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jié)
卓寧搖頭:“不知道?!?/br> “……那你是沒法跟陛下提?!蔽牧址籽?,也坐下來,“你沒問過容將軍?聽說是他安排你進軍營的,那他們或許認識?” 卓寧一喟:“我問過,但他含糊其辭。可能是托了好幾層的關系,他也不清楚她是誰吧。” “有道理?!蔽牧謬K嘴,“那你現(xiàn)在知道什么?你看啊,她是有婦之夫,你總不能要求陛下為了幫你找人把她的畫像貼得滿城都是吧?就算她夫君不喜歡她,也還要面子?。 ?/br> “……我只知道她寫話本,很好看,很有名?!弊繉庮j然道。 文林一邊點頭一邊無話可說。 是的,那個人的話本很有名,“是個大大”和“當個大大”都很有名。但是那些話本……他雖然沒看過,也覺得應該有相當一部分是不能讓官府知道的,卓寧必定不能把這些告訴皇帝。 “你還是好好參宴吧……找人的事,若日后有機會,你私下求陛下?!彼D了頓,又道,“再說你都回了洛安了,還愁見不著面么?達官顯貴就這么多,說不準哪天就碰上了?!?/br> 這話倒是有道理。于是當天傍晚,卓寧還算心無旁騖地進了宮,去含元殿參宴。 這場宴席著實盛大,不僅偌大的含元殿都擺滿了席,含元殿外寬闊的廣場也都成了宴席之所。這樣大的宴席,其實就連謝遲和葉蟬都沒經(jīng)歷過,除夕的宮宴遠沒有這樣隆重,最多也只是坐滿含元殿而已。 是以攜手進殿的時候,謝遲便覺葉蟬的手一直在冒汗。趁著滿朝文武都下拜見禮的空當,謝遲終于悄聲安慰了她一句:“別那么緊張……” “……我不緊張,我不緊張!”葉蟬好像在自說自話,接著又道,“你把我攥得太緊了!” 謝遲的手驟然一松,這才發(fā)覺原來自己也很緊張。 二人走上九階,九階之上沒有外人,就是孩子們和幾位嬪妃。二人落座后免了他們的禮,宴席就算正經(jīng)開始了。 賀將士凱旋,謝遲當然要領頭飲個酒,滿殿的人都舉杯喝,嬪妃干坐著不動也不合適。不過皇后娘娘和容妃娘娘酒量都極差這事兒,宮人們都清楚得很,單獨給她們備了酒味聊勝于無的果酒。 但是酒過三巡之后,容萱還是有點暈了。她的坐席剛巧離謝遲不遠,便向謝遲那邊湊了湊,道:“陛下,臣妾喝多了,想出去走走?!?/br> “去吧。”謝遲點點頭,說罷又看向葉蟬,“你要不要也出去緩緩?” “不用,我還好。”葉蟬神色輕松。大概是因為這些年總時不常地和謝遲喝一杯的緣故,她現(xiàn)在酒量比當年好了一點點。 她便囑咐容萱說:“這幾日晚上總有風,你避著風口走,別吹得頭疼。” “臣妾知道?!比葺嬉贿?,就離席往外去了。她畢竟是嬪妃,與外臣相見多有不便,行下御階時,許多朝臣都守禮地避開了目光。 但只消那么余光一瞥,也足以令卓寧周身僵住。 他愕了半晌,直至容萱完全出了殿門才還魂。 他覺得自己看清了,又拼命告訴自己看錯了。如此復又木了好一會兒,他驀地放下酒盞,起座向外走去。 “哎……卓寧?”身邊的戰(zhàn)友奇怪地想喊住他,他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喝多了,去醒醒酒?!?/br> 說罷,他很快便出了殿門。 殿前也是一片觥籌交錯的熱鬧,卓寧駐足看了看,尋不到容萱的身影,猜她或許也是想找個僻靜之處醒就,便向殿后繞去。 轉(zhuǎn)過兩道彎,一切喧鬧戛然而止,含元殿與宣政殿間的廣場上安安靜靜的,一抹倩影在月色下透出一股遺世獨立的味道。 卓寧神經(jīng)緊繃,僵了一僵,提步走去。在他臨近時,容萱聽到了腳步聲,循聲回頭。 兩個人都是一愣。而后,容萱先一步笑了出來:“卓寧?”她大感意外,看著眼前這個比印象中高了一頭的男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啊……那個取了摩哲國王的卓將軍,是你?!” 