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攸桐走進去,里頭靜悄悄的,說話聲壓得很低。門口礙事的屏風已然撤去,里頭坐著傅老夫人,旁邊是緊握著拳頭沉默不語的傅昭,傅瀾音則緊張地望著床榻,眼眶泛紅,似是強忍著淚水。再往里,榻邊圍著許郎中、秦良玉和秦九,還有兩位軍醫(yī)打扮的人。 透過人影的空隙,傅德清躺在榻上,安安靜靜,半點不復(fù)尋常的精神威猛姿態(tài)。 攸桐心里一揪,放輕腳步走過去,從縫隙里看到傅德清面色蒼白,雙眼緊閉。 手忽然被人握緊,看過去,卻是傅瀾音察覺動靜,牽住了她。 她顯然是今日才知道噩耗的,礙著祖母和外人不敢流露脆弱,目光對上她的時候,眼眶里蓄著的眼淚便忽然滾落下來。她將攸桐握得死緊,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壓住心底的擔憂恐懼。 攸桐忍不住,伸手攬她靠在自己肩上。 傅瀾音身子微微顫抖,眼淚滲進薄薄的春衫,卻死死咬牙不肯哭出半點動靜。 攸桐只覺溫熱潮濕的眼淚愈來愈多,便輕拍著她,溫聲安慰道:“會沒事的?!?/br> 床榻邊上,郎中軍醫(yī)忙碌了半天,才安頓好傅德清。 傅老夫人的閱歷擺在那里,倒是格外鎮(zhèn)定,手里拄著拐杖,忙引著他們往側(cè)間走。 到那邊,軍醫(yī)先稟報了傅德清最初的傷情和途中的病勢。他久在軍中,擅長治外傷筋骨,于內(nèi)臟肺腑不甚精通,而傅德清此次不止傷了腿腳,還損及內(nèi)腑,雖也有郎中緊著治療,到底沒十全的把握,迫不得已,才精心備了輛車,小心翼翼地護送他回齊州。 途中雖控制著傷勢,傅德清的精神也漸漸好了些,卻仍時?;杳?,叫人提心吊膽。 到了這里,軍醫(yī)總算松了口氣,稟報完,抬袖擦去額角的汗。 而后,便是許郎中和最擅調(diào)理內(nèi)腑的秦良玉。 秦九代為稟報,而后按著秦良玉的意思轉(zhuǎn)述,跟許郎中議定了如何用藥、如何調(diào)理,便定了藥方和調(diào)理身子的藥膳。 這些事攸桐不敢插手,直到傅老夫人將藥膳單子遞給她,才細問有無特殊要求。 秦良玉遂將要緊之處說了,攸桐默默記下。 當晚,許郎中和幾位軍醫(yī)都留在了府里,秦良玉如常回府,沒露半點異樣。 傅瀾音姐弟倆擔心父親,守在榻邊不肯走,攸桐回南樓,請杜雙溪熬了點湯,便以照顧傅昭為名,送往斜陽齋,半個人都沒帶。到得那邊,傅德清雖醒了,卻不甚清醒,時好時壞地,由軍醫(yī)服侍著喝了藥和湯,又昏沉睡過去。 這般情形,著實令人提心吊膽,片刻都不敢松懈。 整個斜陽齋里,氣氛都頗為沉重,而傅德清睡睡醒醒,臉色并未好轉(zhuǎn)。 直到夜色深濃,傅瀾音姐弟倆執(zhí)拗地守著不肯走,老夫人撐不住先回了,攸桐陪著等了會兒,又不好在此過夜,便只能先回南樓。 如是過了兩日,傅德清昏睡的次數(shù)才漸漸少了。 只是精神依舊不大好,連獨自起身都頗艱難,更別說下地走動。 攸桐每日里踩著點的送飯,半點不曾松懈——從嫁過來那日,傅德清待她的態(tài)度便頗和氣,后來兩回闔家用飯,雖沒說幾句話,但傅德清那慈父寬厚的姿態(tài)著實令她動容。更別說,他此次重傷是為守護百姓,拼上自身性命,換來邊塞數(shù)年安寧。 這樣的男人,著實令人敬佩。 攸桐守著兒媳的本分,精心照顧,在斜陽齋時,寬慰傅瀾音姐弟,勸他們不必擔憂,父親身強體健,定能很快好轉(zhuǎn)?;氐侥蠘菚r,卻漸漸地開始想念傅煜—— 倘若他在府里,傅家便能有底氣,不懼任何覬覦。 傅瀾音姐弟和她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膽,怕傅德清好轉(zhuǎn)之前,碰見難捱的大事。 除此之外,瞧著傅德清那滿身重傷,擔憂也日益深重。 上陣殺敵是在槍林箭雨里穿梭,兇險異常。傅德清深入敵腹,換了一身重傷回來,那么傅煜呢? 平叛之戰(zhàn),不像對敵時肆無忌憚。他孤軍南下,也不知處境如何? 