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一個十幾年未見的門生,品性想法變成什么樣確實都不好說,他怎么就輕而易舉地信了呢?! 顧玉山覺得自己陰溝里翻船,丟了大人了! 謝遲又接著勸他:“您看,您是當朝名士,是行事坦蕩慣了的人。那些小人之思,您怎么想得到呢?就跟我到現(xiàn)在也不懂謝連為何孌童一樣?!?/br> 他說罷又扯了扯他的被角,發(fā)覺顧玉山在里面拽著,不由嘖嘴:“您出來,咱好好說說話行不行?我東宮還離不開您呢,您不能一直悶在被子里??!” “……”顧玉山悶了悶,長長地吁出一口郁氣,“這回的事,連薛成那老兒都寫文章笑話我,我沒臉給殿下當老師了。待我病好,我會給殿下另擇個良師,稟給陛下。” “?!”謝遲腦中一懵,先是想說老師您這么賭氣可過分了?。〗又致牫鰜?,好像并不只是賭氣。 顧玉山是認真的。 他們讀書人本就有個“圈子”,圈子中有分不少派系。派系中有的是敵、有的是友、也有的亦敵亦友。薛成和顧玉山,大概就是亦敵亦友的那一種。 敵的這一面呢,是他們倆輪著當太傅,有的政見也不太一樣,昔年抨擊對方的文章謝遲都看過不少。 但友的那一面,謝遲也見識過。薛成昔年差張子適去顧府當過說客,想請顧玉山出山收自己當門生。雖然這多半是因為薛成當初在找人輔佐廢太子吧,但也可見顧玉山的才學(xué),薛成也是認可的。 所以,這倆人是神交了很多年,也掐了很多年。現(xiàn)下顧玉山讓薛成笑話了一通,就給氣壞了。 那謝遲能怎么辦?他只能哄顧玉山唄! “老師您跟他計較干什么!您當了兩回太傅了,單這一條,他就比不過您!” “再說,如今天下名士,還是您排第一他排第二?。 ?/br> “他這輩子是比不過您了,您讓他圖圖口舌之快,能怎么著?” “……” 與此同時,東宮里頭,葉蟬也跟青釉商量過了如何整肅規(guī)矩。青釉在詔獄里受的苦不多,只是身子有些虛,歇了兩天就躺不住了,寧可起來當值。 聽葉蟬說這事,青釉一下子就有了數(shù),她想了想,道:“新調(diào)進來的宮女宦官奴婢都見過了,基本都是十四五的小姑娘,剛剛進宮。這樣的,大多都還沒什么心計,只是容易心氣兒高,想立規(guī)矩不難,殿下放心吧?!?/br> 葉蟬點了點頭:“該罰的時候你們就罰,但有個分寸,別隨隨便便就給弄死弄殘了?!?/br> 經(jīng)了巫蠱的那一茬,葉蟬的心硬了不少。從前那么些年,她都不喜歡打打罰罰的那些事,覺得大家能和氣相處最好。現(xiàn)下看來,宮里跟府里真不能用同一套的想法,把規(guī)矩立嚴才是首要的,不然人家指不定怎么往死里欺負你。 然后她又說:“我琢磨著,想請嫂嫂進來幫幫忙,你看呢?” 嫂嫂? 青釉一愣,旋即反應(yīng)過來她指的不是葉正的妻子,而是前太子妃崔氏。 青釉思量著點頭:“奴婢覺得行。太子妃召命婦進東宮幫一幫忙,本就是和規(guī)矩的,您不必有什么顧慮?!?/br> 葉蟬便將崔氏請了進來,她原以為崔氏一定會帶著宜翁主,然而并沒有。 崔氏跟她說:“妾身覺得,宮里的事,離她遠些也好。再說東宮這地方……” 她苦笑著噤聲,葉蟬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 對于東宮里這點事兒,崔氏著實是了如指掌。