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算一算, 有六七年了, 最后一次來這里, 還是她出事的時候,那天烏泱泱都是人, 烈日燒灼著大地, 空氣中熱浪翻滾著,壓迫得呼吸都是艱難的, 那樣的天氣,每個人都蔫頭巴腦的, 恨不得躲在空調(diào)房里,一整天都不出門。 可聚集在太陽下的人那么多,每個人都情緒激動著盯著某個方向看。 他遠遠看見人群后的她, 忽而整個人都冷卻下來。 烈日當(dāng)空, 他卻起了一層冷汗。 如同深置寒冬, 冷意從每個骨頭縫里鉆進去, 又鉆出來。太陽那么大,身上的溫度卻仿佛一瞬間被帶走了。 警察來了,消防車來了, 救護車也來了,人群聚集著,來來往往,嘈雜聲能淹沒一切。氣氛是凝固的, 緊張的,又是暴烈的。 他一個從外圍看的人都忍不住倒抽氣,何況是身處漩渦中心的她。 而她又是多膽小的一個人。 每當(dāng)想起那個時候,他都覺得,忘記對她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 兩個人沿著校園一路走,經(jīng)過圖書館,經(jīng)過雙子樓教學(xué)樓,經(jīng)過柏楊林,經(jīng)過綜合藝術(shù)大樓,往事一幕幕從他回憶里碾過,她的笑她的淚,最鮮活的記憶都是在這里的??蓪λ齺碚f,這里大概是痛苦的源地,他歪頭看她,卻并沒有在她臉上看出什么。 想來,她忘得徹底。 也好。 最后在舊cao場前停下來。 已是近中午的時候,天氣越發(fā)陰沉起來,云層似乎壓的更低了,風(fēng)肆虐著,這邊什么人都沒有。 “進去看看吧!” “嗯?!?/br> 鐵門半掩著,時夏去推開了,綠色的漆掉得只剩下斑斑銹跡,進去了,一眼能望見角落里成片的荒草,齊小腿深,枯萎著,軟趴趴倒在地上,只幾根倔強地立著,在寒風(fēng)中招搖。 是很荒涼的景象。 門口貼著待施工的告示,說新cao場正在建了,這邊要改游泳館了。 “再過幾年,我可能都不認得這里了。”其實現(xiàn)在的記憶里也很模糊,模糊地記得自己高中三年都是在這里度過的,痛苦的早cao時間,刺耳的上課鈴,教導(dǎo)主任永遠癲狂似的怒吼,謝了頂?shù)幕瘜W(xué)老師,戴著眼鏡總是笑瞇瞇的語文教研組組長…… 可是要確切回憶起某件事的時候,她甚至連一件事都想不起來,甚至想不起來高二時候同桌的名字,只記得是個圓臉的小姑娘,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這會兒才覺出來,記憶有多模糊。 時夏找了個干凈點兒的臺階,攏著衣服坐了下來,放眼望去,都是灰敗的顏色,連帶著心情也變得暗沉沉的。只一個紅色的氣球被纏在了對面主席臺前的欄桿上,瑟瑟地在風(fēng)中抖立,是一目荒蕪中,唯一的亮色。 時夏就盯著那個氣球看,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 周政爍點頭,“變化是挺大的?!?/br> 六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很多東西都變了模樣,她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愛笑愛撒嬌又有點兒跳脫的小姑娘了。 大概唯一沒變的是,他們還在一起,無論經(jīng)過了什么,無論事世如何變遷,她依舊是人群中,那個他唯一想抓住的人。 “時夏,”他叫了聲她的名字,低聲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不知道,就是覺得對不起你?!彼镜较嘛L(fēng)口,用手心攏著點了一根煙,眉目里有些恍惚的神情。 風(fēng)景如故,卻莫名多了點兒叫人感傷的情緒。 時夏攏著手,仰著頭去看他,他那么高,仰頭的時候,他身后的背景是大片的天空,天空又高又遠,廣闊無邊,他在無垠的背景里,顯得有些單薄和寂寥,她以前總覺得他孤傲,這會兒才覺得那孤傲下,帶著點兒不與人說的寂寞。 “不講這些了,講點兒開心的。以前……是我追你嗎?” “怎么這么問?”他指間夾著煙,從灰白的煙霧里露出一個朦朧的笑意。 “總覺得會是我追你?!?/br> 他那性格,怎么看都不像是會追女孩子的性格,如果不是長得高又帥,大概就是注孤生的那一類人。 老天嘛,還是偏愛長得好看的人。 所以很多人喜歡他。 當(dāng)然,她也喜歡他。 周政爍笑了笑,“不是,別人都覺得是你追我,其實我覺得是我追的你?!?/br> 時夏偏頭看他,他指了指籃球場那邊,“就在那兒。我跟你表白的時候?!?/br> 那天高三最后一場籃球賽,他們班對抗八班,大逆風(fēng),她逃了半節(jié)課來給他加油,扯著嗓子喊著他的名字。 