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學(xué)生，被母親推進教室來的時候，所有學(xué)生的目光都匯聚在他一人身上。

    他坐在輪椅上，垂著眼，不聲不響。兩只手掌蓋著膝蓋，手白得令人嫉妒，青色的血管極明顯。

    他的父親在教室外，和班主任說著什么，聲音不小。學(xué)生沒太在意去聽。只是關(guān)注他一個人。

    他們也不知仗著什么，或許他們是這個班的老大，或許他是殘疾人，總之，他們打量他打量得肆無忌憚。

    一張白皙的臉，唇色略顯蒼白，眉毛很濃，墨筆涂過似的。他一只腳上穿了鞋，另一邊，卻是空蕩蕩的一條褲腿，在輪椅上疊出紛繁的褶皺。

    女生感嘆著，這樣一個白白凈凈的少年，卻是殘疾人。真是令人扼腕。

    老師不在，于是有了議論的借口。教室響起竊竊私語的細碎聲。

    都是陌生的臉，嘴一張一合著，聲音嗡嗡雜雜，混在一起，叫人聽不清。見他抬起頭，聲音更大了，仿佛是刻意叫他聽著似的。清晰明白的挑釁。

    十幾歲的少年，常懷有尖銳的惡意。

    他只是瞥了一眼，頭垂得更低，像鴕鳥隱藏自己時的姿態(tài)。

    班主任走進來，拍了拍手，喝道：“安靜自習(xí)！”班主任走近他，對他說了幾句話，將他安排在最后一排。

    他母親難堪地看了一圈，然后，謙卑似地彎下腰，低聲對他說：“上廁所時小心點，不要不好意思，可以找同學(xué)幫忙的。吶，拐杖放在這兒了。有不懂的問題，記得要問老師……”

    他說：“我知道了?！?/br>
    “有事，打電話給我和你爸?！?/br>
    為聯(lián)系方便，他們給他備了功能機。

    “好?！?/br>
    他母親將他的教科書、練習(xí)冊搬上桌子，又放了水瓶和蘋果。

    他母親走到外面，對班主任說：“麻煩趙老師照顧一下葉沉了?！?/br>
    趙老師和善地點頭：“一定會的。家長不要太過憂心?！?/br>
    他母親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這孩子比較內(nèi)向，同學(xué)說些什么不好聽的，他聽見了只會憋在心里，如果可以的話，也要拜托趙老師，幫忙疏通疏通……”

    趙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有個孩子，能夠感同身受，于是愈發(fā)同情眼前的婦人。他連連點頭，不知是敷衍，還是真心應(yīng)諾：“好的好的?！?/br>
    他母親走近他，悄悄地伸出手，往他手里塞了個什么，“趙老師，一點心意，千萬收下?！?/br>
    趙老師收回手，順勢插進褲兜里，又點頭，這次真誠了許多，“葉mama放心。”

    趙老師叫趙凌，教數(shù)學(xué)的。

    下課鈴響后，他特地從教室后門看了眼葉沉。普通班的學(xué)習(xí)氛圍差，這時大家都在聊天玩鬧，他卻很安靜地看書。

    原本，有這么個學(xué)生要來自己班，趙凌是不樂意的。這樣的情況，出了事，還不是得他來擔？趙凌又聽說，他原來是重點班的，成績很好，突然出了意外，只得降級。于是勉強同意。

    上數(shù)學(xué)課時，趙凌也在注意葉沉。他不像其他人，他不僅認真聽課，還仔細記了筆記。他應(yīng)該個子挺高的，坐在最后一排，看黑板也不費力。

    趙凌有些欣慰，難得有學(xué)生對他的數(shù)學(xué)課這么上心，于是不自覺地更賣力地講課。

    一節(jié)課四十分鐘，上得格外得快。

    劉珂抱著教案，經(jīng)過高一436班時，最先注意到的也是那個男生。

    他站在教室后面，很費勁地撐著兩根拐杖，背后的學(xué)生向他投以注目禮，有嫌棄的、有同情的。沒有人來幫他。他像想要去上廁所，步履不穩(wěn)地走出教室后，劉珂看清了他的面容。

    確實很高，即便微微駝著背，仍比她高上將近一個頭。

    劉珂走上前，問他：“同學(xué)，你是新來的嗎？”

    這樣引人注目的人，她卻毫無印象。

    葉沉飛快地看她一眼，接著低下頭，很輕的一聲：“嗯?！?/br>
    “哦，”劉珂看他，“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謝謝老師?！?/br>
    劉珂偏了偏身子，讓他過去。她看著他行走的動作，覺得不自然。褲腿隨著他的動作一蕩一蕩，像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弧線。

    葉沉兩只手得同時使勁，才能行走。

    走廊上的人來來往往，都看見了他。跑著跑著，忽然停下了腳步，似乎怕撞上他。

    他們想著，這樣一個人，跌倒后，會很難站起來吧。這么想著，他們走得更慢了，一步兩回頭地看他，似乎想看他會不會摔倒，又怎樣爬起來。有些同情地，有些揶揄地，并不友善。

    葉沉的自尊若捧出來，早被踩成一地碎渣。他學(xué)著漠視他們。

    他們不過是困囿于學(xué)校太久，亟需一些刺激的事物，來滿足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好奇與反抗。

    葉沉的殘疾便是一樁。

    多新鮮呀，都截肢了，還來學(xué)校讀書，還敢出來現(xiàn)世。

    所幸?guī)驮谕瑢?，不需要上下樓梯?/br>
    于他而言，上廁所都是一件難堪的事情。解褲子時，仍需一只手撐著拐杖。

    一開始在家里，試圖單腳站立，尿液會濺在褲子上、地板上，他羞紅了臉，先沖掉地板上的，再自己脫掉褲子，搓洗干凈。這又是一番艱難的歷程。

    這是他自去年后，第一次在公共廁所解手。雖然有隔間，卻無門。他感覺到他們在看。他立穩(wěn)，手有些發(fā)顫地拉下拉鏈。這個時候，他竟有些悲哀地慶幸，他生為男兒身。

    他回到教室時，班長已經(jīng)喊過“起立”了。他站在前門，敲了敲門，說：“報道?！?/br>
    任課老師本想責問，發(fā)現(xiàn)了他的情況后，揮了揮手，讓他坐下了。

    教室里無數(shù)只眼睛盯著他。那一張張陌生的臉似乎在晃，然后重疊、分開。依舊不認識。

    人多，桌子緊挨著桌子，走道的寬度不足以讓他通過。葉沉沉默了下，從教室外繞到自己的位置。

    那天下了暴雨，激起的塵土味飄散。雨僅下了二十分鐘，從樓頂、葉尖滴滴答答地滴水。

    打掃衛(wèi)生時，他們推著拖把，將積水從出水管推下去。污黃的水嘩啦啦地濺開。

    ————————————

    舊文，從晉江移過來，可能不好看。先放個楔子，正文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