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夾襖已經(jīng)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露出里面縫著兩道杠的陳舊針織秋衣。這樣的一件秋衣在鄉(xiāng)下很是不俗，原本應(yīng)該是紅色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估計是楊傳德的，給三毛穿過，現(xiàn)在才輪到四毛穿。

    他不等楊梅首肯，直接動手抓了一塊鱔魚段就丟進嘴里?！鞍瑁瑺C！”等他歪七扭八的臉慢慢恢復(fù)平靜，一塊rou已經(jīng)被吞入腹中。

    “梅兒你這是怎么做的？”嘴里問著話，手又向菜碗里搭去，楊梅不滿的瞪了一眼，“還讓不讓別人吃了？”

    “嘿嘿，我還沒嘗出味道來呢，再嘗嘗！”四毛嘻皮笑臉的，樣子滑稽，像足了吃人參果的豬八戒！不但楊梅好笑，連五毛都捂了嘴吃吃的笑。

    “誰不給你吃啊？先把手洗洗，這里不有筷子啊！”楊梅沒好氣的說道，要知道這少年剛才可是在收雞屎來著。

    得到四毛和五毛的肯定，楊梅信心足了。下一鍋再加上白鱔的油脂，味道肯定不可同日而語。

    滿滿的一鍋試驗品，楊梅除了留下自己跟兩個老人的份量，余下的都被四毛毫不客氣的帶走了，他準備帶到學(xué)校去，這苦孩子在學(xué)校就沒吃過什么飽飯。

    干鱔魚段五毛是自己不要的，雖然味道真的很好，但自己家人這幾天鬧得太過份，她不好意思拿梅兒的東西。今天就因為八毛眼饞楊梅吃個雞蛋還讓她媽鬧上門來，不但差點把梅兒給打了，還害得奶奶摔下床，加重了傷勢。

    以前姑姑在時，對她很好，奶奶對她也很好。家里兄弟姐妹多，她這個長相不出彩的就連父母都容易忽略她，干活有她的份，吃穿卻很少想到她的頭上。認真說起來，對她好的，一直只有姑姑和奶奶兩個。

    好吃的干鱔魚段在嘴里嚼著，她卻如同嚼臘，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實除了姑姑和奶奶兩個長輩，整個家里就只有四毛對她還算好一點。雖然這個只大她一歲的堂哥對她說話的時候總冷冷的，但能照顧的一點沒落下。

    比如今天割草，自己割的數(shù)量肯定是不及別人的，都是他偷偷的把自己割的放到她的堆里，給她湊足了工分。而且把割下來的草送到牲口棚去，也不是一件輕松的活，他故意支開了自己去幫梅兒撿魚，自己的份兒全是他跟他的朋友們一起幫她帶出來的。

    可是這個哥哥，現(xiàn)在卻跟梅兒有說有笑，她與他們格格不入。

    當(dāng)五毛準備黯然的退場時，卻不料面前伸過來一只白嫩的小手。特別是手掌上三顆透明玻璃紙包裹著的是——糖？

    “五毛姐，給你吃！”幼嫩的聲音還帶著奶聲奶氣，但那一雙明亮水靈的眼睛卻滿滿的是真誠。很少有人這樣專注的注視著她。

    五毛心里澀澀的，卻也暖暖的，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彌漫全身。這種水果糖她不少見，二毛姐的兜里經(jīng)常有，八毛也有，只有她沒有。她曾經(jīng)還偷偷打聽過價格，供銷社透亮的玻璃瓶子里裝著滿滿的，一分錢兩顆。

    今天她也有了，而且還沒人說她長得不如八毛，也沒有人說她讀書不如七毛，學(xué)裁縫不如二毛……

    楊梅的舉動其實解釋起來很簡單，她知道自己遷怒五毛是不應(yīng)該的，況且對方還是個老實孩子。

    楊老倌是在日落時分回到家里的，眉頭緊鎖，神情無奈。楊梅躲在門邊偷偷看了一眼，暗自嘆了口氣，看來他今天的借錢之行并不順利。而奶奶終是再也納不動鞋底了，只能躺在床上不斷痛苦的呻吟著，這讓她有些害怕，怕老人熬不過這幾天。

    為了第二天能起個大早，楊梅這一晚上根本就沒有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守到雞鳴，便再也不敢睡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紀變小了的原因，她總覺得自己除了缺rou之外，第二缺的就是覺，睡沉了估計雷打不醒。

    晚上給爺爺報備過，說早上不用等她吃飯了，她要去黑妹子家玩兒。可能是爺爺正在為奶奶醫(yī)藥費的事發(fā)愁著，隨口就點頭應(yīng)了她，什么也沒有問。

    自認為沒了后顧之憂的楊梅輕手輕腳的從灶房里挑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只蓋得嚴嚴實實的竹籃來，一搖一晃的往供銷社的方向去。

    天色還沒有大亮，月落星隱，天地間一切都青霧蒙蒙的，樹木房舍如同魅影?？v是楊梅內(nèi)心強大，但還是不免打鼓。好在供銷社并不遠，出了八隊的地界，轉(zhuǎn)個彎就到了，道路就在村舍之內(nèi)，并非人跡罕至。

