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都不想將腦海中浮現(xiàn)的畫面變得現(xiàn)實的景黎很快冷靜下來，分析著現(xiàn)在的情況，“前輩駐守在此，是為了考驗后來者？”

    副本里的這類人，大多都是為了完成主人/本身留下的傳承，不愿一門斷絕，所以才會在暗無天日中，孤獨的等待著繼承者。

    鏡靈應(yīng)該也是這種情況，才會被白帝留在這里的吧。景黎在心底猜測著，卻又有些想不透，如果是為了留下傳承，那為什么還需要自己停下，而且聽鏡靈說話的那語氣，對于自己在輪回之境這么多年，并不怎么滿意。

    鏡靈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沒有回答，反而道，“考慮好了嗎？”

    考慮好了。這么坑的要求，并不想同意。

    景黎很想這么告訴他，但思及他們這次進入輪回之境的目的，只能深吸一口氣，將到了嘴邊，差點脫口而出的回答給吞了回去。

    如果逆轉(zhuǎn)時間的代價必須如此的話……

    景黎其實并不認為自己是那種無私奉獻，思想覺悟高到“如果能夠拯救蒼生，那么犧牲我一個也沒有關(guān)系”的境界。

    然而魔族之患近在眼前，如果不將此解決，修真界將永無寧日是完全可以預(yù)見的。

    景黎此時不由陷入了不可言說的矛盾中，如果沒有選擇，讓他為了除魔，與同伴們一起以身殉道，他義不容辭，可是讓他獨留此處，茍活于世，他難以接受。

    類似于那種，大家一塊戰(zhàn)死并不怕，但只留自己一個人在漫長的歲月中等待死亡卻又不能接受的矛盾心理。

    已經(jīng)回到溯回鏡里療傷，但依舊關(guān)注著外頭動靜的青黛有些坐不住了，她與景黎之間有契約存在，雖然她不知道對方心中所想，但若是景黎情緒波動大，她還是能夠感覺得到——很顯然，景黎此刻有所動搖。

    毫不猶豫的，青黛立馬就開始呼喚起這位其實和自己關(guān)系并不融洽的主人，想要打消對方同意留下來的念頭。

    開玩笑，她身為一個鏡靈，認一個修士做主人，忽然不是她自愿的，但是修真界里這種器靈認主的情況比比皆是，她這樣也不算特別；可要是景黎真的答應(yīng)了留下，代替那男人成為新的鏡靈，駐守在輪回之境，那她成什么了？鏡靈的鏡靈嗎？

    ——開玩笑！那身份和檔次，一瞬間就跌進塵埃里了好么！

    生恐景黎一個腦抽就答應(yīng)了的青黛利用神識，拼了命的在景黎腦海中尖叫，想要阻止后者的腦抽，各種威逼利誘輪番上演，末了還不忘禍水東引一把?！澳銈冞M來了這么多人，憑什么要你留下來！讓他們留下??！”

    景黎心中驀地一動，不是同意青黛“寧可死道友，不可死貧道”的利己主義，而是他忽然想到，以自家?guī)熜值撵V月清風，如果是他面對這一選擇的話，會怎么做。

    ……他會同意的。

    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潑下，景黎忽然就冷靜了下來。

    “敢問前輩，晚輩那幾位同伴，現(xiàn)在何處？”

    自己是沒有通過其他考驗，直接進入石室，和鏡靈碰面的，理論上來說，自己應(yīng)該是速度最快的一個。但凡事就怕萬一，萬一其他人也有和自己一樣走運的呢。

    聽見景黎問起其他人，鏡靈眼底暗光閃過，不甚在意道，“那三個小子一時半會還來不了。”

    景黎聽著這話不對，他們明明是五個人一起進來的，怎么就少了一個，忙追問道，“我還有一位同伴可是出了什么事？”

    鏡靈垂眼理了理袖口，語氣里很有幾分漫不經(jīng)心，“那一個已經(jīng)到他該去的地方了?！?/br>
    這種反派必備的殺人后發(fā)言，令景黎心下一驚，“！?。　笔钦l??？

    不知道是不是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才的話里有歧義，還是因為景黎的反應(yīng)，鏡靈邊整理衣裳邊道，“他本就不是此界中人，吾以為你們?yōu)橥?，不會不知?！?/br>
    原來他說的是明堂，聽見不是此界中人幾個字，景黎就松了口氣，看來，明堂已經(jīng)找到裂隙，順利回到仙界了。

    想到明堂與亢宿多年來的找尋，此時聽見他達成所愿，不由為他高興。

    這么一驚一乍過后，紛亂的思緒已經(jīng)徹底冷靜了下來。

    修長的指尖摩挲著腰間的銀鈴，汲取著制造者的溫度。景黎微微垂下眼瞼，如果真的只有這一個選擇的話，那就讓自己留下吧。但在此之前，有些問題，還是必須要先問清楚的。

    還沒進入輪回之境之前，亢宿曾推測過輪回之境存在已久，難免會出變故，還特地提醒過他們不要耽誤時間，以免錯過了時機再難挽回。他并不覺得亢宿的話是在危言聳聽，以及，駐守在輪回之境，他又需要做些什么——如果真的屁事都不用做，那鏡靈也沒必要讓自己來頂替接任。就算真的要花一萬年時間來等那個不一定會出來的傳承者，也至少要知道，考核的標準是什么吧。

