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二哥,多謝了?!彼⑽匆崎_視線,反綻開一個笑容, “我藏了不少好酒, 只待二哥歸來, 若是傷了臉,怕是短期內(nèi)都沒法陪二哥共飲了?!?/br> 劉拂直起身子,從蔣存懷中出來, 將仍被捆縛著的雙手遞到蔣存面前:“勞煩二哥幫我解開?!?/br> 蔣存輕應(yīng)了, 面上看不出什么, 帶著遲疑的指尖仍顯露了他的不對勁。 “二哥,這里是你自幼生活的院子, 你已經(jīng)從那處逃出來了?!?/br> 蔣存剛搭上鐵鏈的手,還未動作就僵在原地。迎著劉拂的注視, 蔣存苦笑一聲:“你全看出來了。” 他輕手輕腳地替劉拂解開束縛,然后張開五指靜靜看著指腹上黑中翻紅的碎屑。 劉拂并不多言, 放緩了呼吸, 一動不動地與蔣存一同蹲在地上, 將時間全部留給他。 不知過了多久, 當她覺得腿腳因半蹲的動作漸漸失去了知覺時,才重新聽到蔣存的聲音。 “打十歲起,我便常在京師與北疆兩地往來,便是前往金陵前的那次重傷而歸, 亦是騎馬回來的。”蔣存扯起嘴角,視線依舊凝在自己的手上,雖是在笑,卻看不出一點笑意,“若非這次一直待在馬車中,我怕是再發(fā)現(xiàn)不了,北疆離京城竟是這般遠。” 他終于抬起頭,看向劉拂。 當看到少女臉上痛惜的神情時,蔣存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摸摸她的臉,好確認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自己的一場夢境。 可手才伸了一半,他就猛然想起指腹沾染的干涸血跡,突兀地停了下來。 只是他的目光,依舊一瞬不瞬地望著劉拂的臉。 之前心上人與好友的互動他全看在眼中,兩人間的默契已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里又深厚了許多。蔣存知曉,現(xiàn)在或許是他表露心意的最好時候。 可是…… 蔣存搖頭,輕聲道:“阿拂,你莫要怪罪阿行?!彼钟|及肩頭的烙印,空洞的視線掠過劉拂頭頂,正巧望向北方,“他不過,是想替我維持一點僅剩的體面。” 在北蠻的經(jīng)歷浮現(xiàn)在眼前,刺得蔣存心如火燒。 但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少女就在面前,所有的躁動與殺氣都被消弭于無形。 如果有北蠻王族站在這里,看到低眉順眼的蔣存,大概會驚異非常。此時的蔣存,就似是被撫平了性子的山獸之君,看似兇猛駭人,其實溫順非常。 這樣的和順,是他們費盡苦心,欲得而不能的。 蔣存回眸,當觸及劉拂含著擔憂的目光時,唇角已先于意識地提起一個安撫的弧度。 在如煉獄般的四百多個日夜里,若非靠著一遍遍回憶少女的容顏,只怕連最后的一絲神智都難以保存。 從未仔細歸納過這般瘋癥的蔣存,并不曉得劉拂的擔憂,正是出自他好不容易留下的這絲清明。 劉拂見他似有些恍惚,心中憂慮更深,不由抬手覆住蔣存的手背,緩聲道:“二哥不急,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細說?!?/br> 蔣存卻極難得的根本沒有考慮她的意見。 “莫再擔心?!彼噶酥讣珙i處的烙印,輕聲道,“不過是北蠻王室異想天開,想做一場銀鏡公主與楊四郎的戲?!?/br> 蔣存握著心上人的手,嘴角含笑面前柔和,聲音卻平淡如水不帶絲毫感情,似是在講著他人的事般平鋪直敘。 只不過是三言兩語,卻讓劉拂聽的心驚rou跳。 北蠻的繡金公主,可不像戲臺子上的遼國公主那般溫柔好性。若說整個王室中就嗜血兇殘這一點有誰最像蠻王的,非她莫屬。 “若非時時惦念著你,虛與委蛇時恐要丟了初心?!?