良久,他頹然將筆撂在了案上。 和他只隔了方榻桌的葉蟬同樣愣住,望向劉雙領(lǐng)不解道:“陛下這么生氣嗎?” 劉雙領(lǐng)低著頭:“是。下奴聽說,宮里現(xiàn)在風(fēng)聲都嚴得很。早些時候有位大人抬出已故的四王為寶親……為四王幼子說情,遭了厲斥。陛下說他不忠不孝,不配做四王的兒子,眼下是念著四王病逝不久才不再多做追究,若再有人胡亂說情,就從宗室里廢出去,降為庶人?!?/br> 謝遲直聽得連心氣兒都虛了,靜了半晌,才說:“知道了,退下吧?!?/br> 劉雙領(lǐng)小心地告退,葉蟬眼瞧著謝遲臉色不對,下床繞過榻桌,伸手抱住了他:“別著急……陛下如今在氣頭上,過些陣子再說也好。謝逢比你還小兩歲呢,好日子不急這一時?!?/br> 可謝遲仍自沉默著,這沉默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葉蟬一直坐在他身邊望著他,長久之后,他忽地說:“小蟬,我突然不知道日后該如何是好了?!?/br> 一直以來,從他還是洛安城里一個默默無聞的廣恩伯的時候,他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更高的爵位,他想搏來一個郡王的位子。因為有了郡王的位子,家中可以有幾代無憂??ね醯纳矸菀阉闶诛@赫,縱使沒有實差,也足夠護好這一家子。 可眼下,他突然覺得這個一直以來的目標可笑得很——謝逢,他是親王啊,他是陛下的親侄子??伤琅f在一朝間就沒了爵位,只因為一個子虛烏有的原因。 謝遲忽然覺得恐慌,覺得茫然,覺得力不從心。他好像忽然被點醒,繼而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難題——他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讓家人平安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身為親王依舊只能認命,那他即便能掙到一個郡王的位子,又有什么用?如此這般,真想保一家人此生無虞,似乎只能自己將那份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握在手里??伤植荒堋?/br> 他又不能去當皇帝。 謝遲遍體生寒,摟著葉蟬木然道:“如果再往上拼,也仍舊身處險境,比從前的危險更要多……那我這樣費盡心力,究竟圖什么?” 從前家里拮據(jù)歸拮據(jù),可他從不用擔(dān)心飛來橫禍——生老病死一類雖是無人能避免,可謝逢所遭的這種禍端,是與他沒有關(guān)系的。 “……謝遲?”葉蟬反握住他的手,明顯感覺到他的手越來越?jīng)?,又見他目光空洞,她想了想,霸道地一扳他雙頰令他正對向自己。 然后,她親了上去。 謝遲本來就恍惚著,被她一親,跌入了一種新的恍惚。 她用力地親完,又與他分開,神情變得很嚴肅:“你不要想那么多,不要因為別人的不幸退縮。我喜歡你上進,就算有一天你跟謝逢一樣蒙了冤,我也是不怕的。我相信守得云開總能見月明,你如此,他也一樣?!?/br> 謝遲一時神色復(fù)雜,怎么說呢,他有時會覺得她想得太簡單了。 可葉蟬還是繼續(xù)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不會愿意懦弱地享受安逸的,我也一樣。那既然人活一口氣,就好好地去掙這口氣,別怕!” 她的口吻鄭重又明快,將謝遲墜近陰霾的心拔出來了幾分。謝遲滯了滯,又說:“可現(xiàn)在謝逢府里……” “謝逢府里的日子一定很難過,我知道?!比~蟬咬了咬唇,“可這事不是人人都會遇到。我們往上去拼,或許會身陷危險,也可能會越過越好;不拼,就什么都沒有了?!?/br> 說到這兒她忽地噤了聲,歪頭想了想,這都是很簡單的道理呀! 他肯定都懂,只是現(xiàn)下的情形,讓他望而生畏了。 她便及時停止了跟他說道理,轉(zhuǎn)而問他:“我重不重要?” “……你當然重要?!敝x遲道。 要不是為她、為孩子,他就不會有這么多顧慮了。正因為擔(dān)心他們今后幾十年的人生被他牽累,他才總是瞻前顧后。 “那我告訴你,我喜歡你意氣風(fēng)發(fā)勇往直前的樣子,你若為我好,就不要往后退。你憋屈地活著,我只會覺得更憋屈,我不要那樣過日子!” 葉蟬撇了撇嘴:“我一直很感激你時時處處想著護我,但從今往后,你還是換個想法吧!” 謝遲眉頭微蹙,她抓著他的手鄭重其事道:“你不要再把護我周全當成你的責(zé)任了。因為我不識好人心,我不喜歡看你這樣,你這個樣子我不會再覺得感動了——這樣很不值對不對?你就放手做你的事吧?!?/br> 謝遲:“……” 她端然在說大道理,可又帶著點耍賴似的意味。他啞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應(yīng)了聲:“哦?!?