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旋即,春草煙波丟下碗盞,退至后面,旁人也立時停了笑鬧打趣。 攸桐與傅瀾音詫異對視一眼,剛起身,便見門簾動處,傅煜走了進來。 他應是從兩書閣過來的,穿了身家常的交領玄色長衫,俊眉修目,身如華岳。進門后,先瞧了攸桐一眼,而后掃過擺滿碗碟的長案,見到傅瀾音,他似愣了下,道:“你也在?” “來吃涮rou。”傅瀾音也沒料到二哥會突然過來。 她知道二哥性情嚴毅、不茍言笑,也知道闔府的仆從都怕他,不敢輕易放肆。卻還是頭一回瞧見這般情形——原本屋里熱火朝天,丫鬟仆婦后晌奉命準備食材,有說有笑,伺候用飯時也其樂融融的,誰知傅煜一進來,那玩笑打鬧的聲音立即戛然而止。 搞得她這親meimei都有點拘謹起來。 好在屋里還有攸桐,在詫異過后,她很快便迎了過去,道:“正巧。夫君用飯了嗎?” “還沒。”傅煜負在背后的右手伸出來,是個細繩兜著的油紙包裹,交到攸桐手里后,便走至桌邊,金刀大馬地坐下。見攸桐往擺著一堆小碗的長幾走,又想起什么,起身過去站到她身旁,手臂從她背后繞過去,取了碗在手里。 “我自己來。”他說, 攸桐“唔”了聲,道:“多添個碗,多點味道?!?/br> 幾步外傅瀾音瞧著這一幕,暗自壓住唇邊笑意——她先前便知道,二哥不近女色、對新娶的嫂子也不太上心,見他時常宿在兩書閣,不回南樓,也沒覺得奇怪。誰知兩人真到了一處,卻也不是相敬如賓,方才那情形,瞧著竟有種順眼的親近。 第50章 坦言 桌上的火鍋里香湯沸騰, 桌邊三人圍坐,碗碟整齊。 姑嫂倆涮rou吃時談笑無忌,夫妻單獨對坐用飯時, 雖也融洽,卻甚少說閑話。如今夫妻倆帶著傅瀾音, 氛圍就有點古怪了——姑娘間的體己話不能當著傅煜的面說, 夫妻間的私房話也不好叫小姑子聽見,話題便都落到了傅瀾音頭上, 問她近來閑居府中,都做些什么。 傅瀾音又沒打算習武帶兵、上陣殺敵,還能做什么? 無非讀書習字, 觀花釣魚而已。 傅瀾音左瞥右看,覺得今晚可能要當夫妻倆的下飯菜,她單槍匹馬, 如何應付的過來?眼珠一轉,當即想起了弟弟。遂閉著眼睛胡謅,“對了, 前兒傅昭還說, 嘴里寡淡得很,想念上回吃的涮rou。二嫂, 若是把他也叫過來,這些菜還夠嗎?” “當然夠, 再添幾個都成——春草, 叫夏嫂多切幾盤rou來?!?/br> 春草應命而去, 傅瀾音當即便要命人去請弟弟,卻聽傅煜道:“索性請父親也過來?!?/br> “父親回來了?”傅瀾音微詫。 “前晌回來的,去了營里,這會兒該回府了?!备奠纤餍云鹕?,親自去請。 攸桐在除夕時,便曾跟傅德清和傅瀾音姐弟倆一道守歲,知道傅德清雖手握重兵、剛毅威猛,在兒女跟前卻頗有慈父之態(tài),對她亦無偏見。既然傅煜親自去請,八成是要來的。遂命人暫時挪去些銀炭,親自去廚房,張羅著讓人準備菜蔬。 夏嫂手腳麻利,沒多久便將男人愛吃的牛羊rou各添了兩盤。 五個人用飯,先前那點菜蔬也略單薄,便添了豆腐、筍干、豆芽、口菇,又命人將攸桐昨兒做好后放入冰窖存著的鴨血、魚丸取來,擺到桌上。 待準備齊全時,外面一陣腳步聲,籬笆墻外,父子三人果然都來了。 攸桐縱不喜壽安堂里古板苛刻的老夫人,對傅德清父子卻頗有好感,且傅昭雖嘴硬說涮rou味道平平,卻也仗義直率,上回幫她搬救兵解圍,還沒謝過。遂迎到院門口,請他們?nèi)胱?,問過父子倆的口味,幫著調料碗。 少頃,鍋里湯水沸騰,香氣飄散。 傅德清是頭回吃南樓的涮rou,瞧著滿桌豐盛菜色,頗為意外,沒想到南樓這彈丸之地,張羅起飯食來,竟也有這般排場。再瞧那黃銅鍋子,擦得干凈锃亮,底座上鏤空的佛像悅目,炭都被藏起來,不由笑道:“這心思倒別致,也不怕煙火,倒比外頭的好?!?/br> 說話間,瞧著鍋里那薄薄的rou片熟了,當即撈出來就往嘴里送。 那rou片是麻辣鍋里煮熟的,味道原也不差,攸桐便沒多言。 倒是緊鄰他坐著的傅煜道:“父親蘸點料試試?!?