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見劉拂不答,宋理挑眉道:“你這十幾日沒來書院,是去城外施粥了吧?” 早已將女兒身交底給宋理的劉拂并未表現(xiàn)出什么吃驚的神色。 就是因為知道宋院長能猜到自己真實的身份,劉拂才一直躲著不愿露面。 宋理十分嚴(yán)厲:“自去年十月至今,旱情日益加重,夏日未至,若再不下雨,你還要多少米能熬粥?到時候整個金陵都沒米下鍋,就不怕今日.你幫的人,來日去拆了你的饒翠樓?” 劉拂偏頭想了想:“您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望著吹胡子瞪眼的宋院長,劉拂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真話是……并不怕?!?/br> “小姑娘家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劉拂避而不談:“先生問了我,我也有一問想問先生?!?/br> 宋院長重重哼了一聲。 “您猜出了我的身份,日后這德鄰書院,我還能來么?” 一開始她不是沒想過要瞞著宋院長,只是她如今的面容不比當(dāng)年英氣,這小老頭兒人老成精,想要完全瞞過他,難度太大。 且她既沒想過隱姓埋名相夫教子過此一生,也未想過繼續(xù)女扮男裝混跡于男子之中,既然早晚有一天要以真身面對世人,那有些用得著的關(guān)系,就不能構(gòu)架于欺瞞之上。 第51章 失寵 宋院長久久沒有說話。 小小的院落突然被壓抑的氛圍籠罩。 風(fēng)吹過二人頭頂?shù)淖咸倩? 枝葉搖曳,簌簌有聲。 劉拂垂手侍立,靜站了會兒后見宋老爺子還是一聲不吭,便拉開一旁的秀墩, 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 四月天氣正好, 便是過了些時候, 方才正好入口的茶也只涼了丁點。 上好的雪山銀針,是她多久都沒嘗過的好東西,浪費了實在可惜。 如今她手上的現(xiàn)錢全換成了糧食, 連給驕兒準(zhǔn)備的嫁妝銀子都先墊了進去, 近日的抄書也一絲一毫都沒留下, 成日里喝的,全是能拿來煮雞蛋的碎茶。 是以方才被潑掉的那杯, 已經(jīng)讓如今身無長物的她心疼到不行了。 澄黃透亮的茶水順著壺口倒進杯中,茶香四溢, 沁人心脾。 在劉拂端起茶杯遞到嘴邊時,等著對方先低頭的宋理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你怎么不說話?” 劉拂奇道:“長者未言, 晚輩怎敢先開口……小女雖流落風(fēng)塵, 這般淺顯的禮教規(guī)矩, 還是懂的?!?/br> 宋理幾乎要被氣死。 他順了順胡子, 好不容易才咽下這口氣:“看看你手上的茶,真要攆你出去,還能拿這等好物款待你?” “所謂送客茶……”在宋老爺子的瞪視下,劉拂笑著吞回后面的話, 喝口茶潤潤嗓子,只當(dāng)給小老頭兒一個面子,“您為我著想,我開心的狠,只是先生您擔(dān)憂的事,我卻是真的不怕的?!?/br> “哦?”見她篤定,宋理也壓下三分不滿,挑眉問道,“去歲十月,一石米五十文銅子,直到昨日……” “直到昨日,已漲至一百三十三文一石?!眲⒎鞯氖种秆刂谵D(zhuǎn)了個圈,低聲道,“老爺子拿來待客的好茶,半年來倒是跌了不少。” “也難怪我前些時日來找您時,還喝不到如此香茗?!?/br> 這是笑話老爺子平常不舍得拿好東西出來了。 聽到劉拂所言,宋院長頗不自在地?fù)Q了個動作,嘟囔道:“我還以為你不通俗物,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還敢行事如此囂張?” 囂張么……現(xiàn)在,還不到她真正囂張的時候。 劉拂抿唇一笑:“時不待我,等七月賑災(zāi)糧草一到,哪還有我等做好事?lián)P名的機會。”她頓了頓,十分羞澀地偏偏頭,“其實我院中糧食,最多也只能撐到中元節(jié)了……從一開始,便沒能按著插筷不倒的規(guī)矩來……說到底,是我投機取巧了?!?/br> “從有這個規(guī)矩以來,從沒有誰照著煮過?!彼卧洪L親自替她續(xù)了杯茶,“老夫也不瞞你,這十?dāng)?shù)日.你避而不見時,老夫也曾命人去領(lǐng)過一碗粥。” 他頗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你們樓中姑娘熬粥的手藝,倒是不錯,香軟濃爛,很是可口。” 自德鄰書院開院那日,劉拂在連贏三盤棋之后坦誠女兒身,從此就得了一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特權(quán)。宋院長憐她護她,她也敬他愛他。 經(jīng)此一事,之前的敬愛憐護,都會更進一步。 兩人心知肚明,若是那碗粥稀薄如水,大概劉拂就是不躲著,也再沒有見宋院長的機會。 宋院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向劉拂:“你怎得知道賑濟糧七月會到?” 劉拂摸摸鼻子干笑。 “合著……”宋理重重地將手上的茶壺放在桌上,“合著周家小子他爹,上書暫挪西北軍糧這事兒,你也摻和了一手?” 