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在謝逢聽來莫名其妙。他其實(shí)是想說，陛下大概知道。

    可他想了想，還是不好繞過皇帝擅自將此事戳穿，只改口道：“我知道你沒有異心。這件事……父皇確是有些固執(zhí)了?！?/br>
    謝逢沒有說話，謝遲抬眼瞧了瞧他，鄭重道：“你的苦我都明白，來日我會把該還給你的都還給你。你若信我，就安心等著，不要再讓自己更難過了?！?/br>
    但謝逢搖了搖頭：“不，你不明白?！彼j然一喟，“其實(shí)現(xiàn)在爵位對我來說，不那么重要了。我便是一直當(dāng)御前侍衛(wèi)，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他說著又笑了一笑：“我更在意洗脫這罪名。這罪名于我而言，就像夢魘一樣。我只想陛下信我，哪怕他信了卻不能公諸于世都不要緊?！?/br>
    這件事已經(jīng)纏繞了他五年，令他頹喪，使他迷茫。他一度懷疑圣賢書里那些忠君之言究竟值不值得一信，好在他最終將自己從那種質(zhì)疑里拖了出來。

    他現(xiàn)在只能逼著自己近乎愚蠢地去相信，這件事一定會有結(jié)果。

    陛下是明君，陛下不會讓他不明不白的過一輩子。

    后宅，吳氏在晚膳之后，終于決定往宜春殿走一趟。

    但她不是想去見太子妃，而是去見鶯枝。她想，她或許還有機(jī)會拉攏鶯枝一把，鶯枝現(xiàn)下又在太子妃近前侍奉，常能見到太子，翻身的機(jī)會唾手可得。

    最讓她如有天助的是，鶯枝當(dāng)下還沒住進(jìn)宜春殿的院墻內(nèi)，而是和另外幾個(gè)宮女一起住在宜春殿后的一方小院里。否則的話，她去見人就不太方便了，太子妃身邊的規(guī)矩嚴(yán)，她若走進(jìn)宜春殿去見她，肯定要被盤問半天。

    吳氏于是帶著貼身侍候的宮女進(jìn)了那方小院，幾間屋子的燭火都亮著，有個(gè)小宮女遙遙地瞧見她，趕忙過來磕頭。

    吳氏就正好詢問了鶯枝住在哪兒，那小宮女給她指了路，她便提步往那間屋子去了。

    到了門口，吳氏叩了叩門，里面響起一聲“誰?。俊?。

    吳氏身邊的宮女道是吳孺子，門便很快打了開來，鶯枝大有些詫異地看看她，又趕忙福身見禮，吳氏就提步進(jìn)了屋。

    她隨意地坐到羅漢床邊，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榻桌上放針線的小竹筐。

    那筐子上用紅布蓋著，依稀可見有幾根針從紅布上冒了出來。除此之外，吳氏還瞧見一只像是布娃娃的手一般的東西，從筐邊露出。

    她一哂，正好拿此事做了話題：“姑娘愛做針線？”

    鶯枝卻有些慌，聽她提起針線，就匆匆地將竹筐整個(gè)拿了起來，轉(zhuǎn)手收到了榻桌下面：“奴婢閑來無事，坐著玩玩罷了……”

    接著又朝她欠了欠身：“奴婢去沏茶?！?/br>
    鶯枝干活麻利，茶水很快就沏了上來。吳氏端起來抿著，聽得她疑惑道：“不知孺子前來是為何事？”

    吳氏擱下茶盞：“你前陣子想見我時(shí)，我精神不大好，便沒有見你。近來精神好了，想起這事就來看看。”說著她語中一頓，就將這太極打了回去，“不知姑娘找我是為何事？”

    她想，自己把這個(gè)臺階遞過去，鶯枝一定會把該說的要求說了，然后她們便可順理成章地說下去。鶯枝想要的無非是太子的寵愛，吳氏自己雖然也不得寵，可她與太子妃同在一府這么多年，太子妃的脾性她必定還是比鶯枝清楚。

    太子既然喜歡那樣的，那鶯枝走太子妃的路子，或許就會有出路。

    但她沒想到，鶯枝說出來的卻是：“奴婢只是想結(jié)個(gè)善緣，沒什么緊要事。沒想到還勞得孺子專門跑一趟，真是罪過?！?/br>
    吳氏顯然一怔，她一時(shí)覺得鶯枝必是在賣關(guān)子，但看看她低眉順眼的神色，又完全不想。

    “……什么也不求？”她試探著追問她。

    鶯枝冷靜地頷首：“是。奴婢在宮里的年頭長了，總想著結(jié)些善緣總是好的。但如今在太子妃身邊做事，這善緣大約也不太好結(jié)了，不合宜春殿的規(guī)矩?！?/br>
    這話聽著，簡直是在逐客。

