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來到這里以后頭一回露出如此溫和的表情。

    從前薛瀅不是沒見過，但好似除了花小術(shù)，這世上就再沒有什么能夠讓他恢復(fù)這種模樣了。

    胸口有股悵然與刺麻的疼混淆一體，明明心里還在對他懼怕得要命，這一刻卻又生出如此古怪又復(fù)雜的心情，令薛瀅心中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br>
    輕柔的聲音少了一絲溫度，令薛瀅冷不丁打了個顫。藍(lán)漪神色黯然，疏冷比原來更甚：“我不能見她。”

    薛瀅傻眼了，她究竟說錯什么被發(fā)現(xiàn)了？！

    早有所料的楠木心中嘆息：“漪少爺，你真打算繼續(xù)躲起來不見她？”

    一朝打回原形的藍(lán)漪顯然心情比原來更差了，別開臉看都不想去看他：“閉嘴，趕緊給我滾出去。”

    楠木頜首：“既然漪少爺如此不愿去見她，那么姑娘受傷的情況屬下也就不便告知于你了。”

    “……”

    作為導(dǎo)致花小術(shù)受傷的罪魁禍?zhǔn)?，薛瀅手舞足蹈使眼色拼命想要阻止楠木，然而已經(jīng)為時已晚。

    “你說什么？”

    藍(lán)漪的聲音冷得能夠凍冰碴，一字一頓道：“小術(shù)受傷了？”

    *

    這天的雨是開春以來下過的最大一場雨。黑云壓城昏天暗地，大雨自天空傾瀉而落，打得枝葉低頭、屋瓦色暗。

    威遠(yuǎn)侯府中，喬嬈嬈的門前傳來一陣陣的敲門聲。喬晗聞聲而至，丫鬟正端著雞湯站在門口，顯然不得而入，吃了一記閉門羹。

    喬晗皺起眉來，接過丫鬟手里的端盤，示意交給他即可。

    鑒于這扇門近日被踹得多，門鎖很松動，喬晗無需蠻力相向，輕輕松松開了門，大喇喇直奔meimei的香閨里頭。

    床里鼓著一團(tuán)沒吱聲，大抵又在暗罵他的不是。喬晗放下盤子，往床榻邊沿坐下：“我說你這人怎么就這么固執(zhí)？”

    “堂堂威遠(yuǎn)侯的嫡女、喬家的千金大小姐，圣上親封的綿陽群主，你說你喜歡什么不好，非要喜歡個年紀(jì)能當(dāng)你爹的、關(guān)系跟咱們家不清不楚的，何必？”

    床里那團(tuán)不理他，喬晗習(xí)慣了被她不當(dāng)回事，也無所謂：“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花家根本就不想接受你，咱們那位‘大伯’也根本就不喜歡你，你就是真想嫁，起碼也找個愿意愛你的男人、愿意接納你的家庭?！?/br>
    “如果你是真的不喜歡藍(lán)漪不想嫁他，哥一定竭盡全力幫你說服祖母說服爹?？扇缛裟阋薜氖腔ㄒ凰?，不光是我不同意，只怕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會同意你?！?/br>
    喬晗語重心長地繼續(xù)說：“從小到大，家里最寶貝最疼的就是你。你躲在屋子里不見人的這幾天，祖母差人來問了你好幾回，娘親日日上佛寺為你祈福求平安，爹每天回家頭一句話就是問你肯出來沒有?？汕颇悻F(xiàn)在都成什么模樣了？你現(xiàn)在這樣不是跟別人慪氣，是在跟你自己過不去?！?/br>
    他長嘆一聲，推了推那團(tuán)被子：“行了，別裝啞巴趕緊出來喝湯吧，廚房可是熬了兩個時辰的?？茨惆炎约赫垓v的，不知道的還當(dāng)我們怎么虐待你呢?！?/br>
    外間雨幕朦朧，雨聲淅淅淋淋，檐瓦落下的水滴如同垂墜的珠簾，一串串地滾落下來，嘀嗒嘀嗒得喬晗沒了耐性，頭冒青筋怒掀被：“死丫頭是不是非要我……”

    被子掀開，里頭只有一團(tuán)團(tuán)刻意堆高的枕頭，除此之外什么人也沒有。

    喬晗僵著掀被的動作——

    “來人！快來人！！”

    *

    喬嬈嬈其實沒想這么多，她的逃跑純粹只是臨時起意。

    恰好一場傾盆大雨來了，縮在蓑衣里的小身板看不明顯，同時大雨模糊了人們的視野也放松了他們的警惕，令喬嬈嬈無比輕松地躲避了下人的注意，并且一路暢通地跑出了侯府。

    然而出來以后的喬嬈嬈就沒那么幸運了。

    一開始她自以為機智地雇了外頭的小轎子，哪知中途喬嬈嬈發(fā)現(xiàn)自己忘帶銀兩，并被得知此事的無良轎夫敲詐了發(fā)上的翠珠發(fā)簪，還差點險遭拐賣。幸虧喬嬈嬈沒傻到坐以待斃，半途鉆窗就跑了。

