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南嘉樹皺了眉,自從江州聽了老父親一席話,才醒悟自己對小苗苗兒又多不上心,只知道要她、保護她再不受曾經(jīng)的苦,卻從來沒想過她究竟受過什么苦,總以為已經(jīng)過去,不要再回頭、再揭她的傷痕。直到得知她去了酒吧當侍應(yīng)生,南嘉樹的心一下就炸! 苗苗兒喜歡英文,喜歡做筆譯、口譯,哪怕這些都是為了賺錢,他也能理解。可是,酒吧和她,絕對不配!苗苗兒的性格特別靜,唯一的愛好是傳統(tǒng)的戲曲,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她怎么可能選擇在酒吧打工?? 為什么?答案只有一個,她不是因為和姥姥一起生活困窘而變成了喜歡賺錢、見錢眼開的小財迷,是真的需要錢,而且像羅樸說的,“很急?!?/br> 她一個小女孩需要那么多錢做什么?姥姥、舅舅、舅媽身體都很好,按部就班的工薪族,生活并不拮據(jù),就算需要錢也不會緊急,能讓她這樣拼命的,一定原因更重。只能是早早離了婚又拋棄她的父母。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開始調(diào)查,最先當然是找自己的阿姨,看跟苗苗兒舅舅這么多年鄰居,有沒有什么內(nèi)情。阿姨說小伊伊再來的時候,長大了,也漂亮,只是特別瘦,也很安靜,可能父母離婚受了打擊,從不見她說話,又聽老鄰居們說是她爸爸生意賠了,把一家子都賠散了。 苗苗兒的爸爸苗唯清是賣地磚起家,后來開始承包樓房工程,因為本身也是工程師出身,又有經(jīng)濟頭腦,很快就做得風生水起,直到接下某單位的一棟宿舍樓。 做工程就是壓款子,本來搏的就是應(yīng)付和應(yīng)收賬款的時間差來求周轉(zhuǎn)和生存,誰知樓剛起了一層,那個單位就因為機構(gòu)整合被重組沒了,徹徹底底的,沒了。 以前的領(lǐng)導再找到,已經(jīng)是八桿子打不著的職位,根本不可能對前單位的事負責。整合重組,徹底消失,連曾經(jīng)的上級單位都換了名稱,合同、所有合作文件上的公章都變得一文不值。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夜之間,苗唯清的公司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負債累累;一夜之間,多少年的心血化為烏有。 做生意就有風險,也最終釀成一家人四下離散的禍端。苗苗兒膽子那么小,這一場肯定嚇壞了,那種情況下寄宿舅舅家,別說是個軟軟的小丫頭,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也難免煎熬,不知道她小心眼兒里是怎么熬過來的。 想起那張小木頭床,就好像能看到她悄悄窩在被子里哭的樣子…… 難怪老父親看出她受過重創(chuàng),南嘉樹越想越自責,心痛難當??墒沁@都是十年前的事,總覺得哪里還不對,決定走近她父母再做調(diào)查。破產(chǎn)后,他們就回到了老家,遠離了當年做生意的地方。南嘉樹決定跑一趟,可是,苗苗兒在酒吧他一刻也不能放心,最后只好讓蔣航宇替他去。 看蔣航宇長吁一口氣,臉色沉郁,南嘉樹問,“她爸媽怎么樣?” “不是破產(chǎn)?!?