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著規(guī)矩，家里懂了事的孩子都是要一道進(jìn)來的，同樣男女分開。結(jié)果就導(dǎo)致葉蟬自己一個往后宮那邊去，謝遲那邊好大一群人。

    于是葉蟬回望時心情很復(fù)雜，愈發(fā)期待女兒趕緊來。

    她走進(jìn)貴妃所住的柔嘉宮時，外命婦到的還不多，后宮嬪妃倒是都在了?；实鄱嗄瓴惶ぷ愫髮m，后宮里的人還是當(dāng)年的那一批，一只手都數(shù)的出來。

    葉蟬去年進(jìn)宮時，儲位之爭還沒走到這一步，貴妃便也沒著意介紹她，她往外命婦的人堆兒里一站，一點(diǎn)兒都不顯眼。

    但今年不一樣了，她一個禮行下去，貴妃馬上就朝她笑道：“快起來。諸位都認(rèn)認(rèn)，這位便是敏郡王妃?！?/br>
    日后的太子妃。

    數(shù)道目光一齊看向她，接著便聽左側(cè)端坐的一人笑說：“我還道敏郡王怎么也得跟忠王年紀(jì)相仿，如今看王妃的歲數(shù)……敏郡王想是也比忠王要小不少？”

    不待葉蟬答話，貴妃已先一步道：“敏郡王過了年關(guān)才二十五，比忠王小四歲呢，可謂年輕有為?！?/br>
    她們當(dāng)長輩的這么寒暄了幾句，殿中的氛圍就松下來了。貴妃在自己身邊給她添了個座兒，葉蟬坐過去，她又把手邊的點(diǎn)心推給了葉蟬。

    二人間硬生生被貴妃塑造出了一種婆婆和兒媳的氛圍?？上攵?，這是有陛下授意。

    又過了片刻，三位公主也進(jìn)了宮，見過禮后，她們看見葉蟬，同樣十分親熱：“王妃。”

    葉蟬難免有點(diǎn)局促。她雖知道在眼下的斗爭里，這幾位理應(yīng)都是陛下這邊的人，也就是“自己人”，卻也知道這些親熱到底都是裝的，是做給別人看的。

    這便或多或少地讓人有點(diǎn)別扭，但就算別扭，也只好繼續(xù)裝下去。

    好在這一下午的工夫都用不著她多說話，到了臨近晚宴開始時，行二的德靜公主差了人來，請她出去一道走了走。

    德靜公主跟她說：“王妃與本宮不熟，但本宮見過敏郡王幾次，這么算來，也算是舊識。”

    葉蟬知道謝遲和公主們有點(diǎn)交情，之前還和三位駙馬一道喝過茶。但德靜公主這么提起來，卻顯然是意有所指。

    葉蟬頷了頷首：“妾身不常進(jìn)宮，許多事都不太適應(yīng)。若方才有失禮之處，殿下恕罪。”

    “沒有，王妃做得很好，本宮只是覺得王妃有些拘謹(jǐn)，才請王妃出來走走?！钡蚂o公主笑笑，繼而吁了口氣，“其實(shí)呢，王妃大可不必這么緊張。這樣的場合都是慢慢適應(yīng)的，而且在這樣的場合里，實(shí)際也沒有太多規(guī)矩可言，位尊者的舉止才是規(guī)矩?！?/br>
    葉蟬正思量著她的話，卻聽她又道：“來年這個時候，你的舉止，大約就是眾人的規(guī)矩了?！?/br>
    葉蟬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德靜公主是在有心與她示好。外面的紛爭太多，德靜公主在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她是贊同這件事的。

    “借殿下吉言了?！比~蟬垂眸，大大方方地應(yīng)了下來。

    德靜公主笑笑：“本宮也只是想結(jié)個善緣。還有就是……”她的笑意稍稍有那么一剎的不自然，“我大姐為人向來嚴(yán)厲些，若來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并非是沖著你們?nèi)サ?。唉……”她局促地?fù)u了搖頭，“這話原也不該我說。只是，我想事先請敏郡王看在先前的交情上，給我個面子。我們的兄弟都沒了，姐妹三個相伴了這許多年，實(shí)在不想來日先把哪一個送走。”