    對于景黎已經(jīng)做出的決定鏡靈只是挑了挑眉，也不多問，當即回轉(zhuǎn)過身，長長的衣擺與袖擺在半空劃出幾道優(yōu)美而凌厲的弧度，走入了那面大鏡子里，“跟上。”

    景黎自然抬腳跟進，兩人一致無視了因抓狂而直接從溯回鏡中現(xiàn)形的青黛。

    鏡子里面不比外面的那間石室好到哪里去，一望無際的空蕩中，只有一個巨型的日晷靜靜的懸浮在半空。

    鏡靈身形一閃，再出現(xiàn)已立于日晷邊緣，漠然看向晷面，片刻后，眼珠微微向左側(cè)移了移，“日晷以時間為交易，以魂力為縛。”

    這個巨型日晷晷面上刻畫著的不是常見的文字，而是一道道深晦的符文刻印，晷針卻由一截樹枝替代，干皺巴巴的枝丫看起來已經(jīng)半風化了，偏偏樹枝尖叉上點綴著一朵成人小拇指指節(jié)大小的淺色花苞。和半死不活的枝丫恰恰相反，那花苞已經(jīng)半開了，從半敞著的飽滿花瓣里，隱隱能瞧見中心的金色花蕊。

    幾道rou眼可見的靈光以某種玄妙的軌跡圍繞著花苞，不斷的重復(fù)運轉(zhuǎn)。

    鏡內(nèi)沒有日光，晷針沒有影子投射在晷面，卻有一根金色代替，此時，那金色正指在一道刻印上，拉起一道無形的光壁。

    “待到流砂花開，輪回鏡就不復(fù)存在，你可以走。”

    算是回應(yīng)之前景黎的那個問題了。

    景黎盯著那半開的花苞，謹慎的開口，“敢問前輩此花是否在前輩來此之前就已存在？”

    鏡靈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你說呢？”

    一萬多年才打開了個花苞，想要等到它完全綻放，估計沒個一兩萬年也沒戲。

    “四十九天為一期，每過一期，需往流砂花內(nèi)注入一息金砂?！辩R靈一抬手，不知從哪里取出一只琉璃瓶，那瓶子看著不過巴掌大小，里面裝著大半瓶細細的金砂，抖開瓶塞，將瓶身微微傾斜，幾粒金砂墜落，落入花蕊。隨后，便重新塞上瓶塞，將整個琉璃瓶拋了過來。

    景黎接住琉璃瓶，略看了眼，就收了起來，比起金砂，他更在意的是另一點，“輪回之境和輪回鏡之間并非是同調(diào)的存在？”

    鏡靈微微頷首，“輪回鏡才是本體。”

    就算輪回之境崩塌，只要輪回鏡尚在，就無法脫身。

    第三百八十五章

    也就是說，想等到輪回之境坍塌從而重獲自由的說法是不成立的。

    說實在的，景黎其實已經(jīng)有點被弄懵了，他本來以為輪回之境與輪回境之間是相輔相成的，兩者缺一不可，一個毀了，另一個也無法保全。但如今聽鏡靈的意思，輪回境能夠直接影響輪回之境，而輪回之境的變故，卻無法動搖前者。

    可如此一來，那需要他留下的意思又何在？

    “前輩?！本袄枵遄弥_口，“既然輪回之境無法左右輪回境，為何仍需駐守此地？”

    就算是要澆花，也沒必要非要有被困在這里吧。

    鏡靈斜睨了他一眼，不答。

    景黎瞬間福至心靈，“晚輩并未有反悔之意，既已答應(yīng)前輩，必然會做到。只是晚輩既然選擇留下，總是想要弄清楚究竟的，還望前輩能夠為晚輩解惑?！?/br>
    都已經(jīng)決定的事，他是不會反悔的，但是怎么也得弄個明白才行。

    他其實都已經(jīng)有些迷糊了，不管是輪回之境本身，還是它存在的意義。

    一開始，他雖然和其他一樣，覺得白帝明明都煉制出了一件仙器，卻不帶著飛升有些奇怪，但那畢竟都是萬年前的事了，誰知道白帝究竟是如何思量的，和他們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連鏡靈都出現(xiàn)了，那是不是意味著，其實白帝將這件會令人趨之若鶩的仙器留在下界，是有著別的什么目的？