    雖然逃出來以后的喬嬈嬈抱持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決定徒步找去花家，可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識路，并且在苦逼的找路過程中不慎踩到狗尾巴被追了三條街。

    于是現(xiàn)在，喬嬈嬈傻呼呼地站在滂沱大雨之中，舉目四望，一臉茫然。

    她的蓑衣被狗咬了一個大缺口，底下裙腳臟兮兮全是泥，額前的劉海正滴著水珠，臉也濕噠噠的。

    喬嬈嬈低頭瞅著這身狼狽，皺著小臉，貓下腰想要擰一擰水。

    哪知一輛馬車經(jīng)過，轱轆疾轉(zhuǎn)，涮地一下濺她滿身的污泥滿臉?biāo)?/br>
    “……”

    蹲在地上的喬嬈嬈吸著鼻子忍住哭，用力抹了抹臉，突然發(fā)現(xiàn)頭頂?shù)挠晁疀]了。她不解地仰起腦袋，只見身后有人撐傘擋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雨，不確定地看著她：“嬈嬈？”

    喬嬈嬈木愣愣地張了張嘴：“……小表哥？”

    池鏡皺眉：“你怎么了？”

    喬嬈嬈雙眼濕漉漉，嘴巴一扁，哇一聲大哭。

    第61章 你怎么這么傻

    今天池鏡并沒有去馨藝園的打算，礙于在酒樓幫花小術(shù)解圍的緣故，有始有終的他還是帶著孫靜蓉跑了一趟馨藝園，利索地將這個謊圓了回去。

    恰逢春后的第一場大雨來勢洶洶，并且所持續(xù)的時間比想象中還要長。思及雨天出行的諸多不便，孫靜蓉應(yīng)下白夫人的好心挽留，因此回程之時車?yán)镏挥谐冂R獨自一人。

    雖然并不是故意而為，但是把喬嬈嬈濺成落湯雞的馬車?yán)镱^坐著的正是獨自回府的池鏡。

    盡管蹲在大雨之中的小不點看上去凄慘落魄又可憐，但本質(zhì)上池鏡并不是會隨隨便便對陌生人產(chǎn)生于心不忍的那種人。

    之所以喚停馬夫下車來，純粹因為池鏡認(rèn)出了喬嬈嬈而己。

    在經(jīng)歷被勒索敲詐威脅拐賣人生陌路大雨傾盆野狗狂追臟水潑臉一系列悲慘事故之后的喬嬈嬈一朝得以遇熟人，心中委屈剎那間破喉而出，嚎啕大哭到不能自理。

    嘩啦啦的大雨沒能抵消喬嬈嬈哭聲的高分貝，雖然這樣的天氣使得路上行人驟減，但三三兩兩的商肆還敞著門，多多少少會引起旁人的指指點點。

    池鏡一手撐傘一手把喬嬈嬈牽上車，沒打算站在原地給別人當(dāng)猴子圍觀。

    雖說春天是個溫暖宜人的季節(jié)，可一旦到了這樣的雨水天，春寒借由雨水打在人的皮膚上，那是一種刺骨的冷。

    池鏡牽著那只冰涼到近乎沒有溫度的手，不確定喬嬈嬈在這樣的大雨中究竟徘徊了多久。所幸來時所選用的是上好的馬車，車廂要寬敞一些，行車用品準(zhǔn)備也足夠周全，內(nèi)部的溫暖也能夠稍稍驅(qū)散喬嬈嬈身上的濕寒。

    雖然她穿了一身蓑衣，但這副慘樣與落湯雞別無二致，當(dāng)然不排除其中還有剛剛馬車碾過路面濺她滿身的這口鍋。池鏡給她解下蓑衣，然后從角落取過行車小憩用的薄毯給她裹上：“把頭發(fā)也擦一擦?！?/br>
    喬嬈嬈懨懨地裹著毯子吸鼻涕：“我不會擦?！?/br>
    見她實在冷得唇齒打顫直哆嗦，池鏡只好自己動手給她擦。

    慘兮兮的喬嬈嬈邊打噴嚏邊掉眼淚，怏怏地哼唧唧：“小表哥，我冷?！?/br>
    池鏡回她一句：“擦干就不冷了。”

    “哦?！眴虌茓沏刈ブ男渥印酢趿税驯翘?。池鏡動作微頓，想要把袖子抽回來，可惜已經(jīng)被她攥著不是自己的了。

    沒奈何之下，池鏡翻出一條手巾往她手里塞：“你怎么穿成這樣一個人站在馬路上？”

    “我本來要去花家的?！苯?jīng)他一提，喬嬈嬈的記憶如潮水一般瘋涌而出，豆大的淚水嘩啦啦滾落下來，怎么止都止不住：“可是后來我被勒索被狗追還迷路了。”

    “……”

