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落雨天涼，您別在這窗前久站?！?/br>
    說話的是阿菊，她甩著大辮子，輕手輕腳的上前來，把窗戶給關(guān)緊了，低頭觸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好像想起了什么，面色一變，又改口叫：“夫人……”

    陳芃兒懨懨笑了笑，擺了擺手：“叫習(xí)慣了一時也改不過來，叫小姐挺好的，我愿意永遠(yuǎn)都是這家里的小姐……”

    她有氣無力，大睜著漆黑的眼，眼里一點光都沒有，肩上裹著羊毛披肩，很有些怕冷的樣子，細(xì)細(xì)的手指頭抓著一角，指甲都發(fā)了白。

    除了腰身有些隆起，她整個人瘦到有點脫相，下巴益發(fā)的尖，站在窗前細(xì)溜溜的一根，身上淡青色的旗袍，遠(yuǎn)遠(yuǎn)瞧著像一個易碎的細(xì)頸花瓶。

    葬禮就在明天，昨日范西屏領(lǐng)進韓公館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介紹說是唐氏律師事務(wù)所的律師唐鳴時，唐律師此時現(xiàn)身韓公館，是為宣讀韓林涼生前所擬定遺囑。

    陳芃兒下樓來才發(fā)現(xiàn)肖尋之竟也在場，一身黑色的西裝，面色如雪，坐在韓林涼平日里常坐的高背沙發(fā)里，手指摸著扶手，眼簾低垂，長睫擋住了所有情緒，他看上去無喜無憂，默然無語。只有在聽到她走近的腳步聲后眼簾的倏忽一抬，才叫她看到一雙猩紅的眼。

    應(yīng)囑到場人并不算多，除了唐律師和范西屏，列位的有陳芃兒、肖尋之、亦巖、天津廣昌總店的張掌柜，和韓母的貼身嬤嬤呂媽、小丫頭秋分，以及韓氏族人代表——韓林涼的二叔、三叔。

    所有人都應(yīng)囑進入書房，關(guān)上房門。

    陳芃兒木呆呆環(huán)顧四周，這個書房韓林涼用的并不多，他看書更喜歡還是在會客廳，坐他最慣常坐的高背沙發(fā)。

    這個書房他更多的時候是在這里翻閱賬本及寫信，寫給陸安的信。

    陸安在美國留學(xué)那四年，韓林涼經(jīng)常把自己一關(guān)進書房了就小半天，最后終于能出來，喚司機阿光去郵局投遞的，其實也不過薄薄一紙信封。她不會說她曾經(jīng)從光叔手里騙來過信，說自己正要去逛街，順道就去郵局給幫寄了。光叔不疑有它，信拿給她，她就躡手躡腳的找個僻靜地方，拿薄薄的刀片小心割開信封，把信取出來。翻來倒去也不過薄薄兩頁紙，除了說些她的近況，就是囑咐陸安學(xué)業(yè)辛苦，仔細(xì)身體，并沒什么出奇的地方?？墒撬踔莾身摷?，肖想著一段日子后，陸安也能捧著同樣的這兩頁紙，心里頭就會泛起些微妙的感覺。

    她沒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做賊樣的親一下信紙，紅著臉又小心的把信紙塞回信封，小心的糊好，然后跑去郵局，買好郵票，很鄭重的貼上去、投遞出去。好像經(jīng)過這一番動作，遠(yuǎn)在大洋彼岸的陸安，也許在看信的時候，就能多想起她來一分。

    回憶著那些少女懷春的，現(xiàn)在看來，也許是最好的日子，陳芃兒目光木然的略過書桌、書桌后面鑲嵌著玻璃門的紅木書架，然后又返回書桌。

    桌面上還攤著紙張和筆，紙頁上面壓著褚青色的紙鎮(zhèn)，翠綠玻璃燈罩的臺燈，開關(guān)的拉繩被拉斷了，林涼哥后來系上了一個銀戒當(dāng)作拉環(huán)，現(xiàn)在戒指被摸的很是锃亮。臺燈旁的筆架掛著幾筆狼毫，再一旁是一摞宣紙，韓林涼并不熱衷書法，但有時候會寫上一張，他的字中規(guī)中矩，端正內(nèi)斂，不見鋒芒，不像陸安的字，游龍驚鳳般完全不受拘束。

    桌面右手邊還有一摞他平時愛翻的書，最上面的一本，書簽從書本中部斜露出頭來，好像還在等著主人來讀剩下的另一半。

    眼巴巴的拿視線一點點的摸過去，陳芃兒心中涼沁沁的——什么都沒有變，那些書，那些筆，那書桌，那臺燈，那些東西一如既往的停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人沒了。

    唐律師開場白很簡單，依照韓林涼先生生前囑托，特將有關(guān)人等召集到此，宣讀韓先生遺囑。

    每個人都是不聲不響。

    陳芃兒心不在焉，眼睛呆呆瞧了書桌，瞧上面筆墨紙硯書本字畫，甚至連那狼毫微微叉開的筆尖，都能瞧的津津有味；亦巖站在她身后，兩眼也只顧瞧了她，小心翼翼，明明她坐的這樣安穩(wěn)，他卻總是一副怕她會突然哭出來的樣子。