那天來了許多人,山呼海嘯,他在千百人中,一眼就瞧見了她,看她蘿卜頭似的在那兒上躥下跳著沖他揮手,咧開的笑容比日光更耀眼,她氣喘吁吁,攏著手跟他喊著,“加油啊,周政爍!周老師!周英俊!” 明明那么多人喊,他只聽見她的聲音。 那一刻他覺得就她了。 再沒有誰能如此入他心。 那天他們班逆風(fēng)翻盤,看臺上上下下都是歡呼聲,他和同伴擊了掌,互相擁抱,爾后穿過人群去觀眾席,她已然朝他跑過來,興奮得臉通紅,照舊張開懷抱要擁抱他,以往每次,他都會無情地把她小小身子骨擋在半米開外,可那天他什么都沒做,于是她來不及剎車,整個人跌進他懷里。 他承認,他是故意的。 于是看她愕然加驚呆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那是第一個擁抱,女孩子的身體柔軟而纖細,他兩手穿過的她的腋下,稍稍用力便把她提了起來,然后凌空擱到身后的臺階上,這樣視線便大體在同一水平了。 她猶呆著,吞咽了口唾沫,叫他的名字,“周政爍?” 他“嗯”了聲,“說吧!” “……說……什么?” “跑那么快來找我,沒話要說?” “呃……” “沒話說我走了?!?/br> “有有有,有話說?!彼艔埖刈ё×怂男渥?。 他回身,好整以暇看她,“你說?!?/br> 她把手里的礦泉水遞給她,又拿毛巾給他擦汗,這一切做完了,她才松了一口氣,“好了?!?/br> 還是第一次完整地做完,她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每次他打球她都會跑過來遞毛巾送水,但每次都沒能如愿,剛踮了腳,他就自個兒把毛巾拿走了,哪有她發(fā)揮的余地。 他還是第一次這么配合,所以她很開心地笑了。 “沒了?” “呃,沒了?!?/br> “那我說,你聽著,”他欺近半步,依舊帶著身高優(yōu)勢俯視看她,低聲,一句一句念給她聽,“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 噢,時夏,你也在這里嗎? 那是她寫給他的第一封情書,摘自張愛玲的《愛》。 他原原本本念給她聽。 “好好的,怎么念起句子來了?!睍r夏一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這反應(yīng),讓他覺得有點兒挫敗,險些氣得當(dāng)場走人,最后還是覺得那樣不劃算,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下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時候了,還得重頭開始醞釀。 “表白呢,聽不出來?”他說。 “?。俊睍r夏表情略微呆著,摸了摸他額頭,“你認真的?” 平時她見他倒是熱情,給點兒顏色就能開染坊那種,這會兒他表白了,她倒是淡定。 他覺得時夏就是葉公好龍。 其實不見得多喜歡他。 一想到這兒,他就覺得氣得慌,這下子真走了。 她從后面追上來,扯著他的胳膊問他是不是真的,“我得錄個音,免得你明個兒又不承認了?!?/br> 兩個人路過超市,他進去給她買了個甜筒塞到她手里,“放學(xué)等我,送你回家?!?/br> 她撕著甜筒上的紙,終于露出一點兒明媚的笑意,“哦!” …… “真的嗎?”時夏聽著他講,覺得像聽故事一樣。 故事可真美好,帶著夏日午后清新的香草味。 “嗯?!?/br> “好可惜,”時夏按著自己太陽xue后的位置,輕輕地揉了揉,“我都想不起來了。” “不礙事,我們重新開始?!?/br> 第29章 下課鈴響了。 到了午飯的時候, 外面漸漸吵鬧起來。 時夏說:“我們回去吧!” “等一等, ”他說, 彎腰牽住她的手, “我們先去個地方?!?/br> 周政爍帶著她繞開人群, 往學(xué)校的家屬樓走去。 正是午飯的時候,進出的人有很多。 時夏的臉一半裹在圍巾里, 只露兩只眼打量著路過的人, 有一些是面熟的,但她不大能叫得上名字, 于是也免去了打招呼的程序。 “我約了你高三時候的班主任,她一直想見你。但我不確定, 你是不是還記得她。”對于高中的事情,她的記憶總是模糊的。他簡單跟她介紹了兩句,“姓韓, 是個女老師, 那時候教你數(shù)學(xué), 跟你mama是摯友。” “mama……”時夏低聲念了一句, 這兩個字總讓她心口發(fā)緊。“感覺,對mama的記憶都變模糊了。我甚至記不清,她是什么時候去世的?!?/br> “不知道這樣講對不對。但我覺得……你忘記了也好。”他看著她說。 時夏有些心不在焉,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