    郭成出來時就看到一身夜色的楊梅，穿著藍色的洋布小衣服，發(fā)鬏上沾了露水，腦門上劉海濕漉漉、軟塌塌的黏糊著，露出那一雙烏黑靈動的眼，楊梅并不像村子里的那些小姑娘拖著鼻涕邋邋遢遢的，不管什么時候看到她都是整整齊齊的。

    小身板兒挺得筆直，神情輕松自然，在她的面前胖子總有些自慚形穢。這不單單是指自己的作業(yè)需要她來完成，而且應(yīng)該還有其它的原因。比如，當(dāng)她定定的望著你時。

    那雙眼明明黑白分明，如世上最清透的寶石，不含半點雜質(zhì)，但總覺得她已經(jīng)看穿了你，有著高人一等的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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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023章進城初體驗

    不過胖胖的郭成很清楚現(xiàn)在不是研究這個比他還小的女孩兒的時候，幫她坐上供銷社去鎮(zhèn)上的拖拉機，才是她來到這里的目的。這是昨天答應(yīng)的做為長期為他做作業(yè)的交換條件。

    李叔的拖拉機來了，胖子郭成忙把她以及她帶來的兩只小竹籃齊齊交付了出去，這才松了口氣，急急忙忙的往學(xué)校里去，他總覺得這條件有些屈辱，不敢久留。

    從河口到真正的紅星鎮(zhèn)，有三十來里路，若是用楊梅現(xiàn)在的小短腿一步一步的仗量，估計得走一天，但有拖拉機坐就快了，都不用一個小時。

    今天供銷社需要從紅星鎮(zhèn)供銷分部調(diào)拔一批農(nóng)具，現(xiàn)在行駛在路上的是空車，或許是駕駛員無聊，也或許是他對郭成再三鄭重的向他托付這個小姑娘感到有意思，一上車，就不停的找楊梅說話。

    “小姑娘，你的籃子里裝的是什么啊，我好像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香味！”

    楊梅便不得不故作老實的笑了笑，“幫城里親戚送點東西?！辈皇撬鲋e，其實只是謹慎起見留了個小心眼兒。

    記得前世的時候，每逢mama跟她說她小時候過得多苦，她便不屑的說她們那是有多蠢，鄉(xiāng)下遍地都是土特產(chǎn)，土雞土雞蛋，哪樣不是掙錢的東西，守著金山銀山還能把人給窮死，那是活該！

    可mama總會說，不是人蠢呢，是世道不同。村子里有個人實在沒辦法了就拿了自家養(yǎng)的雞去賣，結(jié)果被人當(dāng)成投機倒把，送進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兩年才放出來。

    當(dāng)時她是不以為然的，但在這個時代真正生活了幾天之后，她不得不慎重了。這里大家完全按照規(guī)定做事，相同的時間出工、下工、做著規(guī)劃好的工作，吃著定量的糧食……

    好像就沒有看到過跳出規(guī)定之外的舉動。

    而現(xiàn)在，楊梅要做的事，恰恰正好是與眾不同的。做這種嘗試時，她必須把危險控制在外面，不能讓家里的兩位老人受到牽連。

    拖拉機在紅星鎮(zhèn)上停下，開車的李師傅很熱心的幫楊梅把小籃子拎下了車，還笑呵呵的互道了再見，顯然這一路兩人聊得很好。

    紅星鎮(zhèn)是一個新興的鎮(zhèn)子，原名叫鳥兒洲，很明顯它的前身是一片沼澤，水鳥的棲居地。這里并不比河口繁華多少，但它具備了一個集鎮(zhèn)的標配設(shè)施，比如鄉(xiāng)政府辦公樓、一間小小的郵電局，一個比河口大點的供銷社，甚至還有一間關(guān)著門沒有營業(yè)的冰廠。

    最重要的是，這里有一條與縣城相連的柏油馬路！在路旁可以招停一輛喘著粗氣，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解體的前往縣城的破爛公共汽車。

    這正是楊梅早起一路奔著來的目標。

    當(dāng)然也不是隨手就能招停，一天大約有三班車開往縣城的車，分別在早、中、晚，當(dāng)然前提是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錯過了就只得等下一趟，好在楊梅到的夠早，這還多虧了胖子的建議。

    身邊有一個見多識廣的朋友是一件幸事，總的來說，搶了七毛的這單生意，賺頭不小。

    楊梅等候的時間不長，就有一輛油漆斑駁的公共汽車喘著大氣停了下來。那輛車如茍延殘喘的老牛，有些收放不能自如，在楊梅的面前滑行了好長一段路才勉強停住。

    楊梅很是擔(dān)心的上了車，車上乘客不多，不過全都精心打扮過的，身上的衣服即使不是全新的，也少見補丁。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上趟街是一件隆重的事。

    “買票了，買票了，怎么就一個孩子呢，沒大人啊？”一個剪著短發(fā)的女人很不耐煩的嚷了一嗓子，并不覺得楊梅是個小孩子而應(yīng)該有所優(yōu)待。那女人三十來歲的模樣，身上穿的是卡嘰布衣褲，短發(fā)微微有些波浪起伏，發(fā)尾焦黃，似乎是被燙卷過的。

    “阿姨，就我一個人，車票錢是多少??？”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楊梅覺得自己看到了改革開放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