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jié)
皇帝道元晨睡覺不老實,半夜時獅子就煩躁地到床下睡去了,還笑說:“他專往一側(cè)滾,朕挪了他好幾回?!?/br> ——看,這不還是沒睡好?跟占多大地方?jīng)]關(guān)系??! 謝遲覺得這樣不成,皇帝畢竟年紀大了,不比他們偶爾一通宵不睡也不打緊。于是皇帝在帳中踱著步子品茶,他就跟在后頭勸:“陛下,下回還是讓乳母直接送他們回臣那邊,他們也慢慢懂事了,晚一刻睡不打緊,而且乳母也可以抱著他們睡,臣覺得……” “沒事,這么著挺好。” 謝遲:“……”他無奈地看看皇帝,“陛下,您若這樣,臣日后不敢讓孩子們來了?!?/br> 皇帝唰地扭頭看向他,謝遲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立在幾步外的傅茂川也莫名心虛地低了眼。氣氛冷滯了片刻,皇帝輕笑:“等著吧,等到時候你住到東宮……” “臣住到東宮,孩子們也是跟臣住在東宮啊。臣不能讓他們這么鬧您?!敝x遲雷打不動。 “……”皇帝皺了皺眉,“你這是在威脅朕?” 謝遲面不改色地一揖:“不敢,臣就是勸勸陛下,陛下您圣體康健要緊。若為一時陪孩子玩得高興弄得生病了……那多難受???” 皇帝復(fù)又盯了他一會兒,好似覺得爭不過,嘆著氣做了退讓:“罷了罷了,朕日后不這么干了?!?/br> 說著他還有點不服,心下揶揄說這小子怎的還沒住進東宮就管上他了?膽子忒大! 他于是又瞥了謝遲一眼:“你陪朕出去跑跑馬,中午在朕這里用膳?!?/br> “諾?!敝x遲恭敬地一揖。皇帝心里滿意了,這才像個樣子! 就這么著,秋狝在一團和氣中過去了。待得圣駕回到洛安,朝中也又平靜了一陣,直到九月初時,朝廷又給去年蝗災(zāi)后元氣尚未恢復(fù)的郡縣撥了一筆糧款。 這差事是謝遲辦的,他向來一有正事便會全身心地投入進去,所以結(jié)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辦得漂亮?;实塾谑窃谠绯鲜①澚怂环?,說他勤勉上進,胸懷天下,然后,又有意無意地添了那句“有皇長子昔日的風(fēng)范”。 這樣的話,在早朝上提起可和在圍場中的分量不一樣。一夜之間,朝堂上風(fēng)起云涌。 朝臣們的奏章都上得很巧妙,因為皇帝尚未直言要立謝遲為儲的緣故,滿朝都沒人直接說此事不成。大家說的都是覺得其余的哪位宗親好,只不過矛頭比較尷尬地落在了謝逐和謝追身上。 這也不稀奇,若論血脈,自然是各位親王的兒子與皇帝最親嘛。再把一干親王從上往下數(shù),二王不得勢了,三王全家就剩了他一個活口,四王那邊謝逢還背著“不忠不孝”的罪名,五王府的世子謝遇也早被擠在了外頭,六王府的原世子謝逯成了善郡王,后來新立的世子一直也沒怎么冒出來。 再往后,就是七世子謝逐和八世子謝追。謝追下頭,九王早逝沒留下兒子,十世子謝辸勉勉強強也算一號人物,但論本事實在比不過謝遲。 十世子再往下,年紀便都太小了。 所以朝臣們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謝逐謝追能推出來用用。尤其是思想守舊些的,覺得隨便推哪一個上去,都比謝遲這旁支到不知道哪兒去的強。 謝逐和謝追當(dāng)然不樂意,在他們看來,若他們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和謝遲差不多,那放手一搏也就搏了??涩F(xiàn)下,陛下的意思明明白白地放在那兒,他們跳出來和謝遲爭?他們傻嗎? 再說,這么多年的兄弟也不是白當(dāng)?shù)摹W屗麄優(yōu)榱嘶饰环槻徽J人,他們也做不出來。 于是,重陽一過,謝追就先告了個假溜了。他帶著人去了南邊,接著就傳回了八世子在外揮金如土、大肆搜羅古董字畫的消息。 過了小半個月,這消息里的“古董字畫”又變成了“美酒美人兒”,謝追在朝中的形象頓時一變,成了個荒yin無度的紈绔子弟。 上奏推舉他的朝臣們都氣得夠嗆。謝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突然性情大變,他們自然知道是故意的??蓡栴}是,就算他本不是這樣的人也不頂用,這風(fēng)聲傳得到處都是,陛下可以拿這個說事??! 