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能襲爵的孩子只有一個,其實謝遲和葉蟬心里都清楚,就算是親兄弟遇到這樣的事,只怕都無可避免的要心里有些不痛快。可是,這道理再明白,他們現(xiàn)下看著府里的孩子關(guān)系這么好,也不愿意看見那分崩離析的結(jié)果。兩個人在此事上的想法都是一樣的——就算心結(jié)橫豎都要產(chǎn)生,他們當(dāng)父母的,也該盡力讓這心結(jié)小一點。 另外,謝遲也細(xì)細(xì)想過,世子越晚冊立,自己在朝堂上立的功就越多。到時候,他沒準(zhǔn)兒能給別的孩子也掙個不錯的爵位呢? 再說儲位之爭放在這兒,如果他最后能…… “你家的幾個孩子,朕都很喜歡?!被实酆龅赜珠_了口,截斷了謝遲的思緒,“他們的爵位你不必?fù)?dān)心,你們府里,并非只能出一個郡王。” 一語既出,周圍幾個宗親頓時神色各異。 謝追和謝逐對視著輕吸了口涼氣,其余幾人有的皺眉、有的牙關(guān)暗咬,放眼望去精彩得很。 不是他們不善于掩飾神色,而是皇帝這話里的意味實在耐人尋味——謝遲現(xiàn)下自己就是個郡王,按道理,他的兒子里當(dāng)然只能出一個郡王。陛下張口說并非只能出一個,這是什么意思? 是要多出幾個郡王,還是索性個個都封親王? 謝遲一時間自己也怔住,謝追在和謝逐對視之后迅速反應(yīng)過來,尋了個由頭就先告了退,同時暗暗一踢謝遲。 周遭的幾個宗親隨之也反應(yīng)過來,猶猶豫豫地在這詭異的氣氛中先后抱拳告退。然而謝遲離皇帝太近,謝追那一腳怎么看都很明顯,皇帝在幾人皆告退后便笑了,明知故問道:“他踢你干什么?” “……”謝遲自己腦子里還打著結(jié),聽言只能跟皇帝大眼瞪小眼,“對、對啊……他踢臣干什么?” 嗤的一聲,皇帝被他說得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頭:“再陪朕走走。” 謝遲已經(jīng)有日子沒在皇帝面前這么緊張了,毫不夸張地說,他現(xiàn)在后背的冷汗一直在冒,被秋風(fēng)一吹就涼颼颼一陣,擾得他心慌。 皇帝在透露立儲的意思? 這對他來說有點突然,他不敢深想,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到別的原因。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陣,宮人們機敏地察覺到陛下或許還有什么話要說,就都慢慢壓住了腳步,很快就拉開了一段距離。 皇帝忽地開了口:“朕知道你是家中獨子,沒了你,這一脈就斷了?!?/br> 謝遲喉嚨發(fā)緊:“是。” “但好在你兒子多?!被实圻呎f邊看了看他,“你挑一個兒子承襲你原本的爵位,兩不耽誤。若怕委屈了他,朕先晉你做親王也不是不行?!?/br> ——方才還存一兩分疑的事,在此刻忽而完全明朗了。 謝遲不是沒設(shè)想過自己爭儲成功的場景,但此刻,他手足無措。 明明已經(jīng)期待已久的事,突然又變得很意外起來。他也不懂自己在意外什么,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還是沒料到陛下竟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提起? 但皇帝好似也沒想要他有什么反應(yīng),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山頂,一笑:“山上有個亭子,我們?nèi)プ??!?/br> 他心里也有點亂,按照他原本的打算,這件事也確實不該在這樣輕松的氛圍中突然提出??刹恢獮槭裁矗l(fā)不愿多等了,所以就這么不合時宜地提了出來。 是以在山上落座的時候,兩個人都明顯的心神不寧。 古怪的安靜持續(xù)了一會兒,終是皇帝先咳嗽了一聲:“你怎么想?” “臣……”謝遲覺得腦子亂得不像自己的,完全想不出怎么答這話。 說不肯那是假的,可要是就直言不諱地接受下來——如此坦蕩地表示愿意認(rèn)別人當(dāng)?shù)遣皇且餐ζ婀郑?/br> 皇帝笑了一笑,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昨天晚上你們走后,朕想了很多事。” 謝遲頷了頷首。 “最初那會兒,你才十六七,許多事你都還不懂。不過你勤勉上進,心也好。朕那時就常在想,這孩子跟阿迎真像。”皇帝說著,搖了搖頭,“那時因為忠王和太子的事,朕打了你一頓。你說你不恨,可后來朕每每想起,都在后悔?!?/br> 謝遲微微一訝。那件事可謂“年代久遠(yuǎn)”,后來他又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早已將那事拋之腦后,若沒人刻意提起,他絕對不會去想。 而且,他也確實不恨。一是因為當(dāng)時皇帝、太子、忠王的身份都比他高太多,面對這樣一群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恨不起來;二是因為他心下始終都清楚,皇帝這么做自有皇帝的原因,在那個位子上,總有許多事要去制衡。 皇帝現(xiàn)下乍然這么提起,反倒讓他覺得恍如隔世。 皇帝乜了他一眼,又道:“這么多年過去,朕老了?!苯又闶且宦暢林氐膰@息,“前幾年動蕩太多,朕是真怕江山后繼無人。可近兩年……朕有時也自私,也總想許是不該只為江山考慮,朕也想享一享天倫之樂。所以啊……” 皇帝輕笑了聲:“最初的時候,朕想立個皇太侄就好,如今愈發(fā)覺得儲君還是該住到宮里來。茶余飯后,朕也想有個人能說說話。” 謝遲聽得鼻中發(fā)酸。 皇帝心里是真的苦,這等年紀(jì)了,子孫凋敝,皇后也走了。他又偏在這位子上,想玩樂散心也不能,當(dāng)真是高處不勝寒。 “朕前兩年大病的時候,你和淑靜她們在面前,朕覺得比身體好時還舒服?!?/br> 他身體好時,就算是女兒們,也總多幾分君臣之禮。唯有生病時,女兒們也好、他也好,在病榻前都沒什么正事可說,要么就是一心一意地端茶倒水,要么就是找些奇聞趣事來解悶兒,那著實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這兩年,朕愈發(fā)覺得,自己大概也沒幾年好活了?!被实坂咧畤@。 謝遲倏然抬頭:“陛下別這么說?!闭f著他喉中一噎,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忽然道不出來了,他看著皇帝木了半晌,道,“不吉利……” 皇帝哈地笑了一聲:“朕隨口一言,你別掛心?!彼麖?fù)又睇了睇謝遲,“說正事。朕想認(rèn)你做繼子,你能拿朕當(dāng)父親看么?” 皇帝的口吻竟止不住地有點發(fā)虛,好像怕他不答應(yīng)。 然后,因為謝遲沉默了一會兒的緣故,他忽然打了退堂鼓:“朕太唐突了,你若不愿意……” “臣從前,從未想過把陛下當(dāng)父親看。君威在上,臣不敢。”謝遲跟他前后腳開了口,二人同時一怔,接著,謝遲便見皇帝的神色驟然黯淡下去,趕忙又接口說,“但臣的父親走得早,這些年,陛下也是對臣而言最重要的長輩了?!?/br> 皇帝的神情顯然一松,謝遲笑了笑,低下頭又道:“臣也一直希望陛下能頤養(yǎng)天年。但臣身邊已經(jīng)……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父親了,不知自己能不能當(dāng)個好兒子,只能勉力一試?!?/br> 周遭在他這句話后,就再度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驀然舒氣:“那說好了?” 謝遲:“……” 皇帝又自言自語說:“你答應(yīng)就好,不然朕算白跟你的兒子們吹牛了?!?/br> 謝遲:“?” 跟兒子們吹牛是怎么回事?! 他幾經(jīng)追問,皇帝才把昨晚的事說了。謝遲這么一聽,才猜到幾個小家伙昨天神秘兮兮的是為什么。 那這算怎么回事?兒子們跟皇帝一起合謀把他“賣”了,還最后一個才讓他知道?! 謝遲哭笑不得,面色復(fù)雜道:“他們幾個真是膽子大了!” “哎,別怪他們?!被实圯p松地擺擺手,“是朕騙著他們拉了鉤,小孩子最看重這個,元晰從前也這樣?!?/br> 謝遲:“……” 這就已經(jīng)護著孩子們了?這又算怎么回事?開始隔代親了嗎? 二人聊了聊孩子,氣氛便松快了下來。之后又說了些有的沒的,一時沒再提立儲之事,這一篇好像就這么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去了。 但實際上,直至回到帳中,謝遲都還有點蒙。 