    德靜公主說得眼眶有點(diǎn)紅，葉蟬細(xì)細(xì)一品就明白了?？磥碓谶@件事上，淑靜公主不太贊同，可在德靜公主眼里目下大局已然定下，所以她已在擔(dān)心，來日新君繼位，長姐會被拎出來算賬。

    葉蟬能賣她個人情么？能，她有自信說如果自己勸謝遲，謝遲會為了她不計較，但是憑什么呢？

    倒不如互相賣個人情。

    葉蟬便笑道：“這事，我夫君不在，我也不好應(yīng)殿下。不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殿下對夫君有所助益，自也就是淑靜公主對夫君有所助益了?！?/br>
    “……”德靜公主神色一滯，繼而似乎有些意外，打量著她笑道，“王妃很聰明?！?/br>
    “就事論事而已?！比~蟬欠身道，“謝遲希望陛下能安享天倫之樂，必不愿與幾位公主相殘。殿下但凡給他個由頭去退，他便必是愿意退的?！?/br>
    德靜公主思量了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本宮有數(shù)了?！?/br>
    紫宸殿，在殿外候見的宗親都知道敏郡王一來就被請進(jìn)去了，而且一直沒再出來。也就是說，其他宗親再進(jìn)去問安時，敏郡王都在陛下身側(cè)。按往年的例，這么辦過的只有太子。

    除此之外，格外惹眼的還有敏郡王的那幾個孩子。幾個孩子都是一道入的殿，但這個年紀(jì)的孩子難免坐不住，便時常能見他們一臉好奇地跑出來張望。

    紫宸殿是天子居所，就由著他們這么跑？呵……

    在入朝聽政的宗親中還有些勢頭的端郡王和慶郡王都是一臉的冷笑，過了會兒瞧見十世子謝辸到了，二人就都過去搭話：“你可來了。好大的一出戲，你錯過了不少?！?/br>
    “怎么了？”謝辸怔怔然，端郡王指了指里頭，壓音道：“謝遲，早早地就進(jìn)去了。幾個孩子里里外外的瘋，跟自己家似的。”

    “……”謝辸沒吭聲。

    當(dāng)下的局面讓他的心情很復(fù)雜。早些時候，他是跟著謝逯的，不過他年紀(jì)還輕，當(dāng)時根本就沒想那么多，謝逯找了他他就答應(yīng)了而已。對于謝遲，他也沒那么多不待見，謝遲的出身低是不假，但陛下都不在意，他也沒什么話可說。

    只是現(xiàn)在，他似乎又被局勢所迫，不得不繼續(xù)跟謝遲對著干。謝逯跟他說，要是謝遲上了位，準(zhǔn)定沒他們倆的好果子吃。

    謝辸便只能不情不愿地這么混著。端郡王和慶郡王見他不開口，又搖頭嘆氣：“真不是個事兒啊……”

    “那能怎么著?！敝x辸低著頭道。

    “我瞧陛下這是鐵了心了，滿朝文武也未必頂?shù)眠^陛下?！睉c郡王嗤地一笑，“咱得趕緊想想轍，陛下那邊走不通，就最好能把謝遲逼回去?！?/br>
    謝遲自己往回縮，陛下準(zhǔn)不能逼他當(dāng)太子、當(dāng)皇帝。

    “……你這主意可就是笑話了。”端郡王斜著眼睛脧他。心說之前文人那么口誅筆伐，敏郡王都沒退，如今儲位在眼前了，敏郡王能退？

    你覺得敏郡王是傻子嗎？

    慶郡王搖搖頭：“打蛇要打七寸?！痹拕偝隹?，又見一小小的身影跑了出來，后面自然免不了有宮人跟著。

    三人不約而同地都噤了聲，轉(zhuǎn)而換了話題，只說些不疼不癢的吉利話。

    殿中，皇帝見來賀年的宗親見得累了，便小歇了一刻。他將幾個孩子都叫了進(jìn)來，喊他們一起吃點(diǎn)心，過了會兒，皇帝便笑了出來：“元顯是懂事?！?/br>
    就他這當(dāng)大哥的一直在關(guān)照弟弟們，比他小兩個月的元晉都不太管這些。