/br> 南嘉樹一愣,“你說什么?” 蔣航宇扭頭看著他正要答,電梯到了,兩人走出來。外頭下著雨,樓道很暗。 “你說什么?不是破產(chǎn)??” 蔣航宇站住,“公司是破產(chǎn)了,可是苗唯清沒有?!?/br> 南嘉樹一下沒聽明白,“什么意思?” “公司破產(chǎn)清算,雖然什么都沒了,倒都是正規(guī)程序??僧斈辏驗槊缥ㄇ逶谕饷尜嵙舜箦X,親戚朋友都想跟著,尤其是接了那個樓。民間集資違法,他就好心全部打成了欠條,按照個人欠款算。等到公司清算完,他身上有個人債一千六百多萬?!?/br> “什么??!” 意料之中的反應(yīng),這也是蔣航宇當時聽到這樣天文數(shù)字的個人債時唯一能有反應(yīng),“是,一千六百萬,賣房子、賣車,除了身家性命,能賣的都賣了,最后剩下整九百萬。然后,那幫曾經(jīng)的親朋好友,幾乎每天來砸,來打。他們兩口子就決定離婚,把苗伊送走了?!?/br> “然后,開始還債,堅決還債,為此苗唯清還住回了老家,讓債主們都能看見他。到現(xiàn)在,還了大概五十萬。苗唯清今年十月病倒了?!笔Y航宇苦笑,“打一個根本沒有被告的官司,背著千萬巨債,妻離子散,不病才怪。不過,他雖然掙不了錢了,他家的債卻還在還?!?/br> 說著,蔣航宇頓了一下,“苗伊吧,一定是她。她現(xiàn)在肩上扛著至少八百多萬的債?!?/br> 雨聲,透過玻璃窗淅淅瀝瀝地陪伴著一個人的聲音。 “老南,”蔣航宇猶豫再三還是開口,“你知道為什么他們一家三口這么多年才還了五十萬么?” “因為當時苗伊病了。一年都沒說話,很重。苗唯清為了給她看病,找了凌海最好的心理科醫(yī)生,又借了一堆債。就為這個,被原來那些債主打折了一根肋骨。后來就都傳說他閨女得了神經(jīng)病,逢年過節(jié)來他家砸的時候會罵瘋子?!?/br> “這一家人骨頭真夠硬的,就這樣,都沒撤。這年頭還能有這么重情重義、恪守約定的人,太難得?!备袊@一聲,蔣航宇搖搖頭,“可是道理都會說,碰到這樣的情況,有幾個人能做到?苗伊是個好女孩,那么乖巧,居然這么有擔當。可是,有她這樣的爹娘,有這一筆債,她這輩子,要么昧良心自己過,要么,就是這樣了:眼里只有錢,肩上只有債。” “老南,我知道你喜歡她,可別再去找她了。你心軟,她一哭,你受不了,白受折磨?;蛘撸荒愎粗?,不能安心掙錢,也是折磨。依我看,要么你……” 話沒說完,忽然,很輕微的聲響,兩個男人一起扭頭,樓道盡頭的門邊,昏暗的陰影里站著一個女孩雙手抱著包,臉色白得發(fā)青,薄薄的唇透明一樣,很輕很輕的聲音,“我……不是瘋子?!?/br> 轉(zhuǎn)身往樓梯間去,剛推開門,眼前一黑,撲通栽倒下去…… 第99章 …… 漂浮的意識, 恍惚滿世界, 模糊的白色,爸爸,mama,沙灘……陽光好刺眼, 低頭,大手握著粉色的小鏟子小心地挖著城堡的架橋,白白胖胖的小腳丫在城堡里, 大手輕輕撓一下, 嘿嘿,好癢,踩一踩大手…… 浪花撲上來,沙子吃水,啊, 爸爸, 爸爸,水怪獸來了,公主要陷進去了,爸爸…… 忽然,被大手撈起來, 舉得高高的,舉過頭頂,比太陽還高,抬頭, 陽光再也刺不到眼睛,天那么藍,和海連成一片;轉(zhuǎn)起來,白色的小公主裙…… 啊,爸爸,我飛起來了…… 伊伊,爸爸的小腳丫公主! 爸爸,爸爸…… 伊伊,爸爸挺好的。當然想你啊,怎么不想,你好好的,不要回來。 