她從不關心這些事,聽說前線打了勝仗也沒太在意,更沒往卓寧那里想。 卓寧喉中,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傾斜出來,卻又都被死死噎住。 他盯著容萱看了半天,目光一寸寸劃過她的眼底眉梢、劃過她的珠釵首飾、劃過她的內(nèi)命婦吉服,每過一寸,他都更加無措。 他心下拼命地否認、拼命地逃避,但是這一切都那么刺眼地向他昭示了她的身份。 “夫人您……”他覺得如鯁在喉,可她看他的神色似乎有點不解。她又仍舊維持著那種好看的、欣慰的笑容,耐心地等著他的下文。 卓寧的聲音,在她的笑容里一下子虛了下去:“……您是皇妃?” 怎么會這樣? 他覺得他幾年來的一切努力、一切拼殺所換回來一切榮耀、一切功名利祿,在這一剎之間,都猶如死灰一般失了光澤。 第190章 洛安,平康坊,醉香樓。 一位“貴客”的到來令眾人都有點慌。 客人們雖覺得事不關己但也不敢貿(mào)然招惹是非,都躲在屋里靜聽著動靜。樓里的老鴇和打手們可都嚇壞了,瑟縮樓門口半晌也沒人敢進去,全都有一頭撞死的心。 而“貴客”本尊對這一切都置若罔聞,他坐在一樓的廳中,一碗接一碗地飲著酒,直至酒壇盡空,他才終于揚音喝了一聲:“添酒來!” 門口幾人幾度推搡,最后是老鴇捧著酒壇壯著膽子進了屋,哆哆嗦嗦地堆笑道:“卓將軍……” 卓寧沒有理她,一把將酒壇拎在了手里,倒?jié)M一碗便又豪飲起來。 老鴇快被他逼瘋了,踟躕須臾,覺得今兒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便主動道:“將軍,當、當年的事,您大人有大量……” 話未說完,卓寧一記眼風劃過,令老鴇一下噎了聲。 那一縷冷厲卻轉(zhuǎn)而化為冷笑。他搖搖頭,信手將碗擱在桌上:“我沒心情找你算賬。” 老鴇驟然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又問:“那您……您若想找個姑娘陪您,我們這兒的花魁……都有空……” 沒空也得騰出空!這位將軍他可是配著劍來的! 可卓寧又搖搖頭,語聲散漫:“我只想自己喝會兒酒,誰也別來煩我?!?/br> 老鴇真是快哭了,苦著臉道:“我們這地方……您喝酒……” 卓寧淡瞟著她:“醉香樓的酒,不都是洛安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酒么?”說著,他悠長地緩了口氣,“再說,故地重游,也別有一番意趣。” 他倒是喝多了,身份又今非昔比。聽他這么說,老鴇終于再不敢言,悶著頭走了。 卓寧的目光上移,一寸寸地欣賞著這樓中的景色,心中悵然若失。 他目下在專門接待男客的樓里,不過這樓論構造和他先前待的地方差不多,他在這里,能輕松地回憶起當年的一點一滴。 他念書給她聽、舞劍給她看,因為她來的時候他總是很開心,他也希望她能高興。 可是,她是皇妃…… 她看到他受傷了,就給他買藥。聽說他吃得不好,就每次來都叫一桌子菜,然后看著他吃。 他還幫她辦過一件事,查一個宦官是哪個府的人。那件事后來牽出好大一樁案子,當時想買他回去的謝連,在去年被問了斬。 這些事他都記得。他曾也想過,若能跟她白頭到老,這些都會是說起來很有趣的話題。 可是,她是皇妃。 他早就說過他喜歡她,當時她不愿接受。她說他還小,他心中的感情和他所以為的不同,后來被他磨得沒辦法了,她便說要他去看看大千世界,等他長大了才可以說這件事。 可是,現(xiàn)在他長大了,她成了皇妃。 卓寧從來都沒有這樣彷徨過。在軍中的那些日子,他雖然并無底氣說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但他會迫切地、努力地想要活下來??墒乾F(xiàn)在,他卻不知明天該盼著什么。 ——而他在青樓中的這一切舉動,在翌日早朝時,就被御史寫進了參奏。 謝遲在早朝上聽御史告狀時心情很復雜,雖然暫且把這事壓下了沒提,心里卻還是有點生氣的。 怎么說呢,他理解這些年輕將領放蕩不羈,可這位卓將軍未免膽子也太大了一點! 按本朝律例,官員是不允許去嫖妓的,但一般而言,若愿意在自己府里養(yǎng)幾個家妓,但凡沒鬧出大亂子,朝廷也不管。 至于去平康坊那種地方偷腥的,謝遲覺得也不是沒有,不過可想而知沒人會穿官服。到了地方悶頭進屋找樂子去,誰知道你在那兒??? 卓寧倒好,宮宴散后穿著一襲甲胄就去了,他又是剛立了戰(zhàn)功回來的將領,可想而知會被人盯上。 謝遲于是自己在殿里生了會兒悶氣,然后著人把卓寧押進了宮,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 卓寧跪在地上,一個字都沒說。 “寶親王打你三十軍棍,真是打得輕了!”謝遲怒道。 卓寧磕了個頭:“那請陛下把臣打死吧。” “……?”謝遲噎了一下。不是因為卓寧抬杠,而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卓寧這話好像并不是抬杠。 他似乎是認真的。他眼底一片黯淡,語氣也頹喪無比。這端然不是年輕將領意氣風發(fā)時該有的情緒,一時竟讓謝遲的火氣無處可發(fā)。 謝遲鎖了鎖眉頭:“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語中一頓,又道,“若此事事出有因,你告訴朕?!?/br> 卓寧搖頭:“沒有。臣只是……” “你若欺君,就又是另一條罪了。”皇帝截住了他的聲音。 卓寧嗓中卡了一下,知道敷衍不過去,又不知該怎么說。 他怎么告訴陛下自己喜歡上了一位皇妃呢?若能說成一廂情愿,或許不打緊??墒?,昨天原該是他和容妃第一次見面,他沒有辦法向陛下解釋,自己為何會與容妃是舊識,又為何會為了她而奮戰(zhàn)多年。 他更沒有辦法告訴他,是容妃去青樓為他贖的身。這些都會害死她的,他一句話都不能說。 殿中于是寂靜了一會兒,卓寧沙啞道:“臣……再去征戰(zhàn)前,有一位喜歡的姑娘。臣這幾年,都是為了娶她,才格外拼命?!?/br> 謝遲點了點頭,脧著他道:“她出事了?” “她嫁人了。”卓寧苦澀而笑,“臣昨日還朝,才知她嫁人了?!?/br> 謝遲不禁一嘆,原來是英雄難度美人關。 罷了,卓寧雖然去了醉香樓,但到底沒干什么,只是買醉而已。再說,他是打哪兒出來的,朝臣們心里有點數(shù),若說是去嫖妓那當然有罪,若說是去見見故人呢?也就沒什么可追究的了。 謝遲便沉了沉,道:“你閉門思過去,三個月內(nèi)不許離府半步,朕會讓御令衛(wèi)看著你?!?/br> “……諾,謝陛下?!弊繉幱袣鉄o力地叩了個頭,便從殿中告了退。他知道陛下可能是誤會了,可能以為他從前喜歡的姑娘,在醉香樓里。 但是,隨他誤會就是了。反正容萱的事,他也不能提。 三個月轉(zhuǎn)瞬而過,在卓寧結束禁足的時候,“是個大大”的新書也上了市。 幾個孩子于是又一議論起來,元晨賊兮兮地道:“這個人,咱們一定見過!” 她在新書里寫到大軍凱旋后的慶功宴,里面的諸多細節(jié)與前不久那場宮宴如出一轍! “是,搞不好還很熟呢?!痹獣焿阂粽f,“我覺得,咱可以讓身邊的宦官想法子打聽了,一準兒能打聽到!” 元顯剛進書房,正好聽見這么兩句對話,一聽就知道了是什么事。他便也湊過去,嘿地一笑:“你們才看完?。课乙呀?jīng)讓宦官打聽去了。非得看看是誰不可!” 在男孩子們竊竊私語的同時,妙妙正在長秋宮里纏著謝宜。 妙妙三歲半了,打從半年前開始讀書認字,這半年來,她都時??嘀鴱埿∧槂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