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jī)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叔，看起來挺和藹，話特別多，一路上都在和時夏念叨，說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時夏起初還認(rèn)真聽著，后來發(fā)現(xiàn)大叔有很大自言自語的傾向，也不太在意她回答了什么，于是她開始光明正大地跑神。

    目光瞥向窗外，夜晚街道上霓虹閃爍，一道道彩色的光帶從眼前略過，店鋪，車輛，行人……一一從眼前過去，像加速而過的人生履帶，把一切都快速地傳送走了。

    時夏因?yàn)檫@快速變動的場景，陡然生出一些時日不多的緊迫感來。

    就好像手里握了一把沙子，起初它很快地從指縫間流走，所以很害怕。慢慢地，她可以握住一些，它流逝的慢了，她開始覺得自己可以控制它的流速?？陕l(fā)現(xiàn)，無論握多緊，它都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指頭縫里漏掉。剩下最后一點(diǎn)的時候，會猛然叫人驚慌起來。

    她最初知道自己生病的時候，怎么都無法相信，拿著單子反復(fù)確認(rèn)，一遍一遍問醫(yī)生，有沒有可能是搞錯了，然后做檢查，各項(xiàng)檢查，最終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shí)。

    特別的憤怒，又特別的無力。

    到最后，又歸于平靜。

    只是突然想起來的時候，會生出一種恍惚感，覺得這一生都像夢，還沒能好好感受一下人生，愛我好恨也好，很多事情都還沒體驗(yàn)，很多想做的事還沒做，很多想去的地方還沒去，然后就要走了，這感覺，真的是不好受。

    其實(shí)她都快忘了自己是個病人了，每天吃的好，睡得也好，只是偶爾會覺得頭痛欲裂，那樣的時候不多，所以總可以騙自己說什么一切都很正常。

    說不定就騙過了死神，稀里糊涂就到老了呢！

    想起這些的原因，只是因?yàn)闀r夏又想起周政爍了，她很怕告訴他這件事，總覺得，會很悲傷。

    如果他愛她，對他來說是一件很悲傷的事，如果她不愛他，對她來說會是一件很悲傷的事。

    她希望自己能避開這種悲傷，可又覺得，事情有些出乎人意料。

    更出乎人意料的是，時夏一下車就看見他。

    他好像是特意在等她，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fā)上，她進(jìn)門的瞬間，他剛好抬起頭，四目相對，時夏手下意識攥緊了包帶。

    莫名……覺得緊張。

    她朝著他走過去。

    周政爍收了自己在看的雜志，對她說，“我以為，你今天會來看我?！?/br>
    時夏有些不自在，“我今天……有事在忙。”

    “沒關(guān)系，還好，最后還是見到了?！?/br>
    周政爍問她，“在這邊?。俊?/br>
    “嗯?！睍r夏提著包，“我先……去辦手續(xù)。”

    “去吧?！?/br>
    時夏去柜臺前，拿了房卡，回身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起來，腿無法用力，很緩慢地挪動著，時夏看得揪心，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身子頓了下，盯著她的手看，忽然笑了。

    笑得人心慌意亂。

    時夏不敢看他，“你住哪個房間，我送你上去吧！你經(jīng)紀(jì)人呢？怎么留你一個人在這里?！?/br>
    “0712房間。他有事要忙，已經(jīng)回b市了。”

    時夏“哦”了聲，“那你怎么辦？”

    “我沒關(guān)系?！?/br>
    “怎么會沒關(guān)系，你腿不方便，自己一個人，連生活起居都困難?！?/br>
    “所以呢？愿不愿意……收留我！”電梯“?！钡囊宦曢_了，他的目光還落在她身上，專注地等她回答。

    時夏低頭看自己的房間號，赫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房間……是對門。

    真巧啊，最近都好巧，像是命運(yùn)推著她一樣，把她往他身邊推。

    她把房卡塞進(jìn)包里，扶著他走進(jìn)去，像是做了某個重大的決定一樣，深吸了一口氣說：“那我和你住一起，會有麻煩嗎？”

    周政爍莫名覺得，心跳都停了半拍，偏頭說：“當(dāng)然不會。”

    “謝謝你回來，時夏?！?/br>
    時夏“哦”了一聲，“不客氣……”

    ……這是什么回答。

    “抱歉，我有點(diǎn)兒緊張?！睍r夏坦白。

    周政爍清了清嗓子。

    ——“嗯……我也是?！?/br>
    緊張得，忘了呼吸。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一路追更到這里的大佬們，鞠躬感謝！

    今天有紅包掉落，大佬們記得登錄留言哦～

    第23章

    周政爍清楚地記得, 那也是個冬季, 她揣著一本書, 站在高三年級的教學(xué)樓前, 漫不經(jīng)心地拿腳踢著臺階上的棱檐, 看到他出來的時候，綻放一個很大的笑容, 從書里拿出一張紙, 也不說話，塞到他手里扭頭就跑, 馬尾甩得一跳一跳的，走遠(yuǎn)了, 和一個女生湊在一起，笑著擊了下掌，好像完成了某種壯舉。

    同行的伙伴看著他手里的紙張, 問他, “什么呀？”