爸爸,爸爸…… …… “伊伊,伊伊,醒醒啊,伊伊……” 急切的聲音帶著淚,那么遠,叫啊叫,越來越大聲,飛多遠都掙脫不了,重重地摔下來,摔得五臟六腑都能感覺那磁鐵般的引力,緊緊地釘在床板上,沒有一絲掙扎的余地。 輕輕吸氣,消毒水的味道鉆進來,很快洗去沙灘和陽光的味道,突然斷掉的記憶,像膠片一樣清晰地放映起來…… “伊伊,伊伊,是我,我知道你醒了,你睜開眼睛讓我看看好不好?” 是曉蕓,在叫,像很多年前,在漆黑的cao場上喊。閨蜜特別怕黑,可是那天晚上,一直在喊,在找,最后在倉庫找到她,抱在一起,她沒有淚,可閨蜜哭得天昏地暗。 不能不理她,她會害怕的。 苗伊慢慢地,睜開眼睛,很澀,很痛,可是,閨蜜圓圓的臉很清晰地映進來,占得滿滿的。 “伊伊……”婁曉蕓哭出了聲,枕頭上這張小臉,慘白如紙,額頭的血跡、紗布看起來那么突兀、那么恐怖。剛到醫(yī)院看到她,一丁點熱氣都沒有,死了一樣,真的,像死了一樣,比噩夢里她在桌頭猝死的樣子還要可怕。緊緊握了她冰涼的手,淚水吧嗒吧嗒地掉,“伊伊,你……你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別哭……我沒事……” 眼簾輕輕抬起,瞥向周圍,婁曉蕓馬上會意,“伊伊,南叔叔剛剛拿了你的檢查報告去見醫(yī)生了,應(yīng)該馬上就能回來?!?/br> 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曉蕓……” “嗯嗯,怎么了,你說?!?/br> “我……不想見……” “嗯?”婁曉云抹了下臉上的淚,“你說什么?不想見?不想見……他?伊伊,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上午你發(fā)短信說去云騰就再沒了消息,我一直打你電話,一直打,后來,是他接的,才知道你在醫(yī)院。伊伊,他一直守著你,沒有離開一步……” 人已經(jīng)完全空了,根本沒有力氣感覺,心卻又像被狠狠剜了一下,干澀的眼睛痛得厲害,輕輕合上…… “伊伊,你是不是……告訴他了?” 她一動不動,剛剛有一點的氣息好像又消失了,一定是了,婁曉蕓好難過,“伊伊,伊伊……” 婁曉蕓正叫著,病房門開了,來人聽到這一聲,嚇了一跳,大步奔過來,“怎么了?她怎么了??” “哦,沒,沒什么,”婁曉蕓忙起身,“伊伊她……醒了?!?/br> 南嘉樹低頭,蒼白的小臉悄無聲息,只是睫毛上有點濕,黏成一縷一縷,彎彎的。 “南叔叔,醫(yī)生怎么說?” 婁曉蕓不得不輕聲問,這個大男人,又是這樣,看著她能一動不動,之前十幾個小時就是這樣,現(xiàn)在又是。 “哦,沒有腦震蕩?!?/br> 南嘉樹說著仔細地把手里的檢查報告和床頭上的病歷資料放在一起,“曉蕓,醫(yī)院探視時間要到了,你也累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吧,跟沈澤聯(lián)系了嗎?” “嗯,”婁曉蕓擦擦淚,“聯(lián)系了,我跟他說今晚給伊伊陪房,我不回去了?!?/br> “醫(yī)院不方便,今晚我一個人就行了。明天她就出院了,等回了家,你再過來陪她?!?/br> 真的是累了,也哭得頭疼,看著眼前這個溫柔的帥叔叔,婁曉蕓覺得自己腦子超級發(fā)懵,稀里糊涂地轉(zhuǎn)不過來。今晚他一個人就行了?他,他當自己是誰?回家?回哪個家?這口氣怎么說得像是伊伊爸爸似的?