當晚,她就跟葉蟬一起翻了翻新調(diào)來的宮人的典籍,注意到宮女們都年輕,便跟葉蟬說,想住得離孩子們近一些。 “孩子們?”葉蟬微怔,繼而訝然恍悟,“你是怕她們想飛上枝頭,所以……” 她也想過這個,但她想的是,可能會有“志向遠大”的宮女打謝遲的主意。 崔氏輕笑:“殿下專寵,誰不知道?再說太子只有一個,身份又尊貴,想湊到跟前不是那么容易的。皇孫們就不一樣了,七八歲的、十一二歲的,都已到了對這些事好奇的年紀。若能挨上他們,再碰上個心慈手軟的太子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可不一生榮華都有了?” ——這種事,崔氏親眼見過,不過不是發(fā)生在元晰身上,是在進來給元晰伴讀的宗親的身上。 當時二王三王各有異動,陛下就召了一批宗親進來給元晰伴讀。他們名為伴讀,實為質(zhì)子,有不少都比元晰大好多。于是就有小宮女動了心思,日日對這些皇親國戚噓寒問暖的,后來她出來罰了一批人,才壓住這個風(fēng)氣。 于是當晚,崔氏就住到了離孩子們很近的宮室里去。孩子們對她有點好奇,就都跑過去看她。 崔氏見到他們就笑了:“元顯元晉都這么大了?再過幾年,采選的時候就要為你們留意了?!?/br> 元顯元晉都對她有印象,心里更是一直想著元晰哥哥。可是被她這么一打岔,兩個人的臉就都紅了,元顯憋了半晌才擠出一句:“阿宜還好嗎……” “好著呢?!贝奘相咧c點頭,接著又道,“你們吃宵夜沒有?要不要在伯母這兒一起用?” 元顯元晉不想給她添麻煩,但架不住元晨先一步鼓著掌蹦蹦跳跳地說好,崔氏就叫宮人去端了宵夜進來。她這里的宵夜自然是按她的口味備的,孩子們要一起吃,也只能臨時多端一些進來,來不及重新做。 一群男孩子于是吃玫瑰糯米餅吃得滿口花香,那味道倒不膩,但是縈繞不散。想吃點別的沖淡一下這個味道吧?另一道宵夜是茉莉花炒雞蛋。 這個吃法,他們還真沒見過。在他們的印象里,茉莉花只能用來泡水或者釀酒。 元晨糾結(jié)了半天才夾了一筷子來吃,細品了品,味道還不錯。 雞蛋的咸味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也淡淡的。 然后他就一邊吃一邊呢喃:“伯母愛辣手摧花……” “說什么呢!”元明在他頭上一拍,“怎么學(xué)個新詞就瞎用!” 崔氏看得忍不住地笑,邊笑邊往元晨的白粥上又放了一塊炒雞蛋,然后繃一繃臉說元明:“不許打弟弟的頭,要打傻了!” 元明哼了一聲:“傻點好,他啊,就是太鬼機靈了!” 哎…… 崔氏心里笑嘆,暗道這兄弟幾個真可愛。同時,她又忍不住地想到了元晰。 元晰很少有這樣活潑快樂的時候,那是她心里的一個結(jié)。 一屋子人一起說說笑笑地用完了宵夜,崔氏就讓宮女們送他們出去了。幾個宮女都是東宮里新?lián)苓M來的人,只有一個任氏是她從宮外帶進來的。目送她們出去后,崔氏就氣定神閑地在屋里等了起來,片刻之后,任氏獨自回來,低眉順眼地福身稟說:“大多都還算乖巧,起碼當著奴婢的面沒敢做什么。就有一個叫翠柳的,進屋時看見二公子案頭筆墨未收,主動上去幫忙收拾了起來。” 幾個孩子都還沒有自己的封位,東宮里就還是按在府里時稱他們“公子”,二公子指的便是元晉。 崔氏笑了一聲:“她多大?” 任氏躬身回道:“十三歲?!?/br> 崔氏點了點頭:“先賞十板子,把宮女們都叫過來看。押到我院子里來打,免得驚了孩子們,但打完記得稟太子妃一聲?!?