/br> 說罷,撈了個浮起來的蟹丸,擱到傅德清的料碗里,回頭見攸桐兩根筷箸跟蟹丸打架,卻死活打滑撈不起來,便幫她撈了兩粒。攸桐頭回覺得傅煜竟也有這般細心善意的時候,當即抬頭朝他笑了笑,開心地埋頭去吃。 夫妻倆對面,傅瀾音也是筷箸打滑,奮戰(zhàn)未果,便捅了捅弟弟。 傅昭無法,只好幫她,因傅德清問她近來課業(yè)如何,又老實作答。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那碗蝦滑入了鍋,因其味美,轉瞬便瓜分干凈。 到了百葉肚時,在座之人,傅瀾音姐弟出身尊貴,自然沒碰過這東西,傅煜父子行軍在外時雖也吃過粗糧雜碎,卻沒碰過這玩意,甚是意外。跟著攸桐的指點往鍋里燙熟,果真脆嫩鮮美,大飽口福。 屋里的氛圍,也因這暖烘烘的火鍋而熱鬧起來,到得末尾,攸桐命人端來解膩的湯,又擺上幾盤精致小巧的糕點和果子。 傅德清和傅瀾音姐弟倆吃得心滿意足,踏著夜色離去。 剩下攸桐和傅煜對坐在屋里,吃得滿身愜意,不想說話。 …… 熱騰騰的涮rou過后,在客棧時生的那些微芥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歇息片刻,出了廂房,到得正屋,周姑已帶著人進進出出,準備沐浴的熱水。 傅煜將那染了涮rou味道的衣裳換去,在屋里閑晃了幾步,到了側間,見桌上一摞紙箋擺得整整齊齊,上面簪花小楷落筆秀氣,只當是攸桐抄的詩文佛經(jīng)。心里好奇,隨意瞥了一眼,卻頓住了—— 那上頭才不是高雅之物,而是滿目香料菜蔬,詳細寫著做法和要點,倒像是菜譜。 隨意翻了幾張,有酒樓里的名菜,亦有趕路時在路邊小攤鋪見過的吃食,還有幾樣,他連菜名都沒聽說過,所用食材里,也有他所不熟悉的。臨窗的架上,亦擺了厚厚一摞,掀起邊角一瞧,同樣是菜譜。 這未免令他驚訝。 詫異之間,忽聽門口腳步微響,抬頭便見攸桐走過來,她的身后,煙波和木香捧著剛熨好的寢衣,到隔壁去熏香。而攸桐顯然也看到了那摞紙箋,含笑走了過來,“外頭有新湃好的果子,將軍過去用些么?” “不必?!备奠锨缚哿丝圩腊?,“你閑時寫的?” 攸桐頷首,“平生就這么點嗜好,尋常留意著,積少成多。讓將軍見笑了?!?/br> “挺好?!备奠仙袂榈褂悬c贊許,將紙箋擱回去,“不打算沐???” “不著急?!必u頭,打量著傅煜的神色。那晚在客棧,他主動示好,她婉言拒絕,當時是情勢特殊迫于無奈,事后想來,畢竟是拂逆了他的臉面,也難怪他怫然離去,途中也沒再擺出親近姿態(tài)甚至回府后,連著數(shù)日不見人影。 傅煜就這樣,每回被她觸怒都是不悅離去,緩幾日才肯講道理。 如今他既然登門,還拿著她最愛的糕點,將傅德清請來給南樓撐場子,也算一番心意。 只不知,他這回登門是想做什么。 她遲疑了下,才想開口,傅煜卻能看穿她心思似的,搶先道:“陪我走走。”說著,便先踱步出門。 攸桐跟隨在后,臨出門前,又□□草取兩人的披風出來,免得吹風著涼。 …… 出了南樓,走上斜坡,望云樓黑睽睽地矗立在夜色里,飛檐翹角。這兒不住人,晚間也不掌燈,黑黢黢的夜色里,登樓時,腳下的木質臺階不太分明。攸桐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空崴腳,瞅著傅煜不注意,偷偷扶著墻走了兩步。 傅煜走在前面,余光卻留意著她,見她盲人過河般謹慎,暗自搖頭。 隨后頓住腳步,將手臂遞給她。 攸桐瞧了一眼,知道被他看穿,索性豁出臉皮,乖覺地扶著。等到了頂上,瞧著遠近漆黑,沒多少景致,不由打趣道:“將軍帶我來這里,難道是想講鬼故事?” “你想聽?” “不想!”攸桐趕緊擺手。 傅煜唇角動了動,憑欄站著,衣袍獵獵,等晚風將腦袋吹得清醒了,才道:“今晚吃涮rou,父親很高興,昭兒和瀾音也是——自從母親過世后,倒很少這樣熱鬧了?!彼^,看著攸桐的側臉,“瀾音很喜歡你,看得出來。” “興趣相投,當然處得來。我也喜歡她,率真可愛?!?/br> 攸桐想著那嬌憨小姑子,聲音忍不住帶點笑意。 