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如今金陵城外,除了饒翠樓的施粥位外, 又多出許多富戶商賈的粥棚。 這一間間由茅草蓋成的粥棚, 已成了金陵周邊農(nóng)戶與城中貧苦百姓唯一的希望。 “于老板, 全賴您仗義?!?/br> 一襲男裝的劉拂站在城墻拐角處,遠眺著城外長長的隊伍。 在她身后, 是一身短打的陳遲,正抬手打著一面黑漆大傘, 替劉拂遮住頭頂?shù)牧胰铡?/br> 若非有于維山挑頭施粥,金陵的米價沒有翻個七八倍就是好事了, 更別提還有這許多富商慷慨解囊。 僅靠金陵官員的面子, 并不能讓錢大于天的商賈們變得如此慈悲。 “哪里話,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難不成還要見死不救么。”于維山負手而立,很有些動容,“我們能有個積善行德的機會,也是為子孫后代留個福報?!?/br>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 但內(nèi)里能得的利益,就是天知地知他知她也知的了。 如無例外,待此事一了,于家一個官商的名號就跑不了了。 本就是金陵首富,背后再有官家撐腰,那么江蘇甚至兩江首富,或許都可一期。 劉拂沖他一笑,看透不說透。 在饒翠樓重立聲勢這件事上,她們承了于維山極大的人情,她自也愿意看著他越走越高。 時已近午,日頭愈發(fā)灼熱起來,劉拂向著于維山抱了抱拳,算作告別。 看著她遠去的身影,于維山輕嘆口氣,到底沒將猶豫許久的話說出來。 他背后站著偌大的于家,不似那幫年輕公子般可以隨心所欲。 而且以那為首的祁國公公子對她的愛重,大抵也無需他出手。 只是想起去歲游湖共飲談天說地的時光,心中到底有些空落落的。 見自家主人站著不動,深知主子心意的于家小廝忍不住道:“大爺,劉姑娘的事……” “閉嘴?!庇诰S山收回目光,又望了眼遠處的粥棚,“回府?!?/br> 他搖著扇子,口中哼著聽不清詞兒的小調,頂著艷陽一步三晃地向著于府的方向走去。 “爺,轎子!” “走,著?!?/br> 一頭霧水的小廝跟在于維山身后,莫名覺得自家主子唱的詞兒有點耳熟。 等到快到于府大門,他才想起是曾在劉姑娘口中聽到過。 似是什么……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因著記性好才能在主子身邊伺候,只讀過兩本書不至于是個文盲的小廝搖了搖頭,將這段完全不懂意思的詞拋之腦后。 *** 待到六月末,已要五兩紋銀才能買到一車凈水。 當水價超過米價時,施粥的棚子日益減少,排隊的窮苦百姓們卻一日多過一日。 而饒翠樓的那口水井,只夠樓中人簡單的洗漱,和一日三桌的天香宴。 因著從兩年前起就減少了留客的次數(shù),是以饒翠樓的用水,要比其他各家少上許多。 不過緊巴巴的洗漱對于秦淮河畔妓子們來說并非什么大事,如今她們所有的心神,都聚在了隨時都有可能到來的祭河神上。 即便低賤如塵埃,也不代表著她們愿意這樣輕而易舉的死去。 誰都不知道,那個被推下秦淮河的人,會不會是自己。 于不知從蔓延開來的無言恐慌中,劉拂依舊平心靜氣的折磨著在兩個月后,就要就走進鄉(xiāng)試貢院的五人。 在八股文章的折磨下,除了已知前情暗自擔憂的周行外,每日來饒翠樓時,除了研墨所需只有一小杯白水可喝的其余四人,再無別的心力從擦身而過的妓子們身上看出任何不對。 從雞鳴背書到天明赴學堂,從酉時下課到亥時出饒翠樓,他們?nèi)康男纳?,都被一筆一捺占據(jù)。 對于劉拂來說,若非那日被周行逮個正著,她完全可以不費心力的瞞過這五個傻小子。 而在周行一日重似一日的擔憂中,劉拂也都尋著話語應對過去。 她成竹在胸的神情與滿滿的自信,讓這三個月來在課業(yè)上被打壓到抬不起頭的周行再發(fā)不出一聲疑問。 劉拂這個人,生來便能給人一種安然穩(wěn)健的感覺。 在不安與“要相信她”間徘徊往復的周行并未料到,自己在不遠的將來會是多么后悔。 *** 一日送走了那五人后,剛在小晚的服侍下?lián)Q好入寢時的衣衫,還未來得及脫去簪環(huán)的劉拂就迎來了另一位客人。 在令陳小晚去尋望日驕,且不許她們二人過來后,劉拂才拉著面如菜色的春海棠坐下。 “jiejie這般著急,可是有什么大事?” 他們今日作文時,楊李就尋著各種借口想將劉拂引出去,但都在那五人起疑心前,被劉拂轟了出去。 楊李自來就是個謹小慎微守規(guī)矩的,平日里萬不敢如此大膽,若她猜的沒錯,他這般舉動全是春海棠教的。 