私下里,連皇帝跟謝遲說起這事都忍不住地笑:“這謝追,朕還沒說什么,他跑得倒快。” 謝逐呢,則提起這事就氣得摔杯子:“他跑得比兔子還快,也不說叫上我一起走!” 等到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跑不了了。朝臣們天天找他去喝茶,竟聊些有的沒的,明顯在盯梢。 謝逐很崩潰:“我就不明白了,怎么這關(guān)乎皇位的大事,還能趕鴨子上架的嗎?” 謝遲嗤地一笑:“自然不是?!?/br> 謝逐鎖眉看著他,他道:“正經(jīng)希望你們上去的肯定有,但渾水摸魚的一定不少。他們先借你們把我踢出去,再慢慢和你們逗就是了?!?/br> “……”謝逐輕吸了口涼氣,“我看謝辸沒這心思,剩下那幾個郡王……” 謝遲頷首:“有可能是他們,也有可能是謝逯,謝遇我看也未必就放棄了。反正這陣子,咱多當(dāng)心著些?!?/br> 除此之外,他還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也努努力?他多立點功,朝臣們或許就慢慢閉嘴了。 但他和顧玉山議起此事時,顧玉山搖了頭:“到了這一步,事情就成了陛下和文武百官之間的撕扯,你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這么多雙眼睛盯著你,你做什么都容易遞把柄出去,不如先明哲保身?!?/br> 謝遲想想也對,接著,顧玉山的想法在陛下那兒也得到了印證。 ——陛下給了他一個久違的清閑差事,讓他回府歇著去了。 葉蟬其實也巴不得他回來躲一躲,外面一股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味道,她總歸還是替他緊張的。是以他回府的當(dāng)晚,葉蟬抬頭一看見他進屋,就張口吩咐周志才道:“去,把府門關(guān)上,這幾天什么客也不見,帖子也不接?!?/br> “噗……”謝遲笑出聲來,斜睨著她說,“怎么著?你這是要把我拴起來???” “我還真想把你拴起來?!比~蟬邊瞪他邊站起身走過去,他被她拉到羅漢床上坐下,她望著他說,“正好年關(guān)也近了,你好好歇歇,我看來年日子肯定不太平。還有……” 她沉了沉:“爺爺奶奶聽說這事了?!?/br> 謝遲一啞。 這事他一直都還沒跟二老提,因為他不太知道該怎么開口。爭儲成功是好事,可先前的這三年里,爺爺奶奶、還有他自己都以為陛下是要冊立皇太侄,但眼下正兒八經(jīng)地要過繼成皇太子,這事就不太一樣了。 謝遲于是硬著頭皮去了二老的住處,磕磕巴巴地將事情說了個大概。謝禱嘬著煙斗、謝周氏冷眼看著他,屋里的氣氛冷凝了好半晌。 然后,謝禱重重地嘆了口氣:“在你眼里,我們這么不明理嗎?” 謝遲怔怔,低頭道:“不是。我就是覺得……我畢竟是家中獨子,這事我……” “你是家中獨子,可你的爵位,早晚也要給你的兒子。陛下既說可以讓你挑一個兒子照樣承繼原本的爵位,這不就了了?”謝禱一沉,“再說,陛下挑你繼位,那是為天下大計。你這樣瞞著我們,是覺得我們老了就不講道理了嗎?” “不是,爺爺,我……”謝遲的聲音卡了卡,最后只能認錯,“我錯了?!?/br> 謝禱氣得沒再理他,謝周氏則嘆氣道:“回去好好哄哄小蟬?!?/br> “?!”謝遲一愣,“小蟬怎么了?” 謝周氏只說:“我今兒為這事生氣,罰她跪了半晌?!?/br> 謝遲腦子里嗡地一聲,又因這事原是他不對,不好質(zhì)問奶奶為什么拿小蟬出氣,只能匆匆回正院去看看小嬋怎么樣了。 謝周氏一臉淡然地目送他離開,謝禱瞅了她半天:“你這是什么意思?” “一家子,最要緊的就是交心?!敝x周氏一喟,“不讓他心疼,他不知道長記性?!?/br> 再說,她也真的生氣,除了生氣還有擔(dān)心。她怕謝遲如今就這樣,來日承繼了皇位更要對家人平添許多彎彎繞繞。 這和謝遲從前有煩心事便瞞著他們是不一樣的。那些事與他們本就沒有關(guān)系,他不說,只是單純地怕他們瞎cao心。這次的事,卻更像是在權(quán)衡利弊。 誠然這次他的初衷也是好的,可他若逐漸地習(xí)慣了不與家人坦誠相待,遲早變得猜忌多疑。到時再在那位子上坐著,人人都敬他怕他,他非把自己壓成孤家寡人不可。 他們一家人能和睦,最要緊的就是有什么話都說開,謝周氏不希望這一點因為他的身份日漸尊貴而改變。所以,即便這一次他有他的顧慮,她也不想由著他這么來。 