傅煜瞥她,“你先前說的事,倘若她知道,怕是會傷心。” 這事是指哪樁,攸桐心知肚明。 她頓了下,微微垂眸。 何嘗沒想過這事呢?嫁入傅家后,傅瀾音是頭一個肯摒棄偏見親近她的,還數(shù)次幫著搬救兵,提醒她留意沈月儀,真要割舍,并不容易。舍此之外,傅昭、傅德清,她也都不錯。今晚圍著火鍋涮rou時,不止傅家父子高興,她也覺得歡喜而滿足。甚至在傅煜為她添菜、傅昭姐弟打趣時,覺得這或許是她所渴求的—— 憑著興趣張羅美食,夫妻融洽、姐弟和睦,其樂融融。 但這溫馨之外,卻有重重枷鎖桎梏。 她一直清醒記得。 攸桐咬了咬唇,見傅煜不似說笑,正色道:“夫君今晚過來,便是為此么?” “嗯?!备奠下曇舨桓撸案嬖V我原因?!?/br> 先前兩次提及和離,他都拂袖離去,這回主動提起,顯然是認真的。 攸桐抬眸,正對上傅煜的眼睛,像是這深濃的夜色,令她心底微微一跳。十指不自覺地蜷縮,她深吸了口氣,道:“旁的說了都是虛妄,我只說兩件。其一,請夫君想想,倘若瀾音出閣,落入我初到此地的處境,該當如何?其二——”她頓了下,見傅煜并無不豫,才道:“先前秦二公子的事,夫君想必記得?” “記得?!?/br> “那日我與他同在雅間,并無失禮之處,卻平白招來許多責罵?!必┫胫侨崭道戏蛉说纳袂椋睦锶詳Q著疙瘩,“當時怕夫君為難,我不曾多言,但老夫人的斥責,我卻記得清楚。所謂瓜田李下,避嫌謹慎,不過是要我束住雙腳、安分留在內(nèi)宅,最好別出府門半步?!?/br> “祖母確實言語過激,那兩個丫鬟也都重懲過了。”傅煜知道自家祖母的性子,心平氣和時尚且杜攸桐頗多苛責,盛怒之下會如何說話,他隱約能夠猜到。 他的眼底浮起些歉然,抬手握住她肩膀。 攸桐沒動,任由他掌心的熱意透過衣衫傳過來,輕聲道:“夫君覺得,我介意的僅僅是祖母的斥責嗎?” 傅煜聞言微怔,想不起那日在壽安堂的事還有何不妥。 攸桐自笑了笑,話鋒一轉,道:“那日我跟秦公子在雅間說話,是因為今日涮rou時的百葉肚。這東西嬌貴得很,若非廚師有心,做不出好味道,他認識一位廚娘,曾拿百葉肚做過菜,才說了幾句。不瞞夫君,我很想將那位廚娘尋來,做我的幫手,此事須請秦公子幫忙?!?/br> “這好辦,我派人去問就是?!?/br> “若是我想做一份百葉肚給他,與他面談此事,夫君介意嗎?” 傅煜愣住,隱約明白她言下之意。 時下風氣不算嚴苛,但高門貴戶之中,規(guī)矩卻也不少。譬如沈氏,若傅德明不在,有事須與外男商議,多是設屏風隔開,召來外頭的管事,由管事代為傳話轉達。有時,行事還不及姑娘家方便。似傅家這等門第,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老夫人又格外看重名聲,規(guī)矩便愈發(fā)重,攸桐那日的行徑在傅老夫人看來,便是市井婦人般輕浮,不夠貴重端莊。 在傅煜看來,既盯著傅家女眷的身份,也不能破例出格行事。 遂道:“你若真想去,我叫人陪著。去之前,跟祖母說一聲?!?/br> 攸桐垂眸,眼底的失落一閃而過,道:“好。” 頓了片刻,才道:“看啊,少夫人身份貴重,見個人卻這么難?!?/br> ——哪怕她有分寸,不會有半點越矩,仍需稟明長輩,得了允準后再由一堆人盯著。若不如此,被誰瞧見,像蘇若蘭般讒言挑唆,等待她的便是責備。有時候,地位尊榮的老夫人瞧不上的市井婦人,其實比她自由得多。 但這些話沒法說。 身在高門貴府,享受了那份尊榮,就得守著規(guī)矩、擺足端莊守禮的架子,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她懂。能容她掂量選擇的,唯有取舍而已。 攸桐在心底里嘆了口氣。 傅煜雖是武將,畢竟是出身高門,打從裹進襁褓起,便在規(guī)矩里長大。傅老夫人和田氏、沈氏以身作則、言傳身教,潛移默化中,那些東西印在腦海,融入骨髓,早已習以為常,輕易哪能察覺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