/br> 不料蔣存有此一言,劉拂寬慰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里,一時上不去下不來,竟不知說些什么好。 雖已曉得他對她并非僅是朋友之誼,但從未想過從來寬厚含蓄的人,也會有如此直來直往的時候。 果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蔣存面上再如何溫厚有禮,能與周行交好多年,骨子里就定也藏著放蕩不羈。 似是看透了劉拂的心事,蔣存臉上溢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阿行正是曉得這事,才不愿越過我將細節(jié)處告知你?!?/br> 提起周行時,蔣存心中到底有些酸脹,輕咳了一聲將話繞了回來。 “也幸得那位公主并非是個好性的,沒在熬鷹的過程里多加懷柔的手段。不然只怕李陵未降,國已難歸。這詐降的手段,他們用了千八百年,仍是好使的?!?/br> 當劉拂驚覺他話意不對欲要阻止時,蔣存又拱手向東道:“阿拂莫慌,圣上開明,早已知我變故。” “所以……” 他的聲音輕輕飄進劉拂耳中:“所以阿拂,你并不需太過掛懷。所謂竟認識聽天命,我蔣存能歸來見你,心中已無大憾?!?/br> “頂多是了了一件心事罷了,二哥的大志,自是在邊關(guān),在沙場,在刀尖?!?/br> 劉拂突地插口,推了推蔣存:“我心中自有成算,旁的事皆不需你擔憂?!币娛Y存仍深深望著自己,她輕笑一聲,“不過兩年未見,二哥難道已忘了我的本事?” 蔣存抿唇點頭,空洞的眼中多了稍許神采:“自不敢忘?!?/br> “那,就先去更衣。我使人扔了這鐵索,去花廳等你用膳?!?/br> 劉拂抱著沉甸甸的布滿蔣存血跡的鐵鏈起身,向著院外走去。待到了門口后,她突然回頭,對著仍癡癡看著自己的蔣存巧然一笑。 “二哥,我與大哥三哥,皆等著你呢?!?/br> 第135章 光明 劉拂花了幾乎整日的時間, 在涼亭中奮筆疾書。 她將自己所見過的所有有類似癥狀的軍士都記錄下來,按著出身年齡,發(fā)病癥狀等分門別類,一一理清后已是月上中天。 而在她忙碌的時候, 周行與方奇然已在蔣存的帶領(lǐng)下, 將他院旁荒置許久的小院收拾整齊, 給劉拂等人暫住。四人中唯一會點廚上功夫的陳遲,則被他們派去烹茶。 此時是建平五十七年三月初七,離武舉鄉(xiāng)試還有一百六十六天。 扣去前往金陵的時間, 尚有百余日留給劉拂, 留給蔣存。 放下厚厚的一沓手稿, 劉拂揉了揉酸脹的眉心,看向亭前看似喝酒觀花, 實則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面前的四人。 “二哥,你若全心信我, 便可安然無虞?!?/br> 她定定望著對方,目光堅定申請鄭重, 帶著讓人不自覺相信的力量。連親眼見著蔣存發(fā)病, 以致心中十分沒底的方奇然與周行都不覺動容。 但蔣存卻沒有接話。 這是自那場梅下共飲后, 從未有過的事。 蔣存長睫低垂, 眼簾微顫,欲語還休。他垂在身旁的手緊握成拳,清白的指節(jié)和手背上迸出的青筋,都鮮明的表現(xiàn)出他的猶疑不安。 周行輕嘆口氣, 趁著蔣存不察側(cè)了側(cè)身,擋住身邊的方奇然,又向另一邊的陳遲遞了個眼色。 “蔣存,你看著我。”劉拂大步走近,搭住他的肩頭盡力踮起腳尖與他平視。 這還是劉拂第一次直呼蔣存的大名。 “這里是天子腳下,是在你武威將軍府中,你身邊有我有周行,有你一同長大的兄弟。”劉拂幾乎是瞪視著他,大聲呼呵著,“你已回來了,再不需與誰虛與委蛇?!?/br> “蔣存,你得信我?!?/br> “好。” 蔣存低頭,唇邊的笑意與驟然輕松許多的目光,藏也藏不住。 與他們二人僅有咫尺距離的周行微微移開視線,雖仍關(guān)注著蔣存的舉動以免他一個不慎傷了劉拂,卻也不再看兩人交握的手。 治病為重,待阿存病愈之后,他再給他好看。 *** 與前線回來的軍醫(yī)反復(fù)商討后,劉拂已仔細總結(jié)出一套針對蔣存的開導(dǎo)過程。 那個由三個公子哥兒共同收拾好的小院,也在劉拂的事假到頭后,再次空了下來。 一起空下的,還有武威將軍府少將軍蔣存獨居的小院。 在周行與秦恒長談后,劉拂瞅著皇太孫從薛山長的房中出來后,便去與已被皇太孫顫得頭暈?zāi)X脹的山長進行了第二場長談。 在她的軟磨硬泡下,山長終于松口,如有周行和陳遲二人隨時陪同,就允許蔣存入書院插班附學(xué)。 而蔣存的住所,則安排在了劉拂的院中。因著周行與陳遲都要住進來,望日驕和陳小晚暫時挪進了徐思年的住處。 在一遍遍的告訴蔣存他如今處在一個極其安全且自由的環(huán)境,讓他徹底放松下來后,劉拂日日安排周行與陳遲輪番與他對戰(zhàn),以一起教導(dǎo)陳遲拳腳功夫的名義,消耗他所有多余的精力。 將絞干的涼帕丟給好不容易分開,滿身大汗氣喘吁吁的二人,劉拂笑望蔣存:“怎么樣少將軍,我家小遲來年在校場上,與你可有一戰(zhàn)之力?” 蔣存擦了把臉,搖頭不答。 但他眼中晶亮的光彩,卻透露出無與倫比的自信。這樣的蔣存,已比十數(shù)日前剛剛回來那會好了不知多少。 “多謝蔣公子了。”對面的陳遲先是抱拳向蔣存行了半禮,才用巾帕擦起額角的汗水。 蔣存滿臉的不贊許:“陳兄弟無須如此多禮?!?/br> 劉拂卻攔下了他:“小遲與大哥三哥他們自不必如此,二哥卻不同,這一禮,是他該施的。”打從一開始,劉拂就未曾將陳氏兄妹視作奴仆,一到京城便讓他與周行等人平輩論交,只是此時不論是為了陳遲還是問了蔣存,該有的禮節(jié)都得按著規(guī)矩走。 見蔣存一臉不明所以,劉拂輕聲解釋道:“你們二人雖無師徒名分在身,但小遲的拳腳功夫兵法韜略全是由你啟蒙,近日切磋,就是我這不通武藝之人都能看得出,小遲的本事大有長進,你受他半禮,只當全了這份情意?!?/br> 武人直來直去只看真本事不假,但陳遲毫無背景,若能有武威將軍府撐腰,待中了武舉后,不論是掌管兵士還是在大將手下當個先鋒,都能比自己獨個兒人要松快許多。 而蔣存……當看到蔣存受了謝意后愈發(fā)柔軟的神情,劉拂心中亦是松了口氣。 這二十余日的時間里,蔣存僅在初期犯過一次瘋癥,還是因著偶然路過馬房,撞見了馬夫釘馬鐵的樣子。就算發(fā)病,比起第一次攻擊周行時的毫不留情,下手時明顯輕了許多。 種種跡象都表明,在這兩旬時間里,蔣存已恢復(fù)了不少。 接下來,就是再接再厲,循環(huán)鞏固。 讓蔣存放心的置于安全的環(huán)境當中,讓被他選擇的自己作為時時可見的人,讓他確信所有人的目的都是幫助他,最后則是給他一個付出的機會,以得到幫助別人后的充盈。 現(xiàn)在的蔣存,眼中的不確定與陰郁,已逐漸被曾經(jīng)的光明替代。 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劉拂望一眼肩膀微緊的蔣存,向陳遲道:“怕是小晚心疼你日日練功辛苦,又送吃的來呢。” 自陳遲搬進來后,近兩年來難得與□□日相聚的小晚便常做了美食送來,多是陳遲愛吃的東西,已被劉拂等人打趣了無數(shù)次。 眼見午時將近,周行與方奇然還未放課,此時會來這小院的除了送飯菜來的陳小晚與望日驕外,怕是別無第三個人選。 不料駐足于院外敲門的,卻不是那兩個姑娘。 “先生,你在么?” 極有規(guī)矩的三聲敲門后,紅木所鑄的雕花木門外,探進來一個小小的腦袋。 來者正是劉昌。 小少年雖從入學(xué)起就與劉拂親近,但兩年來從未有像今天這般直接登門的時候。 時下尊師重道規(guī)矩極嚴,便是不曾正經(jīng)拜師,先生也是如兄如父般的存在。但因著劉拂年歲不高,院中學(xué)生們多比她大上兩歲,是以未防尷尬,平日里若無要事,并不常有人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