/br> 葉蟬瞪眼:“哦是什么意思?你再這樣頹喪下去,我可回娘家了啊!” “……”謝遲木了片刻,撲哧笑出聲。 拿她沒辦法。他知道她在成心將他的軍,可那能怎么辦?她就是穩(wěn)準狠地抓住了她的軟肋啊。 然后謝遲發(fā)現(xiàn),她還學(xué)會打個巴掌給個甜棗了。 在恐嚇完他之后,她下午都繞著他轉(zhuǎn),殷勤地不得了。晚上去沐浴前還在他身邊磨嘰了好一會兒,摟著他的胳膊輕言細語地跟他說:“謝遲謝遲,你高興起來嘛!我真的喜歡你??!你這個樣子我很難過。” “……”他斜眼瞅著她,心說你哄孩子呢?不過又確實被哄得很舒服。 眼看著天色已晚,葉蟬終于扶著肚子沐浴去了。她沐浴時不喜歡在屋里留人,于是這氛圍變得很適合沉思,她滿心里自然都是謝遲。 謝逢的事,確實挺容易讓人難過的,謝遲陷入迷茫也著實正常。她能體諒他,可是她不能讓他這樣消沉下去。因為他就不是個能沉溺于消沉的性子,若真讓他就此放棄打拼,他日后肯定會很苦悶。 她要讓他開心起來。嗯,此后幾天多讓孩子們鬧一鬧他好了!讀書不差這幾天,他現(xiàn)下的情緒才是大事呢。 床上,謝遲枕著手躺著,望著幔帳,忽地情不自禁地開始笑:“噗。” 這小知了,還學(xué)會嚇唬人了。還回娘家?她能離開他?她敢離開他? ……她敢離開他他就追過去! 他追過去討好她爹娘,然后拉攏她爹娘一起勸她回來! 不過他身上還有差事,去江南久住怕是不太方便…… ——謝遲瞎琢磨著有的沒的,聽見房門輕響,下意識地瞟了過去,繼而瞇起雙眼。 “?”正走向妝臺準備通頭的葉蟬滯住腳,“怎么了?” 謝遲忽地翻身下榻。 葉蟬于是被推到了妝臺前坐下,還在愣神,他已經(jīng)拿起了梳子幫她梳頭。她從鏡子里看著他的舉動傻眼,他驀地從鼻中逼出輕笑:“哼哼,明天我就讓劉雙領(lǐng)看宅子去?!?/br> 葉蟬:?什么跟什么? 他抬眸脧了眼鏡中的她:“忙忘了,說好了給岳父岳母在洛安置宅的?!?/br> 葉蟬:??? 忙忘了不要緊,為什么這時候突然想起來了??? 謝遲眉頭挑起:“也方便你回娘家不是?” 葉蟬:“……” 半個時辰之后,他已經(jīng)閉上眼睡了,她還在望著他愣神。 不對啊,這事不對?。∶髅魇撬没啬锛业氖聦⑺?,怎么就拐到要給她爹娘在洛安置宅上去了?! 怎么她賭氣回娘家,他竟然還要給她行個方便嗎??? 葉蟬莫名地傻了眼,又悶了一會兒,伸手揪了揪他的衣襟:“謝遲謝遲……” 謝遲“嗯?”了一聲醒過來,艱難地抬眼:“怎么了?” 接著就看到她很緊張地問:“你說明天就去給我爹娘看宅子,是開玩笑的,對吧?” “……不是啊?!彼院?,“不是從去年就開始說這事了?” “可是……”葉蟬啞了啞,“可是我說我生氣了要回娘家,你就在附近給我放個娘家,很奇怪?。 ?/br> “?”剛闔上眼的謝遲又睜開一只眼看看她,噗地笑出聲。 然后他伸手摟她,被她的大肚子隔住,便起身小心地從她身上邁了過去,從背后抱住了她:“傻樣,鉆什么牛角尖,睡了啊,乖?!彼谒^頂上一親。 葉蟬懵然。 怎么是她鉆牛角尖呢…… 不是他提起的嗎? 到了第二天早上,葉蟬都還在繼續(xù)追問這件事。謝遲憋著笑看了半晌,然后私底下跟趙大夫打聽了一下“一孕傻三年”這話有沒有道理。 趙大夫說有道理,夫人可能真是因為有孕導(dǎo)致腦子不太夠用。謝遲便不再繼續(xù)嘲笑她,他把她攬過來,撫著她的肚子,認真地解了她的疑惑:“別瞎琢磨了,跟你回不回娘家沒關(guān)系,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來,置宅這事該辦了。方便你生氣回娘家那是開玩笑的!” 葉蟬遲鈍地點點頭:“哦……” 謝遲憐憫地親了一口他的傻知了。 再過兩天,便又是接元顯回家的日子。謝遲在進宮之前往謝逢府里跑了一趟,謝逢不出所料地還在臥床休養(yǎng)。 府里的大夫說,是在詔獄的那一個月太傷身了——雖然沒動刑,可日日長跪也不是鬧著玩的。而且,謝逢現(xiàn)下憂思過重,本身對身體也不好。 謝遲不得不再勸他一番:“再不如意,你也得保重身子。大道理我不再多說了,想來你自己也明白?!?/br> “是,我都明白?!敝x逢苦笑,“可是,哥……父王那么疼我,他剛走一年,我就把他的爵位弄丟了?!?/br> 謝遲愕住,這一點,他先前沒考慮到。 謝逢無力地望向他,眼底滿是痛苦:“我不明白,陛下為什么不肯聽我解釋……在獄里他也沒審過我,如今我遞折子進去,他也不肯看?!?/br> 或者說,他的折子已經(jīng)遞不進去了。他沒有爵位,身份不夠,托別人幫他遞,也無一都被打了回來。 御前宮人說,陛下不想聽到任何有關(guān)于他的事情。 “皇伯那么厭惡我嗎!”謝逢覺得費解,費解的情緒逼得他崩潰,“就為幾句醉話,他就那么厭惡我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