攸桐幾乎是數(shù)著日子盼他回來,甚至有天晚上夢見傅煜身負重傷、渾身是血地回到了南樓,如那日的傅德清般面色蒼白、奄奄一息,她手忙腳亂地幫著包扎,又是心疼又是擔憂。從噩夢驚醒,只覺胸腔里砰砰亂跳,是她來到這里后從未有過的緊張恐懼。 她用了許久才平復(fù)心緒,摸著他曾睡過的枕頭,呆愣愣坐了大半夜。 早晨去壽安堂問安,聽老夫人去佛堂時,也跟著進去默默進香,祈盼他安然歸來。 這般擔憂記掛,默默扛到五月底,才聽說傅煜大功告成,正快馬往回趕。 攸桐眼巴巴地等,仍按著秦良玉開的藥膳單子,每日一餐不落地往斜陽齋送吃食。 這日晌午過去時,傅德清精神不錯,靠在軟枕上,正跟姐弟倆說話。 傅昭近來“在府里養(yǎng)傷”,功課卻沒落下,每日仍按書院布置的任務(wù)讀書。傅德清閑著養(yǎng)病時不宜cao勞,沒了軍務(wù)大事,便騰出閑心,給姐弟倆講解史書里的故事。見攸桐進去,笑著擱下書卷,招呼兒女們先吃飯。 傅昭搬來旁邊的高案,傅瀾音便利落地布置碗碟。 三個人六只手,一轉(zhuǎn)眼便將菜擺整齊,挪到他跟前。 傅德清傷勢未愈,不好亂動,只靠著軟枕端起飯碗,笑著感嘆道:“好啊,受了頓傷,倒成了福氣。南樓這些菜做得精致,比外面酒樓的名菜都好吃。攸桐——你身邊果真人才濟濟?!边@般贊嘆著,很給面子地將飯菜吃個精光。 攸桐跟他相處久了,頗覺出幾分慈父的親切,便笑而盛湯。 才剛盛了半碗,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從院門口竄到了屋里。回過頭,門扇劇烈晃動,一道黑影疾風般撲過來,轉(zhuǎn)瞬便到了榻前——瘦削峻漠的臉龐,眉目英挺如劍,眼窩深陷,帶著點淡淡的青色,神色頗為憔悴,頜下冒出短短的胡茬,不是傅煜是誰? 他顯然是晝夜不眠地疾馳回來,身上細甲沒換,甚至帶著連日趕路后的汗水塵土味道。 屋里幾個人齊刷刷地瞧過去。 攸桐手腕狠狠顫抖了下,幾乎沒端穩(wěn)瓷碗,定定望著他。 這人如疾風撲來,龍精虎猛,想必不曾受傷。 原本懸著的心在那一瞬落回腹中,攸桐看著那張熟悉之極的臉龐,胸腔里又砰砰跳起來,有些激動似的,眼眶微熱,卻笑逐顏開。 那一瞬,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意識到,她究竟有多盼著這個男人安然歸來。 第56章 溫柔 興許是傅煜回來得太過突然,非但攸桐, 連傅德清都愣愣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兒子。 傅煜疾奔而來, 胸膛微微起伏,緊盯著他, “父親傷勢如何了?可曾傷到要害?” “不過是傷筋動骨,最初兩日確實有點嚇人,如今好多了?!备档虑鍝]揮手臂,滿臉輕松之態(tài),“照這般養(yǎng)兩個月, 便能提刀上馬,再去殺那些老賊。你回來得倒快, 我還想, 按最快的腳程算,也該后日才到?!?/br> “韓將軍領(lǐng)兵回城,我先行一步?!备奠辖忉?。 所謂先行一步,自然是不眠不休、晝夜兼程地連日趕來了。否則, 以傅煜的那龍虎精神的體格, 哪至于熬出深陷的眼窩。 傅德清無奈搖頭,“還是性子急, 沉不住氣?!?/br> 沉得住氣就怪了。 駐守邊塞這些年,韃靼的兵馬有多兇悍,那兩位將領(lǐng)有多老辣, 傅煜豈能不知?對方合力而來, 就跟傅家和西平王合力出征一般, 豈是輕易能對付的?傅德清孤軍深入、斬將奪帥,其中兇險無異于九死一生,傅煜即便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沉著,聽到這消息,也覺膽戰(zhàn)心驚。 哪怕家書里說傅德清已無恙,豈會全然相信? 待南邊戰(zhàn)事平定,將回軍的路線安排妥當后,立刻馬不停蹄地疾馳回來。 這其中的焦灼擔憂不足與人道,傅煜悶聲盯著父親,看他躺在榻上動彈艱難,立時瞧出端倪,道:“我瞧瞧傷勢?!?/br> 攸桐聞言,先跟傅瀾音退到側(cè)間,傅瀾音又頗有眼色地拽走弟弟。 傅德清卻是笑意微沉。