    池鏡本來聽說‘花家’兩個字正要詢問，沒等開口就被委屈爆棚的喬嬈嬈叭啦叭啦的悲慘經(jīng)歷給淹沒了。

    等到喬嬈嬈丟掉了哭濕的手帕拿池鏡的袖子繼續(xù)擼鼻涕，沉默的池鏡重新給她塞一條手巾，并把袖子抽回來：“你去花家做什么？”

    “我要去找花大哥?！眴虌茓七峙?，眼神黯淡：“雖然他已經(jīng)成了我大伯，可是他還是我心里的花大哥。我想去找他，有些話我想對他說。”

    聯(lián)想至近來有關(guān)喬家與花家之間的關(guān)系，池鏡已經(jīng)明白這聲‘大伯’以及她口中的‘花大哥’究竟指的是誰：“……所以你就這么出來找他了？”

    喬嬈嬈碎碎點頭，哭鼻子瞅著他：“小表哥，你帶我去花家好不好？”

    池鏡盯著她慘兮兮的小表情，默了一秒：“不好?！?/br>
    充滿希翼的小臉?biāo)查g垮了下來，喬嬈嬈扁嘴又要哭：“為什么？”

    “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樣能見人嗎？”池鏡示意讓她自己看。

    喬嬈嬈低頭看看自己，她的鞋子臟到?jīng)]法看，裙裳完全沒有了原來的色彩，伸手摸摸頭發(fā)雖然擦了半干，但是披頭散發(fā)亂七八糟。不必看臉，喬嬈嬈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臟亂差。

    池鏡心中嘆息：“我先送你回家吧。”

    一聽回家，喬嬈嬈死活不答應(yīng)：“我不回家！”

    “他們都反對我、不讓我見花大哥?！眴虌茓票еX袋一臉絕望：“我現(xiàn)在要是回去了，以后就更別想出來找花大哥了?！?/br>
    “……所以？”

    喬嬈嬈紅著眼睛瞅著他：“小表哥，我跟你回家好不好？”

    就知道她會這么說的池鏡毫不留情地拒絕了：“被發(fā)現(xiàn)的話我會很麻煩的?！?/br>
    擺明了這丫頭正在離家出走，一旦發(fā)現(xiàn)她的失蹤，無論威遠(yuǎn)侯府還是太長公主都有本事將整個京師給掀起來，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是他窩藏失蹤的喬嬈嬈，麻煩絕對不只一點點。

    面對薄情寡義的小表哥，喬嬈嬈傷心欲絕，扁嘴哭得震耳欲聾。

    *

    入夜之后，持續(xù)一天的雨終于轉(zhuǎn)小。此時已過子時，萬籟俱靜，只有雨聲。黑夜之中，有人穿過雨幕，悄聲來到了花家。

    稀稀落落的雨水打在窗上發(fā)出嘀嗒嗒的聲音，明明應(yīng)該很吵，卻與這寂夜的靜揉合一體，反而分外祥寧。

    在這份寧靜之中，一個微弱的聲音從窗角傳來。嘎嘎吱吱的撬窗動作已經(jīng)竭盡所能地放輕放緩，但在這樣安靜的氛圍中就會顯得格外突兀。

    好在嘀嗒嗒的的雨聲掩蓋了這部分的倉皇，有個黑影千辛萬苦撬開了窗，躡手躡腳地爬了進(jìn)來。

    因為無星無月也無燈，無論是戶外還是室內(nèi)都是一片漆黑，撬窗擅闖的人摸黑探行，小心翼翼到幾乎不敢喘息，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床榻這邊。

    直到此時此刻，隔著帷幔聽見了輕緩綿長的呼吸聲，藍(lán)漪這才稍稍松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顆夜明珠，小心地照亮了花小術(shù)正在沉睡的臉龐。

    藍(lán)漪涎著臉看了好半天，這才后知后覺記起正事來。

    得知花小術(shù)受傷了，藍(lán)漪的反應(yīng)差點要拆天。幸虧楠木并沒有直接告訴藍(lán)漪花小術(shù)的傷因誰而起，否則薛瀅只怕小命不保不能幸免于難。

    不過也正因為這件事，躲了好幾天的藍(lán)漪再也忍不住了，入夜就潛回城里，悄悄找來了花家。

    借由夜明珠的光芒，藍(lán)漪看清了花小術(shù)手上的擦傷。雖然擦皮的位置沒有白天看起來的那么猙獰恐怖，可是藍(lán)漪還是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壞了。

    藍(lán)漪顫巍巍地掏出宮里御醫(yī)特治的涼膏，小心翼翼地就著夜明珠的光給她涂抹傷口。也許是觸摸的傷口太疼了，花小術(shù)的手微微瑟縮，眉心無意識地蹙攏起來。

    這是他的小術(shù)，他千般呵護(hù)萬般疼惜的小術(shù)受傷了。

    藍(lán)漪心疼得厲害。

    他要把發(fā)生事故的酒樓拆了，他要把刮傷小術(shù)的窗欄燒掉，他要那家酒樓的掌柜也嘗嘗生生剜掉一層皮的滋味——

    “……誰？”

    嘴里的碎碎念卡在喉嚨，因為他無意識地收緊力道，把花小術(shù)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