    肖尋之依舊無波無瀾，依窗靠了，雙手插在褲兜里，在瞧窗外被雨水打得十分凄迷的花草，間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唇邊漸漸噙上了一絲笑。

    天津總店的張掌柜垂手待立，他接到韓林涼死訊匆匆趕來上海，一見陳芃兒就眼淚簌簌的掉，嘴唇哆嗦著，念叨著“東家，東家……怎么”。不過，他到底沒敢當(dāng)著陳芃兒的面多哭，好像怕沖撞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現(xiàn)下洗干凈了手臉，換了干凈衣服，眼圈和鼻尖還皆一片紅彤彤的潮濕。

    頭發(fā)花白的呂嬤嬤和小丫頭秋分，拘謹(jǐn)?shù)目窟呎玖耍恢劣诖眄n氏族人的二叔與三叔，則木著臉坐在椅子上，頗有些滿腹心事的模樣。

    人已到齊，一身黑色西裝的唐律師，雙手還戴了白色的手套，鄭重其事的拿剪刀開啟密封的文件袋，取出其中紙張，低咳了兩下，慢慢的念將了出來——

    為了防止遺產(chǎn)繼承糾紛，特請范西屏作為見證人，并委托唐鳴時律師代書遺囑如下。

    吾，韓林涼。

    吾在重病中立本遺囑，對吾所有的財產(chǎn)，作如下處理：

    一、霞飛路韓公館宅邸一套，由吾妻陳芃兒繼承；

    二、邑廟區(qū)兩條街的房產(chǎn)，及廣昌在上海所有門面房產(chǎn)，由吾妻陳芃兒繼承；

    三、上海兩所廣昌棉紡廠及廣州分廠，及上海所有廣昌布行、藥行，暫由吾妻陳芃兒代為管理、范西屏先生相輔。吾妻陳氏享有三家棉紡廠40%股權(quán)，范西屏先生享有5%股權(quán)，堂侄韓亦巖在此被吾收為養(yǎng)子，對吾妻陳氏需盡孝養(yǎng)本份，同時享有5%股權(quán)。而日后陳氏生下我的遺腹子韓襄夏，不論男女，此子（女）將享有另外50%的股份，且是我廣昌日后唯一合法繼承人。

    四、天津廣昌總店及所有鋪面、家宅，以及寧河老店及宅邸，將由我的母親繼承，母親年事已高，且重病未愈，如母親能度過難關(guān)，則天津及寧河廣昌一切事宜將由她老人家定奪。如母親隨吾一同上路，那將由天津總店張掌柜代為管理，天津?qū)幒铀袕V昌的鋪面的掌柜伙計，享有廣昌10%的紅利，待日后襄夏成人后繼承。

    五、余已將露香園戲院全權(quán)購入，在此贈于肖尋之肖先生，并附贈10萬錢。

    六、花旗銀行存款30萬錢，贈于吾好友陸安陸子清。

    七、其余財產(chǎn)，包括股票、期貨、黃金，皆由吾妻陳芃兒繼承。

    八、吾對父母不能盡孝，無顏入寧河老家韓氏祖墳，吾身后事交由吾妻陳氏安排，請將吾葬于上海。

    九、吾妻陳氏，自幼與吾相識，感情甚篤，她年華正好，吾卻撒手而去，余地下亦不忍見她孤苦無依。日后她若再嫁良人，任何人不得借廣昌之名從中梗阻。

    特此遣囑為證。

    立遺囑人：韓林涼。

    第一百三十一章墓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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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都沒有停。

    落得也不大，但是又粘又冷，淅淅瀝瀝的一連落了好多天，也不停歇，好像孟姜無窮無盡的眼淚，讓整個陵園看起來像籠罩在一層薄霧里。

    參加葬禮的人正陸續(xù)下山而去，三三兩兩的人影，在雨霧里漸漸只落下一個個的黑點，只有她還固執(zhí)的站在這里，站在墓碑前。

    墓碑是整塊漢白玉砌成的，是她親自挑選的，這塊陵園的墓地也是她親自來看過，找看風(fēng)水的大師一并來瞧過，選的據(jù)說是最好的位置，自然也最貴。

    她的林涼哥生前是那樣孤單的一個人，但他亦愛清靜，很講究，她自然要給他個安靜的好地方。

    亦巖撐著傘，站在她身后。

    他不敢說什么，其實，自遺囑宣讀過后，他就應(yīng)該改口喚陳芃兒“母親”，卻怎么都張不了這嘴。陳芃兒看出他的窘迫，跟他說，還像以前那樣喚她“姑姑”便好。

    雨雖不大，卷著風(fēng)卻刮的很斜，亦巖把傘使勁往陳芃兒身上靠，就這樣還是不可避免的被雨絲浸濕了下半身，他瞧著她，看她臉色青白，眼眶干涸無淚，自韓林涼病逝，她就始終這樣一副了無生氣的樣子，遠(yuǎn)看像抹煙塵，近看，觸目驚心。

    他到底忍不住，出聲勸道：“姑姑，天冷路滑，我們也回去罷，現(xiàn)在您身子要緊，還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