何止摻和了一手。 “上好的宜興紫砂壺,老爺子你說砸就砸,還不如賞了我?!眲⒎餍奶鄣貌恍?,“我還以為您早知道了?!?/br> 早有預(yù)料,卻一直回避著這個答案。 若讓朝堂上那些翻手為云覆手雨的達官顯貴們知道,之前連吵了七八日的賑災(zāi)糧草之事,竟是被江南青樓的一個小小女子提起的,面前的小姑娘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這其中牽扯到的各方利益,太大了。 “你怎么有膽子——”宋老爺子啞了聲,“怎么有膽子承認(rèn)!” 劉拂挑唇一笑:“初生牛犢不怕虎,您剛這么夸過我,不到一刻便忘了么?!?/br> “夸獎!嘿!” 劉拂覺得,她再待下去,說不得要給老爺子氣出個好歹來。 兩人相顧無言,一個平靜喝茶,一個大口呼吸,許久之后才有了再次的眼神交流。 “多謝您的茶。”劉拂起身行了一禮,“過段時日再來看您?!?/br> 在劉拂幾乎要走出宋院長獨居的小院時,聽到背后老爺子的聲音隱隱傳來: “丫頭,金陵的習(xí)俗你可知曉?” 知曉的。 她點了點頭,并不回身,大步而去。 按著她的計劃,建平五十四年的旱災(zāi)接觸前,她大概都不會再踏足這里。 待下次見面,已是新生。 *** 當(dāng)劉拂走至前院時,一堂課剛好結(jié)束。 她將雙手?jǐn)n在袖中,領(lǐng)著陳遲含笑注視著屋門。 在與講罷課的先生客套兩句之后,劉拂將視線挪向了早已接到陳遲通知,當(dāng)先出來的五位熟人。 “大哥,你險些將小弟害死?!?/br> 方奇然:??? 劉拂笑道:“你那桃花債,可是差點將我老底xiele出去。” “我哪里有什么桃花債?”方奇然滿臉迷茫,“總不會是陳國公府的姑娘……” 在劉拂似笑非笑的注視下,方奇然急忙住嘴。 “我什么都沒聽見,大哥不必?fù)?dān)憂。” 方奇然急道:“我與張姑娘真沒什么相干!” “我知道,我知道,姑娘家名譽要緊,我絕不會多說一字的。”看夠了方奇然難得的窘迫模樣,劉拂這才笑著放過他,“是那劉三金,劉大姑娘?!?/br> 年前京城武備營校尉中偷賣庫中盔甲,圣上大怒命吏部兵部聯(lián)查,牽扯出的一堆人中就有劉守備。 因著是上京受審,劉守備并未隨家眷同去。此時只判了個不大不小的過錯,貶去閩州當(dāng)個六品小官,自然要在上任途中將妻兒一同帶去。 估摸著他此時還不知道,自己這從天而降的禍端,就是由那寶貝女兒而起的。 “方兄啊?!眲⒎餍χ钌戏狡嫒坏募珙^,“我原還以為周兄最招人喜歡,卻不料你才是那讓人難忘的寶貝。” 攀在方奇然身上的劉拂回眸,沖著一直面無表情站在那里的周行一笑:“周公子,您再不去看看您的寶貝兒,只怕國色姑娘失寵的消息,就要在秦淮河畔傳遍了。” 第52章 內(nèi)室 自那日碧煙姑娘被周三公子包下的消息傳開后, 她與周行等人雖時常見面,但不是在書院當(dāng)中,就是在方奇然所贈的小院處。 三公子不喜碧煙的消息,已在各家樓子里傳遍了。 再加上饒翠樓為了施粥, 放緩了每日天香宴的生意, 冷嘲熱諷者更是多不勝數(shù), 幾乎人人都在唱衰這位好不容易翻身的同行。 若非春海棠如今信重劉拂,只怕在這樣的聲勢下,早就抵不住將人推了出來。 可是就算如此, 樓內(nèi)依舊人心惶惶。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難, 好不容易從吃了這頓沒下頓的恐慌中解脫出來的姑娘們, 哪怕有領(lǐng)粥農(nóng)戶的愛戴,仍忍不住人人自危。 不論是為了自己, 還是為了饒翠樓,都必須將周行拉去露露臉。 周行臉上頗不自在:“秋闈將近, 我一心苦讀,哪還有時間去那里玩耍。” “這倒也是……”劉拂沉吟一瞬, 對著周行笑道, “不過先生們也說, 平日里多與同窗探討, 集思廣益也好開闊思路。你們?nèi)齻€自幼一塊兒長大,彼此相熟自此,也難給對方什么幫助,倒不如咱們一起去碧煙姑娘那里坐坐, 既能一起探討學(xué)問,又能全了姑娘的面子?!?/br> 能將逛花樓尋樂子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普天之下只怕僅此一家。 見眾人不答話,劉拂用扇柄搔了搔下巴,笑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適當(dāng)?shù)姆潘尚那?,對進學(xué)也有莫大的好處。周兄不答應(yīng),怕不是擔(dān)心在美人兒面前輸給小弟,丟了面子吧?” 她笑嘻嘻湊過去,“唰”得一聲展開扇子:“若非小弟年幼,這美人兒再不會讓給三哥你?!?/br> “碧煙jiejie天仙化人,乃是世間罕見的仙姿玉質(zhì),三哥你自慚形穢,小弟也能理解。既然如此,那不如……” 見劉拂越說越不像話,除了周行外的數(shù)人又是憋笑又是無奈。 實在聽不過耳,想要反駁,待看到面前扮作男裝的少女眉目含笑的生動模樣時,又都將話咽了下去。 哪怕用詞不甚準(zhǔn)確,但這“世間罕見”四字,用得卻不算夸張。 世間真正罕見的,不是她的面容身姿,亦不是她的學(xué)識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