    吳氏覺得詫異無比。她覺得鶯枝的拜見必定不是她目下所說的這樣，無比納悶兒究竟是什么讓鶯枝轉(zhuǎn)了想法。

    “你……并不是想爭寵？”吳氏低壓著聲音，遲疑道。

    “您說什么呢?！柄L枝雙頰一紅，盯著地面深深一福，“天色晚了，您慢走?！?/br>
    還真是在逐客。

    吳氏在怪異的感覺中盯了她半晌都沒再說出話，更加顧不上她這樣是不是有些不敬，怔了半晌，才回了神：“那好……那我就走了。”

    鶯歌緊繃的神色一緩，站起身，畢恭畢敬地送吳氏出門。

    邁出她的房門后，吳氏被秋夜的涼風(fēng)一吹，又清醒了一些。她于是側(cè)首又看看鶯枝那張姣好的容顏，有些不甘的勸道：“姑娘可想好。以姑娘的容貌，想飛上枝頭，總是有些機(jī)會的。”

    “這話可不敢亂說。”鶯枝只這樣回道。

    她不能在吳氏這兒動(dòng)心思了。

    她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她要好好辦成太子殿下所想的事，太子殿下遲早會給她一個(gè)名分的。

    這是孟德興告訴她的。

    第154章

    十天的光景轉(zhuǎn)眼就過去，除卻給邊關(guān)將士準(zhǔn)備棉衣那一事以外，謝遲也沒再碰上什么大事。

    是以十日之后，他一度有些意猶未盡，總覺得如此好像也沒練出什么。于是在皇帝問他批閱奏章是什么感覺時(shí)，他就說了這話，皇帝聽得一笑：“哈哈，那你希望件件都是大事？”

    “……”謝遲想了想，“那倒也不是?！?/br>
    沒什么大事，說明天下太平。件件都是大事，那就是萬里江山內(nèi)憂外患了。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大事還是少些好。朕要你當(dāng)下就試一試這些，也不是要你即刻對大事手到擒來，只是讓你先有所了解。這些事你料理慣了，遇上大事才不會慌?！?/br>
    謝遲一揖：“是，兒臣明白了。”

    皇帝便又抽出基本奏章來翻了翻，看了看他留下的朱批。指了些處理得不夠好的地方告訴他，最后又夸他總體辦得都還不錯(cuò)。

    “謝遠(yuǎn)能有你三成的才能，朕當(dāng)年也不至于氣成那樣。”皇帝說著一嘆，合上奏章信手撂到桌上，就站起了身，“與朕一道出去走走?！?/br>
    謝遲便跟著皇帝出了紫宸殿。皇帝有那么一陣子沒說話，帶著他徑直往后宮去，因?yàn)橛▓@、太液池一類的好景致都在后宮。

    謝遲自打冊封太子之后，便正經(jīng)成了皇帝的兒子，想去后宮看看景也是可以的，但實(shí)際上他并沒怎么去過。眼下跟著皇帝來了這里，他便還是兩眼一抹黑，哪兒都不認(rèn)識。

    皇帝的興致倒還不錯(cuò)，到了景色好的地方，就又有一茬沒一茬地跟他說起了話：“那邊那片竹林，阿迎在的時(shí)候最喜歡。他說那兒清靜，讀書想事都舒服，閑來無事也嘗在那兒品茶?！?/br>
    謝遲明顯地感覺到，在早幾個(gè)月的時(shí)候，皇帝是不怎么提皇長子和廢太子的，近來卻明顯地提得多了些，大約是因?yàn)槎碎g愈發(fā)熟悉的緣故。

    謝遲一哂，望了望那片竹林，又是一喟：“若皇長兄還在世就好了。”

    皇帝靜了一靜，走了幾步后，才緩出笑容：“不提了。唉，如今元昕也喜歡那片竹林，前幾日朕讓人在那邊給他扎了個(gè)秋千，他玩得很高興?！?/br>
    謝遲不禁啞了啞。

    皇帝對元昕，到底是不一樣的。雖然他對六個(gè)孩子都好，但還是會對元昕多幾分記掛，可想而知這是因?yàn)樵木壒省?/br>
    但當(dāng)下說完皇長子又說元昕，謝遲似乎嗅到了點(diǎn)兒不同尋常的緣故。近一年前，皇帝最初決議冊他為太子的時(shí)候也是拿皇長子說的事。

    謝遲遲疑了一會兒，說：“父皇，元昕還小?！?/br>
    皇帝笑看了他一眼，而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你說得對，他還小。儲君之位，還是才德為重?！?/br>
    語罷，他有點(diǎn)慶幸謝遲直接將這話點(diǎn)了出來。

    其實(shí)他也知道因?yàn)橐患褐蕉诩覈笫律细裢饪粗卦坎⒉焕碇牵苫蛟S是因?yàn)槟昙o(jì)大了吧，他的心思變得愈發(fā)軟弱，許多時(shí)候，他都克制不住自己的私心。