因為今天提起這個,實在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就讓人覺得不真切,他總覺得今天好像夢游了一場似的。 葉蟬便見他今晚總在發(fā)呆,坐在床上一會兒看帳布、一會兒看地,躺下又看帳頂。她湊過去蹲在床邊問他怎么了?他發(fā)出一聲拖長的:“嗯……” 然后他扭頭看看她:“我好像……” 葉蟬一雙明眸眨了眨。 謝遲一沉息:“爭儲成功了?!?/br> “啊????!”葉蟬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他嚇了一跳,打量了他好幾眼,又問,“陛下……下旨了?” “那倒沒有?!敝x遲重新看向帳頂,“不過陛下私下跟我明說了。他說……他說咱們的幾個孩子他都挺喜歡,問我愿不愿意拿他當(dāng)父親?!?/br> ——這個問法,落在葉蟬耳朵里,令她也很詫異。 在他們眼里,陛下都首先是一國之君,那“儲君”自然比“兒子”重要。再細(xì)品品,又覺得這問法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酸楚。 “那你……”她一時腦子也有些懵,滯了半晌,說,“不管怎么樣……你帶孩子們多去陪陪陛下好了?!?/br> 謝遲啞音笑笑,點頭:“嗯。” 他比她更清楚朝中變數(shù)多。陛下自己有這個意思,并不意味著此事一定能成。 但就像葉蟬說的,不管怎么樣,他都該帶孩子們多去見見陛下。君臣之禮先放在一邊,只當(dāng)是晚輩多孝敬孝敬長輩,也是應(yīng)該的。 葉蟬又說:“其余的,咱都別想太多。” 謝遲再度看向她,她道:“但凡你還沒住進東宮去,這事就總還有可能生變?,F(xiàn)在想得越多,到時不就越失落?咱還和從前一樣,做好該做的事就行了。” 人,走一步看三步叫本事,但看三步再奢求三步,就叫貪心不足了。 奢求的太多,就容易心急、容易出錯,容易到最后連眼皮子底下的東西都守不住,得不償失。 謝遲靜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兒,忽而覺得這小知了比他所了解的要高深一些。 他沒料到她能這么穩(wěn),儲位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她還能這么不驕不躁。 第137章 另一邊,謝追和謝逐下了山,就一道喝酒去了。 倆人都挺高興。因為儲位之爭雖然讓人眼熱,但同時,他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爭上一陣子就知道自己有多大勝算了。所以沒頭沒腦地一直眼熱到最后不大可能,那能是己方的人爭到那個位子就足夠值得慶祝了。 謝追邊喝酒邊樂:“你看見另一個的神色了么?真有意思。” 當(dāng)下朝中還剩下的幾個,除了他們倆以外,有在孤軍奮戰(zhàn)的,也有從前跟著謝連謝逯干的。陛下方才說敏郡王府不一定只能出一個兒子當(dāng)郡王的話一出來,幾個人臉都綠了,那叫一精彩。 謝逐則道:“哎,你跟我這兒高興歸高興,出門在外你可忍忍。陛下在朝上還什么都沒提過,你別出去瞎張揚,小心給謝遲惹禍?!?/br> “我知道,我心里有數(shù),我又不是謝逢?!敝x追說到這兒,聲音卡了一卡。 他們幾個里頭,謝逢嘴上最沒把門兒的——不過那是幾年前?,F(xiàn)下,他們這印象或許還在,但謝逢早已不是那樣的人了。 謝追不禁一嘆:“可惜了,謝逢這趟沒來,不然他肯定也高興?!?/br> 他現(xiàn)下混到了百戶,但來秋狝的單子要經(jīng)陛下過目,他自然不敢來。 謝逐也嘆了一聲:“他的好日子在后頭呢?!?/br> 謝遲若真承繼大統(tǒng),一定不會忘了他。 除此之外,謝逐還盼著一件事,他希望來日謝遲掌權(quán)之后,能讓謝連死在牢里。 陛下沒殺謝連,這在情理之中,因為謝連是宗親,還是陛下的小輩。有這樣的身份放著,總歸存著三分情面,多大的罪都不一定死——反正死和幽禁一輩子對陛下來說也沒什么差別。 可謝逐不一樣,他親手辦了那個案子,親眼見過被謝連傷害過的小孩。 誠然他現(xiàn)在手里有實權(quán)也不缺錢,那孩子讓他給安置好了。可是連帶著謝連那日剛買回的,他也就救了倆,先前還死了三十多個呢。 謝逐覺得謝連的罪名罄竹難書,他要是皇帝,他可能得剮了謝連才覺得解恨。今上把謝連幽禁起來,實在太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