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半個時辰后,放下筆的謝顯看著早已悠哉游哉飲茶的劉拂,忍不住疑惑道:“阿拂,你是從哪里知道這許多的?” 劉拂毫不在意道:“我那生身父親考了近二十年的舉人,早已將這一套摸得通透。” 好奇愈重的謝顯正要再問,就被身后的徐思年踢了一腳。 他雖天性純良,到底還是知府之子,立時領(lǐng)悟到其中有些不能問的事情,牢牢閉緊了嘴巴。 對于他們二人間的小動作,劉拂只當沒有看見。 *** 自那日后,饒翠樓四樓碧煙姑娘的房間日日賓客滿座。 除了再不見于維山與再無汪滿的音訊外,劉拂被周行“包下”前后的生活其實并沒有太大變化。 日落而來月中而走,親近有禮絲毫不含褻瀆之意,周公子帶著一幫好友一日不拉的到訪,可謂給劉拂撐足了臉面。 因此之前近兩個月恩客不來,以致被笑話多時的國色姑娘,再次成為秦淮河畔所有妓子艷羨的對象。 卻沒人知道,碧煙姑娘的閨房內(nèi),是怎樣一副水深火熱的景象。 經(jīng)過一個月的時間,一夜三篇八股文的高頻率練習,已讓方、蔣、周、謝、徐五人對鄉(xiāng)試充滿了無限的期望。 “大家坐?!眲⒎鲗⑷艘廖輧?nèi)后,頗不好意思地點了點茶壺,“如今凈水漸少,為了漸少浪費,只有白水喝了?!?/br> 從去年自今日,已有二百三十日未曾下雨了。 方奇然淡笑道:“如今城中水貴,自然不需那許多講究?!?/br> “若非樓中有口水井……”徐思年嘆氣,“假使有什么難處,切記得與我們說?!?/br> “好阿拂,且讓我們歇一日吧……研墨洗筆,費水的很……” 在謝顯的祈求聲中,最是懼熱的周行有氣無力地坐下,再無一月前一言不合就揮拳揍人的威風。 劉拂笑道:“三哥年壯氣銳,便是去考武舉都不怕什么的,小妹不過使你寫兩三篇文章,何至于此?!?/br> “兩三篇文章?!”周行才提起的嗓音被劉拂一瞪,立時低了下去,“姑奶奶,我.日后再不敢猖狂,看在我天天買兩車水送來的份上,且饒我們一日吧?” 這一個月內(nèi),他們幾乎將圣人言顛來倒去破解了個遍,整整一百二十篇文章,幾乎寫的油盡燈枯。 但就連于讀書一道最不在行的蔣存都不得不承認,這段時間里,他作文章的水平提高了不止一星半點。 “饒你們一日也不是不行。”劉拂從桌案上取過厚厚一沓早已備好的紙張,一一分發(fā)給眾人,“今日本就沒想著讓大家再做文章?!?/br> 那紙上字跡工整,清新雅致,正是劉拂的筆跡。 而在墨字旁邊,則是用朱砂所書的細密密的批注。 “這是……” “其中一部分是宋院長的親筆,另一部分是宋先生與小宋先生所書。” 她所出的一百二十篇題目,全是自建平五十四年后,各地歷年鄉(xiāng)試的題目。 而在三位先生批改之后,又依著各年考官的喜好不同,按著先生們的筆跡又多添了許多備注。 若能將這些紅字吃透,今年鄉(xiāng)試便是再換一百二十回題目,也不怕什么。 其實她又何嘗愿意這般緊逼著他們做文章。 只是今年鄉(xiāng)試注定了多波折,又是旱災又是舞弊,若不靠這般壓迫磨練他們的心性,還不知到時候一事接著一事,這五人能否保持心神澄澈不亂。 “第一篇《泰伯第八》,按著先生們的評判,頭名乃是我的?!?/br>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所學能為所用,需得明其道理,使其為自身所得……” “阿拂!阿拂!” “可知由興而立而成,乃學所之功也……” 突然傳來的急促敲門聲,打斷了劉拂的話。 “我去開門。”她眉心微蹙,站起身走向門邊。 第55章 贖身 “阿拂……” 劉拂反手關(guān)住房門, 將屋中五人隔絕在她們的對話之外。 然后她才微微低垂視線,看向急匆匆不知為何事來尋她的望日驕。 平日沉穩(wěn)淑靜的少女,此時幾乎是將“神思不屬”四個字刻在了臉上。 “出了什么事么?”劉拂輕拍著望日驕的肩頭,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可是二樓貴客們有什么不喜的?” 今日春海棠有事出門, 樓中并無能理事的人, 真出了什么意外,下面人找上望日驕,望日驕辦不妥又來找她, 也屬正常。 望日驕急喘幾口氣, 終于讓因為疾跑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平復下來。 她定定望著劉拂, 抿了抿唇,搖頭道:“無事……我聽到些閑言碎語, 一時不忿,沖動之下便跑來找你……” 見望日驕想走, 劉拂眉心微蹙,拉著人手腕將她強留了下來:“驕兒, 你有事瞞我?!?/br> 話中不含一絲疑問。 望日驕雖未經(jīng)梳洗, 但自二月二劉拂生辰之后, 就已以清倌的身份于二樓見客。 