    若他只是個(gè)普通的老人，這沒什么，他向兒孫們胡攪蠻纏要求他們時(shí)時(shí)圍在他身邊都不要緊?？伤且粐?，這樣顯然不行。

    謝遲便聽皇帝松了口氣。然后，皇帝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湖泊，快走了幾步，坐到了湖邊的大石上。謝遲瞧了瞧，盤膝坐在了旁邊的草地上。

    皇帝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默了一會兒，又失神地笑道：“像方才那樣的話，朕再說，你也不必理。朕老了，這天下日后是你的，你要做你認(rèn)為對的事?！?/br>
    謝遲沉吟了一會兒，也望著湖面，說：“挑選儲君，是該才能為上。但若幾個(gè)兒子都才能出眾，兒臣可按父皇的意，優(yōu)先冊立元昕。先前敏郡王的位子就給元明，元顯元晉還有元暉元晨都可另冊……”話沒說完，他感覺頭頂上被人一拽，下意識地伸手一抓，發(fā)現(xiàn)箍在發(fā)髻上的玉冠被拽走了。

    但玉冠之內(nèi)還有綢帶束發(fā)，是以發(fā)髻也沒散，謝遲就扭頭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手里閑閑地把玩著他的玉冠，面色從容地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挺好，你接著說?！?/br>
    “……”謝遲無奈地看了他兩眼，又重新望向湖面，“到時(shí)再把敏郡王加封成親王，兄弟幾個(gè)便也算哎哎哎哎哎……”他明顯地感覺到一只手在扯綢帶系結(jié)的地方，趕忙一邊伸手去攥一邊就著手拽的方向后仰，口中連聲道，“散了散了散了！??！”

    然后發(fā)髻就真的散了。

    披頭散發(fā)是一件十分失禮的事情，謝遲窘迫地站起來，憋了半天擠出一句：“父皇您怎么……突然戲弄兒臣？！”

    皇帝手里團(tuán)著玉冠和綢帶，也沒看他，面上卻飄著一縷笑：“昨天朕搶元暉的來著。這小子，追著朕跑了半天，精力真好。”

    謝遲：“……”

    皇帝在這時(shí)斜脧了他一眼：“你太大了，就不太好玩了?！?/br>
    謝遲：“……”

    皇帝有時(shí)會想，若自己能早知道有這天，一定會早些把謝遲接進(jìn)宮。那樣一定會多許多父子間的樂事，哪怕他后來勢必還要經(jīng)歷兒孫的離世，有他在身邊，心里大概也會好過一些。

    一時(shí)的出神間，皇帝突然覺得發(fā)髻被向后一拽。

    他慌忙去捂，然而遲了一瞬。轉(zhuǎn)過頭時(shí)，謝遲已拿著玉冠奔出三丈遠(yuǎn)了。

    “哎你……”皇帝氣笑，“你放肆！快拿回來！”

    謝遲就在三丈外杵著，負(fù)手而立，器宇軒昂道：“不，兒臣非得讓父皇見識見識，兒臣不比元暉差！”

    宜春殿里，葉蟬在謝遲回來前就從宮人口中聽說了“陛下和太子殿下在湖邊追打”的奇聞，她真是服了氣了！

    待得謝遲回來，她自然要說他：“你怎么那樣跟父皇鬧？萬一摔著怎么辦？”

    謝遲哈哈一笑：“我有數(shù)，離父皇最多三步，他要是摔了，我扶得住。”

    然后他就把一頂玉冠放在了案上。

    葉蟬定睛一瞧，差點(diǎn)把下巴砸地上：“這不是父皇的嗎？！”

    “對啊，他沒搶著啊?！敝x遲一臉得意，“沒搶著，我就扣下了?！?/br>
    葉蟬又問那你的冠呢？謝遲說讓父皇扣下了。

    葉蟬：“……”

    她腹誹了半天你們倆真是童心未泯，結(jié)果到了第二天，這童心就把她也卷了進(jìn)去。

    ——早些時(shí)候，她不是挑了尚服局送來的新繡樣給家人做東西嗎？給謝遲和孩子們做的都是貼身之物，但在皇帝面前她是兒媳，做太貼身的東西就不太合適了。

    所以，葉蟬仗著自己的繡工好，把那飛龍?jiān)谔斓睦C樣繡成了屏風(fēng)大小。繡完后又交給尚工局做成屏風(fēng)，故而到現(xiàn)在才做好。

    葉蟬對這作品很滿意，想著也有日子沒去紫宸殿磕頭了，便讓宮人抬著，親自去了一趟。

    然后她便見皇帝冷著張臉就說：“呵，搶了朕的玉冠，就拿個(gè)屏風(fēng)來換？”

    “……”葉蟬悶了悶，氣不忿兒地呢喃道，“您不是也扣了他的嗎……”

    “？”皇帝頓時(shí)鎖眉，“你再說一遍？”

    “兒臣不敢?！比~蟬認(rèn)錯(cuò)認(rèn)得特別快，又低眉順眼福身說，“這屏風(fēng)是兒臣親手繡的，早就開始做了，和他可沒關(guān)系！父皇與他的賬，和他另算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