她倒成了外人了。 低頭看床上那個,閉著眼睛,可是明顯也是被這話驚到,睫毛顫顫的。 伊伊雖然犟,也只會無聲地犟自己,面對面,不管對誰都特別慫,必須挺身保護。婁曉蕓蹙了下了眉,“南叔叔,伊伊剛才說她現(xiàn)在誰也不想見!” “是吧?!彼麘?yīng)了一聲,大手撫上她的額,把碎發(fā)從藥紗上輕輕撥開,舍不得離開,摸著她的頭,一下,一下。目光完全把她含在眼中,他太高,可能覺得這樣太遠了,也不顧身邊站著的女孩,一彎腰,坐在床邊椅子上,俯身在枕邊。這么近,鼻尖幾乎貼到了她,輕聲說,“咱誰也不見。” 婁曉蕓瞪大了眼睛,伊伊沒腦震蕩,這叔叔是不是腦震蕩了?“伊伊她其實是說……” “苗苗兒,喝點兒水好不好?” 他壓根兒就沒再聽,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集中在眼中。枕上的人悄無聲息,睫毛不抖了,嘴巴抿得緊緊的。指肚輕輕蹭蹭她的唇瓣,“這么干,得喝點水,啊?” 他的聲音很低,啞啞的,卻聽不出半分焦慮。婁曉蕓看著,感覺跟下午那個緊鎖著眉頭、一語不發(fā)的男人像換了個人,唇邊帶著笑,特別溫柔??吹竭^他們兩個在一起,甚至撞到過最尷尬的場面,那個時候是伊伊抱著他,白色的被單下,沒羞沒臊的?,F(xiàn)在再看他們在一起,單薄的女孩兒被寬大的胸膛遮在懷中,低頭,彎腰,輕聲哄著,那么軟,那么親,看得人不由鼻子就酸,伊伊,多久沒有人這么疼過她了…… “不聽話,是不是?那好,喂了啊。” 柔柔戲謔的聲音,停了一兩秒,他手臂打開,剛剛抱著她還沒來得及用力,她睜開了眼睛,幾乎同時,手就撐在胸前擋了他。 依然在他臂彎里,可是,小臉緊緊繃著,白得透明發(fā)青,睫毛上明明有淚,可眼里沒有,很冷,看著他。 他沒動,讓她看。 “放開我?!?/br> 她幾乎沒有聲音,卻很堅決。只可惜,這堅決在這么近的距離里,背了燈光,威懾力太小,他稍稍一低頭,就蹭在她鼻尖,唇輕動,“叫‘老公’?!?/br> 沙啞的聲音呵進她口中,戳在她心口,手緊緊攥著被單,苗伊才屏住。什么都無所謂了……不管怎樣,不管他說什么,她都受得住。只是,他和陸青不一樣,他……是小叔叔,是總工,轉(zhuǎn)身……一定不會那么直接,總要點面子,可她真的……沒有力氣給他面子…… “叫‘老公’?!?/br> 他又催了一句,大手摟著她的頭,胸膛壓著,給她特別小的空間,呼吸都是他的味道。 “我……不想聽你說……” “我沒想說什么,就想聽。叫‘老公’?!?/br> 第100章 他還在問, 一遍又一遍, 不肯罷休,可是,不像平常那樣霸道,在她唇邊, 低沉,沙??;眉骨上還有昨天淤青的傷,眸底積著血絲, 深深的, 溫柔得讓人不想呼吸…… 心已經(jīng)做好了封閉的準備,可是他離得太近,近得在他的目光里她不由得就恍惚。 他是疼她的……是不是?雖然沒有說過她是他的陽光,也沒有說過沒有她不能活,可是, 他是真的疼過她的, 是不是?他比陸青心胸寬廣,應(yīng)該不會把曾經(jīng)的一切都打碎,是不是…… 頭疼,傷口也好痛,痛得她的眼睛不能眨, 看著他。 她還記得陸青在她身邊最后的那幾分鐘,在開始“勸”她之前,最后的幾分鐘。他哭了,苗伊記得自己心疼不得了, 也幸福得不得了,覺得能和他在一起分享一切。那種感覺,回憶起來,才知道,是猝死之前最后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