    他心跳已超速, 面上卻繃著, 把紙張隨手塞進(jìn)口袋，故作不經(jīng)意地說：“哦，作業(yè)?！?/br>
    “聽說校長給她閨女找了個家教老師, 原來是你??！”

    他“嗯”了聲。

    “怎么樣，聽說時佳雪數(shù)學(xué)差到一定境界，有沒有被她氣死？”

    他偏過頭，目光穿過教學(xué)樓, 能看見她未消失的身影，和人站在樹下在聊天，仰著臉，笑得眉飛色舞，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她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他似乎能看見她尖尖的虎牙，像個調(diào)皮的小吸血鬼。

    那一刻，說不上什么感覺，就是覺得心臟被什么烘烤著，是暖的，他忍不住笑了下。

    “唔，其實(shí)還好?！彼麘?yīng)了一句。

    雖然經(jīng)常會氣得人抓狂，但莫名又讓人覺得挺可愛。

    同行的人還在喋喋不休著時佳雪的豐功偉績，說她是怎么以一句經(jīng)典臺詞把數(shù)學(xué)老師氣得罷課的，說她如何把一道解析幾何拆解成言情小作文……他一一聽著，腦海里對應(yīng)她的表情和動作，竟覺意外生動。

    “作業(yè)”在口袋里，被他的手指捏來捏去，等他終于找借口離開人群的時候，翻開來看，紙張已經(jīng)發(fā)皺。

    上書——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她還體貼地為他做了標(biāo)注，摘自張愛玲《愛》。

    呵，真是，小姑娘?。?/br>
    他把紙張夾在隨身帶的書里，再見面，只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

    她卻并不氣餒，好像找到了好玩的事，不間斷地送情書給他。

    她會在大課間穿越兩座教學(xué)樓過來，站在教室外。

    他那時候最經(jīng)常聽到的就是有人站在后門叫他：“周政爍，有人找！”

    上學(xué)那會兒，“xxx，有人找！”這樣的句式，多半包含著一些曖昧的氣息，雖然他是她的家教老師，可也難免被人調(diào)侃。

    “周政爍，你家小矮子又來了?！?/br>
    “我剛剛看見時佳雪跟一男生有說有笑來著，你不管管？”

    “喂，周政爍，聽說時佳雪數(shù)學(xué)又不及格，被老師罵慘了，你這責(zé)任重大??！不去哄哄？”

    他去高二教學(xué)樓找她，她正在辦公室門口挨訓(xùn)，低著頭看自己腳尖，一副做了錯事的委屈樣子，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一樣。

    他在邊兒上等著，準(zhǔn)備了一肚子安慰的話，可老師一走，她那一臉愧疚便煙消云散，看見他的時候是眉開眼笑的，“你怎么來了？”

    他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看來指望她能把數(shù)理化學(xué)好是沒可能了。

    “出去走走？”

    她開心地說：“好??！”

    兩個人去cao場上，正是晚自修的時候，沒什么人，風(fēng)中夾雜著寒氣，她穿得少，不住地舉手哈著氣，兩個人一直走，她說：“真的，你不用氣餒，我這次其實(shí)是進(jìn)步了的，比上次要好那么一點(diǎn)兒。”

    “哦，上次考了多少分？”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

    她尷尬一笑，哈哈了聲，卻還是很有勇氣地報(bào)了出來，“十九分?！?/br>
    他捂著眼，為她智商堪憂。

    “那的確是進(jìn)步了?！?/br>
    她又笑，聲音清脆，仿佛碎玉砸落在瓷盤里。

    低著頭哈氣的時候，像只小奶狗，柔軟又……可愛。

    他大概是被迷了心竅，忍不住攥著她冰涼的手放進(jìn)自己口袋里。

    她手真小，沒有骨頭似的，柔軟的不像話，他特別想拿出來仔細(xì)瞧一瞧，可最后忍下了。

    她頓時不笑了，也不說話，走著走著甚至自己絆了自己一腳，那時候她說什么呢？

    她故作鎮(zhèn)定地說著：“抱歉，我可能有點(diǎn)兒緊張?！?/br>
    他眼底壓著笑意，低聲說：“哦，我也是?！?/br>
    兩個人沿著cao場走了三四圈，直到鈴聲響起來，她問他：“上課鈴嗎？”

    他說：“不知道?！?/br>
    “那怎么辦呀！”

    “不管它？”

    “哦，好吧！”

    ……

    那是個，很溫暖的冬天。

    失憶是種什么樣的體驗(yàn)，心理醫(yī)生曾經(jīng)跟他說過，“你可以去看看阿茨海默癥患者，就好像……生活和記憶發(fā)生了斷層，仿佛人生被生生從中切斷一部分一樣，其實(shí)是很可憐的一件事。”

    時夏剛剛失憶那會兒，他還會試著跟她提起以前的事，但看她茫然無措又恐懼的樣子，最后還是放棄了。

    她記憶中的邏輯鏈條被徹底打亂了，就好像十八歲她從省會回到老家，她記得是爸媽去世了，但不記得爸媽是如何去世的，記得自己回來了，但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沒有人去提這些還好，一提起她就會開始覺得茫然，拼命思考卻思考不起來，好像大腦被人挖掉了一塊一樣，會覺得慌亂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