/br> 崔氏說完,淡淡地看向窗外。她看到那個翠柳很快就被押了進來,別的宮女也很快瑟瑟縮縮地都進了院兒。翠柳顯然還沒挨過這種罰,剛被押上條凳便已嚎啕大哭了起來,撕心裂肺地朝她喊道:“夫人,奴婢不敢了!” ——這些,自然都一起被繪聲繪色地回給了葉蟬。 葉蟬聽完的頭一個反應(yīng),自是想說請個醫(yī)女給她看看,讓她好好養(yǎng)傷。但話未出口,一下子又反應(yīng)了過來: 崔氏這是給她遞機會讓她自己立威呢! 宮里頭沒事不許大喊大叫,挨罰時也一樣。她先前去紫宸殿問安時,瞧見過傅茂川罰幾個手底下的宦官,一個個都不敢出大聲。 敢這么從頭喊到尾的,要是擱在御前,估計已經(jīng)沒命了吧。 葉蟬便調(diào)整了一下心緒,漠然道:“把規(guī)矩跟她說清楚,再賞十板子,還叫大家都看著。還有,另幾個跟任姑姑一道送孩子們回房但沒惹出事的,一人賞一盅湯當宵夜?!?/br> 立威,其實也就那么點道理,賞罰分明很重要。 現(xiàn)下她們這么罰了一個,再給旁人個甜棗,意思就更到位了。不過那幾個也只是本分而已,說不上立功,賞得太厚也不成,賞一盅湯讓眾人明白她們的意思,就夠了。 類似這樣的事,以后肯定還會再有。葉蟬希望自己能盡快掌握好一個分寸,讓別人別覺得她心狠手辣,也別覺得她軟弱可欺。 她要變成和崔氏一樣的太子妃!當然了,這個目標里,絕對不包括和太子的關(guān)系。 第167章 去郢山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在離宮之前,謝遲請旨晉吳氏做了奉儀。 這當然是因為吳氏在徹查巫蠱案時提供了要緊的線索,葉蟬于是也沒意見,旨意下來后就幫吳氏cao辦了晉封禮,又讓人開庫尋了些賀禮給她。 晉封禮的第二日,吳氏按規(guī)矩來向葉蟬問安。這樣的問安中,太子妃照例要有幾句訓(xùn)示讓妾室跪聽,說些讓她好好侍奉夫君、延綿子嗣之類的話。 ——但擱在現(xiàn)在的東宮,這話說起來就實在別扭了。在誰都知道太子專寵太子妃的前提下,還裝個什么勁啊…… 葉蟬便免去了這一環(huán),在吳氏問安之后就讓她起了身,賜了座,又命人上茶。 然后她笑道:“我聽底下人說,你日子過得總有些局促。這回晉了位份,該當會好一些?!?/br> 吳氏噙笑,但一個是字還沒應(yīng)出來,葉蟬的話鋒就轉(zhuǎn)了:“不過我還是得多說一句,無底洞是填不完的。你若總沒玩沒了地填補娘家,那只怕就算我把這太子妃的位子讓給你,也還是不夠的?!?/br> 吳氏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接著她看了看太子妃的臉色,慌忙斂身又拜了下去:“臣妾不敢,殿下,臣妾入宮以來并不曾……” “我知道你入宮以后再沒做過半點倒賣東西的事?!比~蟬側(cè)首,看了眼坐在羅漢床榻桌那側(cè)的崔氏,崔氏抿笑點了點頭,她又繼續(xù)道,“今兒個提點你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你家人借著你晉封的喜事想進來看看你,我準了。你最好心里有點分寸,若到時再惹出什么讓我和太子殿下心煩的事,宮里的規(guī)矩可不像府里時那么寬松?!?/br> “是,臣妾明白……”吳氏一邊應(yīng)話,一邊感覺喉嚨里一陣陣地發(fā)緊。