比之去歲的青澀, 如今的望日驕在說話辦事上,早就如魚得水,圓滑非常。 且自碧煙姑娘被周三公子包下來的事傳出去后,別說外面, 僅饒翠樓中就常能聽到冷嘲熱諷。 現(xiàn)在的望日驕,定不會再為路人之言特意來尋她。 回憶起前世來金陵游學時聽到的民間傳聞,劉拂心中一緊,暗嘆一聲時候到了。 “驕兒,你若不說實話,我又如何提前安排,避開禍端?” 被看透心思的望日驕渾身一顫,低頭咬牙,收緊垂在身旁的手指。 劉拂輕嘆口氣,伸手握住她緊攥成一團的拳頭,將那掐進掌心的指尖一一掰開:“傻丫頭,怎么什么事情都愛自己擔著?!?/br> “平日里都是你護著我,我總想也為你做些什么,好不顯得自己那般沒用?!?/br> “說什么傻話?!眲⒎鼽c點她的額頭,“說罷,到底是什么事?” 望日驕左右四顧后,壓低聲音道:“阿拂,你快讓周公子贖你出去吧?!?/br> 聽她此言,劉拂便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 明明事情是準確按著她的計劃發(fā)展,她卻無法覺得開心。 史料的正確,意味著這場旱災哪怕救助及時,依舊會使得無數(shù)百姓一年的辛勞化作烏有,依舊會有許多人因著無水可喝,而在艷陽之下活活渴死干死。 想起因生吞大米而腹脹而死的小兒,劉拂握著望日驕腕子的手指顫了顫。 “阿拂,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劉拂搖頭,將方才外泄的情緒收攏:“你說,我聽著?!?/br> 望日驕深吸口氣,輕聲將方才路過春海棠門前時,所聽到的話一字不漏的復述出來。 在劉拂全心全力督促著屋中五人讀書時,金陵城中來了一個老道,妖言惑眾,說是年前得罪了河神,才會導致兩百余日不曾降雨。 而就那老道所說,想要解決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若想使河神息怒,最好的法子便是為神上娶一門溫柔賢淑的妻子。 河神娶妻的舊俗,古來有之。 而這事在金陵本地,亦有舊歷。 大延建國之前,前朝大魏曾有過一場歷時三年的大旱,也確是在以女子祭河神之后,才終于迎來救命的甘露。 既有所謂的“事實”擺在眼前,百姓愚昧,相信那妖道的話也屬正常。 只可惜因此被投入秦淮河中的女子,不幸至極。 因著旱情還算不得要命,且早幾個月時知府等人便有通告,百姓們雖急于求雨,卻舍不得自家姑娘。 是以這替河神娶妻的難處,就是難在了此處。 按著望日驕從春海棠處聽來的消息,真正著急的人,是賴水運為生的漕幫鹽幫。 素來不和的兩家難得意見相同,在聽到那妖道的話后稍作商量,便以權(quán)勢向金陵城中的一百三十三家勾欄院施壓。 即便是有知府與守備在背后撐腰的怡紅院、萬花樓,也不敢自恃身份得罪漕鹽兩家,更別說是剛剛站穩(wěn)腳跟的饒翠樓,以及其余沒什么背景的小妓.院了。 “海棠jiejie說,這事整個金陵城中的妓子都逃不過,人人都要上交八字,由那老道選親。”望日驕拉著劉拂的手,懇求道,“阿拂,你快去求求周公子,讓他快些替你贖身吧!” 劉拂打斷她的話:“驕兒,你覺得方公子如何?” “方公子?”看出劉拂眼中探究神情,望日驕忍了又忍,到底不住白了她一眼,“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我與方公子見都未曾見過幾面!” 這一瞥之間,不含絲毫的少女嬌羞。 看來之前是她誤會了。 可是若驕兒對方奇然的態(tài)度是她誤會,那在聽到方奇然要替自己贖身時,因何又有那般大的反應? 劉拂摸了摸鼻子,放棄去猜這玄之又玄的情情愛愛。 “如今事態(tài)緊張,方公子未嘗不是個好人……好驕兒,你只當我沒說過。”在望日驕的怒視下,劉拂拱手求饒,“不喜歡咱就再換一個,你且放心,我定為你選個如意郎君?!?/br> 對著少女羞紅的臉,劉拂哄了又哄,到底將人哄了回去。 望日驕沒將一顆心放在方奇然身上,算得上是她今日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至于望日驕會不會被選上…… 若真會選上她,秦淮河畔,就再不會有傳世多年的名妓驕兒了。 目送著望日驕離開后,劉拂轉(zhuǎn)身開門,準備繼續(xù)方才被打斷的小課堂。 卻不料剛拉開房門,就被驚了一跳。 “你!”劉拂急退一步,險險沒撞上堵在門口的周三公子的胸膛。 若非她這一年多來勤于鍛煉,動作要是稍欠靈活,定會左腳絆右腳栽倒在地。 劉拂踮起腳尖,視線越過周行的肩頭,望了眼屋中正拿著卷子苦思冥想的四人,壓低聲音道:“你聽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