知道傅煜一碰便要露餡,他索性將那點輕松之態(tài)收盡,道:“不必看了,家書確實隱瞞了傷勢。我被救回時,渾身上下沒半塊好rou,還昏迷了幾日。如今雖無性命之憂,腰腿卻不太好動彈,須養(yǎng)幾個月才成。你這笨手笨腳,別碰到我傷口——老子怕疼?!?/br> 屋里片刻安靜,傅煜伸出去的手僵住,半晌才頗僵硬地收回來。 “還能站起來吧?” “咒老子呢?”傅德清平生最怕的便是令親人擔憂,擺擺手道:“養(yǎng)好傷就能下地,到時候領(lǐng)兵打仗,不會含糊,如今不敢動是怕落下毛病。再說,瀾音和昭兒膽子小,這陣子全憑魏氏在旁開解寬慰,你擺出這架勢,他們豈不更要擔憂。” 傅煜數(shù)日未眠,眼底布著血絲,將他盯了片刻,才坐到旁邊。 “當?shù)牟蛔屓耸⌒?,怪我??/br> “我這趟也不虧,那倆老賊一死,咱們暫無后顧之憂?!?/br> “就不能拖一陣,等我回來一起?!?/br> “兩條老毒蛇出洞,機會千載難逢。要等你回來,人早跑了?!?/br> 這道理傅煜當然明白,戰(zhàn)機這東西稍縱即逝,錯過了就未必能再來。不過自從兩位兄長戰(zhàn)死后,傅德清行事便格外謹慎周全,追擊殺敵之外,亦布置接應(yīng)的人手,免得折損太多將士,得不償失。近幾年里,從沒栽過大跟頭。以傅德清的性子,更不會魯莽行事。 遂將眉峰微沉,道:“孤軍深入敵腹,是誰接應(yīng)的?” 提起這茬,傅德清神色稍肅。 “安排的是你三堂兄,不過當時傳遞消息似出了紕漏,過后他很是懊喪愧疚?!备档虑迩浦鴥鹤訚M面疲色,急需休息,便拍拍他肩膀,“行了,拿我滿身的傷換他們兩條命,值!何況要不是這傷,我還不知道魏氏竟有那等妙手,藥膳做得比酒樓的菜還合胃口。” 這顯然是轉(zhuǎn)移話題了。 傅煜也知這會兒不宜刨根問底,便按下不再多問。 側(cè)目瞥過去,旁邊的高案上擺著空了的碗碟,那食盒便是南樓里常用的。 而方才進門時,倉促瞥見的身影也浮入腦海,他頓了下,才道:“這是她送來的?” “每日三餐都靠她,沒半天例外。”傅德清靠著軟枕,將這陣子養(yǎng)傷的情形大致講了,說老夫人須坐鎮(zhèn)壽安堂主持大局,斜陽齋這邊就全靠攸桐勞心勞力。照料飲食之外,安撫傅瀾音、招待軍醫(yī)郎中、幫著仆婦打理起居之事,忙里忙外,費了許多精神。 見傅煜沉默頷首,便揚聲道:“行了,都進來,湯還沒喝完呢?!?/br> 等攸桐帶姐弟倆進來后,便讓攸桐把湯盛滿,趁熱喝了兩碗。 這湯里按著秦良玉的叮囑,加了好幾樣藥材,喝到嘴里的滋味雖不錯,氣味卻頗清苦。 傅瀾音嗅了兩下,因恰好站在傅煜身側(cè),聞見點異樣味道,不由低聲提醒,“二哥連日趕過來,還沒好好沐浴歇息過吧?這樣蓬頭垢面的,不怕被人撞見?!币姼奠锨七^來,還故意捏了捏鼻子。 傅煜皺眉,抬起手臂看了看,果然滿身風塵。 這模樣擱在行伍里,并不算異事,三伏天在戈壁灘行軍,悶出滿身的汗也是常有的。不過擱在傅家這座宅邸,若被外人撞見,確實有損威儀。被攸桐這樣嬌滴滴的女人聞見,恐怕也得捏鼻子避之不及。 他下意識便看向攸桐。 攸桐方才也聞到了那股子汗味,瞧他眼底有些許狼狽,莞爾笑道:“父親用完飯,就該午睡了。將……夫君不如去南樓,洗干凈睡會兒,養(yǎng)好精神再過來?” “好?!备奠项h首起身。 姑嫂倆將碗碟皆收到食盒里,攸桐便起身辭別,去取食盒時,卻見斜刺里傅煜伸手,將東西拎了過去。 她樂得偷懶,便跟在他身后。 …… 自傅煜領(lǐng)兵南下后,兩人已有數(shù)月沒見,期間又無音信相通,攸桐提心吊膽地等了許久,終于看到他安然歸來,難得的有些夫妻久別重逢的喜悅。雖說傅煜滿身汗氣,不算好聞,但他身姿魁偉、步履穩(wěn)健,瞧著卻令人歡喜。 原本扛在肩上的擔子,也因他的歸來,為之一輕。 攸桐將這條路連著走了幾十趟,卻還是頭回有閑心觀賞旁邊景致,忍不住便輕輕一笑。 傅煜就跟后腦勺長了眼睛似的,忽然開口,“傻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