這種緊繃感還一分分地向外蔓延開來,以至于太子妃抬手讓她起身時,她都沒能起來。 減蘭見狀想上前扶她,可吳氏在此時又開了口,減蘭便又退了開來。 吳氏道:“殿下,臣妾也……臣妾也不想這樣幫著家里,家里待臣妾沒有多好,臣妾是知道的??墒浅兼彩?、臣妾也是沒法子!他們的要求,臣妾偶爾不應(yīng),便是好一番口誅筆伐,臣妾實在……” 葉蟬聽得一愣。因為吳氏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向她求助。 然而這回,沒等她發(fā)話,崔氏就忍不住先開口了:“奉儀娘子實在迂腐了些?!?/br> 吳氏一怔,遲疑著抬眸看去,便見這位前太子妃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那兒,氣勢一點都不比當今的太子妃差。 崔氏見她抬頭,淡淡地笑了笑:“你是東宮的人,是陛下正經(jīng)冊封了的太子妃妾。這普天之下,有資格給你臉色看的人,一只手都數(shù)的過來。你若發(fā)自肺腑地真想孝敬娘家,我也不說什么,可如今既然你也有怨,怎么也不該是他們拿捏著你吧?” 太子是半君,太子妃是除皇后外身份最貴重的女人。太子的妃妾,自然也低不到哪里去。 崔氏瞧著吳氏,直覺得她真是可笑。想當年謝遠當太子的時候,東宮里出了多少囂張的妃妾?若不是她夠硬氣,絕對有不少敢欺到她頭上的。 如今竟出了這么一個被娘家欺負成這樣的,崔氏心道你娘家是何方神圣???玉皇大帝嗎? 吳氏卻被說得懵了。自小到大,她在家里都說不上什么話,言聽計從慣了,從來沒想過崔氏說的這些。 崔氏看著她的錯愕一哂:“你這太子奉儀的身份是擺設(shè)么?這回他們進了宮,若讓你不高興了,你大可給他們點兒臉色看。你若抹不開面子也無妨,這趟避暑我是不去的,你來找我就是?!?/br> 崔氏眼下是沒有封位,可她到底還是已故皇太孫和宜翁主的生母。這天底下能讓她低頭的人,那也是一只手都數(shù)得出來的。 吳氏聽罷還是傻著,傻了一會兒,她遲疑著看向葉蟬。 葉蟬點了點頭:“崔夫人辦事有分寸,這陣子也都會在東宮。你到時若自己拿不定主意,找她就是了?!?/br> 于是吳氏就從東宮告了退,退出殿門之后才算真正緩過了神。然后她四下瞧了瞧,拉住了送她出來的大宮女,心驚rou跳地問她:“那位前太子妃……” 青瓷在葉蟬身邊這么多年,也早練出來了,聽到了殿里的話也當沒聽見,只垂眸一福:“旁的奴婢不知道,只是前太子妃按著夫家的姓氏算,總該叫一聲謝夫人。眼下她自己不樂意,旁人就都只稱她為‘崔夫人’,連陛下也默許此事,有點事您就該明白分寸了。” ——若她不是真有幾分本事讓旁人都顧忌她、讓陛下也體恤她,這怎么可能啊? 吳氏在心跳中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那我……知道了。多謝姑娘?!?/br> 殿里,葉蟬驟然吁了口氣,扯了扯嘴角,扭頭問崔氏:“還行嗎?” “挺好的?!贝奘弦残π?,“太子專情,殿下做到這份兒上,就足夠了。我當年是被那一輪又一輪盛寵的妾室逼得沒辦法,不得不時常立威,所以弄得在外頭的名氣也格外的大,殿下并不需要跟我學(xué)。” 葉蟬一哂:“那多謝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