是以在正院里,葉蟬正美滋滋地吃著小廚房剛送來的老鴨粉絲湯,忽地就見謝遲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來了。然后不待她反應(yīng),他就一把抓了她的手。 她這么一晃,老鴨湯傾灑出來,衣服上頓時添了幾滴油漬,帶著濃郁的鮮香。 “……你干什么啊!”葉蟬手忙腳亂地摸出帕子來擦,謝遲緊張地看著她:“奶奶罰你了?傷著沒有?” “?。俊比~蟬手上頓住,茫然地看看他,“奶奶罰我了?” 謝遲:“?” 他心情略微放松,但又不禁疑惑起來。看了看她,道:“奶奶說她為我瞞著立儲的事生氣,罰你跪了半晌?” “……”葉蟬認真地回想了一下,“那就是……當(dāng)時她生氣,問了我兩句,我稍微跪了會兒。也就……幾句話的工夫?” 奶奶明顯舍不得她多跪,稍微消了氣就一把把她拉起來了。 這算罰她……跪了半晌嗎? 葉蟬有點懵,謝遲重重吁著氣坐下,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嚇?biāo)牢伊?。?/br> 他一路都在瞎緊張,想這天寒地凍的,怕她跪出個好歹來。 然后他又苦笑:“他們可真是會戳人軟肋?!?/br> 那話怎么說的來著?姜還是老的辣。奶奶這是拿準了他怕小蟬受委屈,成心嚇了他一回。 不過有了這么一遭他也懂了,爺爺奶奶這回是真的生氣。奶奶雖然沒真拿小蟬出氣,但若他再來這么一次,奶奶想出氣,那也是做得到的。 小蟬現(xiàn)下是郡王妃的身份,又這么多年都沒受過什么委屈。要真被狠罰一回,那多年來的情分可真是說傷就傷了。 一家人,還是和和氣氣地好,得互相體諒。 謝遲于是如謝周氏所料地緊了弦。在之后的幾日里,他往二老的住處跑得特別勤,還把許多有的沒的都與他們說了。 謝周氏也與他說了說個中道理,謝遲嘆氣:“您說得是。不過您放心,我肯定不會讓自己走到那一步,有什么事,我至少都是會和小蟬說的。” 謝周氏搖頭:“萬事都是一步步來的。奶奶就怕你慢慢習(xí)慣于此,有朝一日跟小蟬也生了嫌隙。你要知道,高處不勝寒,你走得越高,能陪你的人就越少。和家人的情分,你要格外珍惜,但凡能說開的事,都還要坦誠地去說才好?!?/br> “是,我記住了。”謝遲沉肅地應(yīng)下,謝周氏又道:“還有,你兒子多,日后你也要多cao心,別讓他們同室cao戈。什么權(quán)位也不及兄弟情分重要,你要讓他們記住,讓他們記在心里。” “是。”謝遲沉吟道。 這件事,他也擔(dān)憂過。幾個孩子現(xiàn)在處得好,他們都高興,可來日怎么樣,真的不好說。 各親王府、郡王府都多多少少地出過爭奪世子位的事,可見世子之位已然夠貴重了。來日落到他肩上的卻是皇位,是坐擁天下的皇位。 有那個位子在,孩子們?nèi)蘸髸粫儯l也不敢打包票,他一想到這幾個現(xiàn)下每天鬧在一起的兄弟可能會在十幾年后反目成仇,就覺得不寒而栗。 但這種事,想來祈禱也是沒用的,只能他們當(dāng)父母的未雨綢繆,盡力而為。 他和小蟬再怎么樣,都還要繼續(xù)當(dāng)好父母,六個孩子都要平平安安地長大。 第139章 臘月,在街頭坊間都正對八世子在江南花錢如流水的時候,皇帝第一回在早朝上明確提起了想過繼謝遲為皇太子的事。 于是朝中的爭論頓時又上升了一層,就像一壇在窖中已悶了許久的美酒突然見了火星兒,一下子燃起了熊熊烈火。 自次日起,各樣的奏章紛至沓來。痛陳血脈親緣多么重要的有,大贊七世子謝逐才德的也有??傊?,奏章已各式各樣的方式開篇,最后都毫無例外地會拐到謝遲身上。若交給容萱強作總結(jié),容萱大概會把中心思想都概括為:臣覺得這事兒不太行。 在這個時候,皇帝罕見地把顧玉山召進了宮,請他喝了頓酒。 冬日的寒涼里,紫宸殿中暖意融融的,君臣兩個分坐在溫酒的小爐兩側(cè),半晌都沒人說話。 顧玉山攏著手,一味地盯著爐上小壺。皇帝打量了他好幾回,終于先開了口:“顧玉山?!?/br> 顧玉山低了低頭:“臣在?!?/br> 皇帝便說:“朕叫你來,你肯定明白是為什么。” 顧玉山沉了沉:“陛下其實已然拿定了主意,又何必問臣呢?” “現(xiàn)下是群臣反對?!被实圯p輕一嘆,“朕料到了會有人不肯??蛇@幾年,謝遲的差事辦得都不錯,朕先前著實沒想到,反對聲音會這樣大?!?/br> “哦……”顧玉山了然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