    元顯聽到夸贊，臉不由一紅，便不再喂元晨，把元晨的點(diǎn)心交給了乳母，自己乖乖坐回去了。

    謝遲笑道：“夸你呢，怎么還不好意思？”

    “……”元顯低著頭，靦腆地吃著桂花藕粉?；实坌πΓ终f：“元顯，你哪個弟弟最鬧？”

    元顯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說：“晚上宮宴的時候，朕替你照顧一個，讓你好好玩，好不好？”

    元顯便認(rèn)真地思量了一下，隨即便說：“六弟最鬧?！?/br>
    “？”元晨立刻瞪向他，“我沒有！”

    元顯很認(rèn)真：“就是你！”

    “我沒有！”元晨奶聲奶氣地跟哥哥吵，“我最乖！”

    皇帝笑出聲，元晨聽到笑聲更不服了，眉頭都緊皺起來：“我就最乖！”

    “好好好，元晨最乖?！被实壅f著，跟謝遲指指他，“朕晚上帶你們家最乖的這個一道坐，你放心?！?/br>
    謝遲：“……”

    他知道陛下有別的用意在里頭，不過對這個用意來說，其實(shí)帶哪個孩子都一樣，他很想換一個乖一點(diǎn)的跟陛下去，元晨真的太調(diào)皮了！

    但他私下和皇帝提完之后，皇帝沒肯，這事也就這么著了。謝遲在臨近傍晚時先帶剩下的五個孩子去了含元殿，過了半個時辰，天子大駕才在眾人的山呼萬歲中進(jìn)殿，謝遲行完禮后抬頭一瞧，簡直一陣眼暈。

    ——陛下竟然是抱著元晨進(jìn)來的。

    元晨三月份滿三歲，現(xiàn)下的分量已然不算輕，陛下您能不能悠著點(diǎn)啊……

    卻見皇帝穩(wěn)穩(wěn)地上了九階，落了座，把元晨放在了旁邊。

    席間一陣sao動。從前這么坐在陛下身邊的，只有皇長孫元晰。

    然后皇帝照例要在開席前先說幾句話，他清了清嗓子，便朗然開了口：“眾卿……”

    旁邊坐著的小娃娃開始伸手夠桌上的葡萄。但果碟放得遠(yuǎn)，他小短手夠不到。

    皇帝被他一擾視線，就下意識地頓了下聲，然后摒著笑揪了兩顆葡萄給他。

    元晨美滋滋地吃上了，謝遲頭疼地扶住了額頭。

    那葡萄估計也是真好吃，因?yàn)檎m宴中，總能看到元晨在吃。不少朝臣看著都忍不住地笑，謝逐過來跟謝遲敬酒的時候都樂：“那葡萄到底是有多好吃??？”

    謝遲繼續(xù)頭疼地扶著額頭：“我哪兒知道，那是貢品，我桌上又沒有。”

    另一邊，容萱在府中的家宴散后，就借口要去寺院燒頭香，踏著夜色出了府。

    除夕夜，平康坊里一點(diǎn)生意也沒有，凄清得像座鬼城。青樓里也沒多少仁善可言，少花多賺是最緊要的，老鴇犯不著為了讓小倌兒過個好年去置辦酒席。

    不過，頭牌們過得還不錯。像卓寧這樣被人包著、手頭不缺錢的，過得也還不錯。

    容萱到的時候，卓寧正在自斟自飲著自己吃著盤新下的餃子。他自己花錢叫的膳，樓里的廚子便做得不含糊，滋味當(dāng)真不錯。

    但見容萱來了，卓寧的眼睛還是一亮：“您怎么這時候來了……”