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引起五人的疑心,讓他們救她性命。 也是因此,在今日送人走時,劉拂才以明后兩日她都會去書院為由,讓他們近日不必再來。 不論是誘劉平江前來,還是試圖拉五人入局,春海棠對她,可謂仁至義盡。 “jiejie,可是人選已定?” 春海棠顫了顫,眼中盈滿淚光。她緊緊拉著劉拂手腕的手指炙熱非常,在炎炎夏日中出了不少的汗。 劉拂渾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誘著她結結巴巴地將事情說了出來。 與劉拂猜想的不錯,經(jīng)過這近兩個月的篩選,那妖道已從金陵眾妓子與貧寒農(nóng)戶之女中選出了獻給河神的人選。 而與她猜測不同的是,這人選中最拔尖的一個,卻不是她。 “謝妙音?” 劉拂口中輕念著名字,眼前已晃過兩年前的上元佳節(jié),那個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少女的容貌。 按著春海棠所言,那可憐的姑娘十余日前才過過生辰,正是六月十九,觀音大士證道果位的日子。 觀音大士手持凈瓶柳枝,可起死回生滅天下火。 且謝妙音與她同年所生,亦是春龍降雨之年……也難怪會排在她頭上。 只是這排名,卻不代表著自己可以因此脫身。 那妖道以六根六塵六識選出的十八位姑娘,怕是要一同送給河神。 他與他背后之人,是不管不顧,一心要將事情鬧大。 就算初時沒有劉拂阻止周行告知徐思年與謝顯,以妖道如此手筆,謝知府等人也難以知曉。 他們所圖,不是江南百姓的福祉,而是讓當今坐實了獲罪于天的謠言。 以眼下的風平浪靜,只怕那妖道之心極狠,會在她們祭河神無效后用自己的命平民憤,然后將黑水全都潑在當今身上。 如此狠辣不留情的手段,除了那位外不做他想。 以當今的控御之術,劉拂絲毫不擔憂那幕后之人能翻出滔天的水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稍加助力外,想法子多為自己謀些福報。 可惜史料上并無有關這段事情的記載,一切全是她的推測。要是能掌握更多的信息,就能借由此事掙得更大的利益。 劉拂輕嘆口氣,揉了揉眉心,并未忽視身旁春海棠在她這一嘆后,愈發(fā)悲切的神情。 “阿拂有個不情之請,還望jiejie成全?!?/br> 春海棠抖著嗓子,哀聲道:“你說吧……” “我想見見那妖……那道長?!?/br> 海棠jiejie既能提前得知這個消息,想來在鹽幫或漕幫處有能說得上話的人脈。 這事交由她來辦,剛好能安安她焦慮不安的心。 劉拂想了想,又道:“另外,還請jiejie幫我傳封信給謝姑娘……我與她有點淵源,既有活命的主意,能多救一人性命,也多積一份陰德?!?/br> 她要是首位,也不需謝妙音出面,如今排位有變,能借對方的手省些力氣,也好過自己強出頭。 一邊提筆沾墨,一邊想著近年來偶然聽到的有關謝妙音的傳聞。 只盼這位在怡紅院并沒得到什么善待的姑娘,還能記得自己兩年前同花車而坐的交情。 第62章 名望 劉拂很快就得到了謝妙音的回復。 如她所料, 哪怕是低到塵埃里的人,也不會放棄生的希望。 在春海棠的牽橋搭線下,已跟謝妙音書信往來過四五次的劉拂,終于得到與乘云道人一晤的機會。 可想而知, 他們既會答應見面, 定是因為能撈得一二好處。 論做戲, 她還真做不過這幫人。 不過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急功近利,才能讓她找到這么個成名且脫身的好法子。 按著“丹書魚腹”的路數(shù),當他們以“圣上失德是以旱情不止”的名頭謀逆時, 她們這些早已枉死于秦淮河中的妓子就會成為對方仁厚的最好襯托。 一點名望都沒有的逆黨, 即便將圣上拉下馬, 要是得不到民心,照樣坐不穩(wěn)皇位。 既要讓十幾個女孩兒為了自己的計劃去死, 又忍不住要趁此博一個體恤親和的好名聲,又當又立, 不外如此。 見面的時間,就安排在當天傍晚酉時三刻。 當一身素衣木簪的劉拂乘車抵達怡紅院后門時, 謝妙音正巧抵達。 夏日的酉時陽光依舊熾熱, 劉拂掀開車簾, 對著謝妙音一笑:“謝姑娘, 勞煩了?!?/br> 她雖不愿將謝妙音牽扯進來,但要不是兩方聯(lián)名求見,只怕單以春海棠的面子此事并不能成,所以今日一行, 是不得不帶著謝姑娘了。 謝妙音聞聲抬頭,在看清劉拂面貌后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