    鏡靈將半邊身子斜倚在日晷邊緣，雙臂懶懶的交疊在身前，這里面理應(yīng)是沒有風的，卻能聽見他腰間與袖擺上的裝飾的輕響。

    狹長的雙眼從不遠處的面露苦惱之色的人身上一掃而過，落在了身旁的晷面，那朵鮮活的花苞和下面枯敗的枝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與銘刻著過往光陰的日晷格格不入，就好像是當年那人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意孤行的決意。

    耷拉著眼角盯著那朵過了這么些年，也還是離開花差一大截的花苞，鏡靈忽的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對方還是在笑其他。

    被這一聲冷笑拉回了注意力的景黎敏銳的覺出對方的心情在這短短一會的功夫，因為某些不知道的原因，陡然變得糟糕起來。

    “前輩……”

    “呵。”鏡靈換了個更加舒適的姿勢，心情不知為何好像又好了些，抬了抬下巴，用一種類似施恩的語氣懶懶道，“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你也逃不出吾的手心?！?/br>
    景黎就當沒聽見這位喜怒無常的鏡靈的后半句，支著耳朵聽重點。

    鏡靈眸光流轉(zhuǎn)，稍作沉吟，“你們一路行來，路上應(yīng)該也遇見了不少那東西?！?/br>
    那東西？

    因為有分開過，其他幾人的暫且不知，單論景黎自己，從進來起遇見最多的應(yīng)該就是在那林子里遇見的幻象了，不知道對方指的是不是這個。

    和；叫人捉摸不定的性子非常相符的是鏡靈的說話方式，尤為的跳躍。上一句還在問景黎路上的見聞，下一句就直接跳到了別的地方。

    “這些玩意都是那家伙為他那位師父特地弄出來的。”

    哦，原來是為了他師父……

    等等。

    景黎驚訝的看著他，“白帝還有師父？！”

    白帝留下的種種傳說舉不勝舉，但從未聽聞這位大神還有個師父存在——能夠教導(dǎo)出白帝這樣的徒弟的，估計打坐入定都要笑醒，名聲更是遠揚，怎么從未聽說過還有這么個人的存在？

    鏡靈略帶嫌棄的瞥了眼景黎，“沒有師父，難道他生下來就會引氣入體，運行真元么？”頓了頓，“他又不似吾這般得天獨厚?！?/br>
    看把你能的，你這么厲害，還不是被白帝搞成了鏡靈在這里待了一萬年……

    景黎明智的把吐槽埋在心底，當做沒聽見那句自夸，將話題轉(zhuǎn)回正題?！澳俏磺拜?，是出了什么事嗎？”

    不知道這地方的由來還不覺得，被鏡靈拋出這么一個淵源，白帝搞出這么一個地方，感覺就像是為了……

    “你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嗎？”鏡靈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常淵敗給了心魔……”

    能教導(dǎo)出白帝這般驚才絕艷的人物，絕非庸才。

    常淵當年在東陵州也是無人不知，遠超常人的存在，甚至還是那個高手如云的時代里，鮮少的，稱得上好脾氣的大能。

    沒有人知道常淵的來歷，他修的道也與常人不同，而是罕見的以普渡入道，卻又非佛修。

    萬年前，修士與普通人的關(guān)系還不似如今這般，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雖說一般的有能之士不屑于拿凡人來逞能，但也總不乏有那么些惡徒，以欺辱弱小為樂。

    在那個凡人對修士敬畏中又不乏恐懼的年代，常淵仙君的名號，在眾多凡人的口中流傳著——世上那么多“神仙”，愿意庇護他們一二的，也唯有這一位了。

    常淵對于凡人的那一點同情心，并沒有同步移情到其他方面，事實上死在他手上的惡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就這么一邊殺一邊救。

    他的天賦極高，是那一代里最有機會飛升成功的幾人之一。

    他渡雷劫飛升之時，遠遠的，有諸多人圍觀，想要從中感悟積累經(jīng)驗，可誰也沒想到，常淵失敗了。

    九九雷劫之后，地上躺著的，是倒在血池里一身重傷的常淵。

    人人驚愕，但又好像沒那么驚訝——飛升一事，從來是成功者鳳毛麟角，一次失敗也沒什么，左右性命無憂，還有機會再翻盤。

    那時，人們只以為常淵是渡劫失敗了，沒有一個會想到，常淵在心魔劫里，會敗給心魔，更被后者反客為主，直接奪了rou身。

    白帝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端倪的。

    他們畢竟是師徒，還是一對關(guān)系不錯的師徒。

    如果說常淵本人代表著“善”，那么他的心魔，就是徹頭徹尾的“惡”了。初時，諸人不知，再見常淵現(xiàn)身，便只當他大好了，依舊與他如常交往。

    然后，有那么一些人，開始在眾人的視野中消失。

    修士閉關(guān)，動輒百十年，那些熟悉的人不見，初時人們并不以為意，漸漸的，失去消息的人越來越多，眾人終于開始意識到了什么。

    沒有人想到會是常淵，但結(jié)果就是如此。

    或許那些故交對常淵下不了手，卻不會對一個占據(jù)了常淵的驅(qū)殼的心魔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