    “我想你自己過年一定沒趣兒，我年年都是同樣的過法，也沒趣兒?！比葺嬉贿呎f一邊塞給領(lǐng)路的小廝一錠銀子，“再去加一碟餃子，添幾個小炒?！?/br>
    那小廝無聲地告退，容萱闔上門，到桌邊坐了下來：“新年大吉啊?！?/br>
    “新年大吉?！弊繉庮h首笑笑，容萱從袖中摸了個紅線串成的小錢串給他。

    “……這是干什么？”卓寧怔然，容萱一哂：“壓歲錢，拿著吧，趁著年紀(jì)還小，能拿一年是一年。”

    長大了，就再也沒有壓歲錢了！容萱一想到這個就有點(diǎn)悲憤，覺得自己老了！

    卓寧卻遲疑著沒接，容萱看看他：“怎么了？拿著吧，錢又不多，我給府里的孩子們也是這么備的?！?/br>
    這大齊朝，給壓歲錢遠(yuǎn)沒有二十一世紀(jì)那么實(shí)在。在二十一世紀(jì)，大家的生活漸好，普通人家也都幾百上千的給壓歲錢了?？稍谶@里，就連王府之中都只是拿銅錢串一串、或者把碎銀子裝個小小的荷包，只是圖個吉利，真沒多少錢。

    但卓寧還是一副不愿多看那個錢串的樣子，他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薄唇一分分抿得緊了。容萱不解地看著他，他道：“您能不能、能不能不拿我當(dāng)小孩子看了？”

    “……”容萱這會兒還沒當(dāng)回事，笑了一聲道，“行行行，我錯了，你收著圖個吉利吧。”

    卓寧的下一句卻是：“我喜歡您。”

    “？”容萱驀地僵住，滯了會兒，復(fù)又笑出來，“你說什么？”

    “我說……我喜歡您。”卓寧低著頭。他聽出容萱話里那幾分好笑的意味，懊惱得臉上發(fā)燙，“我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您，但是我……”他抬頭看向她，她滿身華麗的衣飾在他眼睛里一撞，他的氣息就虛了，“我是認(rèn)真的……”

    容萱輕輕地吁了口氣。

    她是覺得這件事好笑，但并不是因?yàn)樗訔壸繉幍某錾?。那覺得好笑的原因，她又不太好跟卓寧說——這要怎么說呢？她覺得，千百年后，國際上把成年的年齡定位十八歲，是有道理的。

    她覺得卓寧心智還不成熟，他明顯還有少年的那種簡單干凈。他所謂的“喜歡”，也可能并不是他所認(rèn)為的那種喜歡。她是在他受苦時拉了他一把的人，他對她的感情，更有可能是弱者對強(qiáng)者的依戀。

    而她，不想這樣順?biāo)浦鄣卣加兴母星椤?/br>
    他很好，他長得好看、聲音好聽，而且多才多藝。但對容萱來說，在知道他心智不成熟的情況下，對他動心就是不對的，哪怕他是自愿的也不行。

    未成年人的“自愿”太容易被干擾，他們的三觀尚未養(yǎng)成，成年人對他們洗腦、控制他們的思維輕而易舉。成年人如若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感情，那便也是戀童癖的一種了，只不過要比謝連那種霸王硬上弓的戀童癖更為高端一些，只不過是會拿“兩情相悅”粉飾罪惡而已。

    容萱不覺得自己三觀有多正，在很多事上，她都活得挺混亂。但是這種道德底線，她就是不能去破。

    見她不說話，卓寧一下子局促起來：“您別生氣……我不說了?！?/br>
    “我沒生氣?！比葺嬲碇季w，朝他笑了笑，“但是，你聽我說?！?/br>
    卓寧下意識地繃直了后背。

    “我從不嫌棄你的出身。而且，我既然一直來找你，便也自然是喜歡你的?！彼f著，頓了一頓，“但是，這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我只是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小弟弟。你別失落，其實(shí)你對我也未必是你想的那種情分，我不想趁你懵懵懂懂的時候糊弄你，所以才跟你說這些。我希望你冷靜一點(diǎn)，先……別太去想這些事，也許再過幾年，你就能明白我在說什么了?！?/br>
    他現(xiàn)在只在醉香樓里做過事，大千世界他都沒見過，他真的什么也不懂，容萱相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