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嘩嘩流出,她捧起一捧水,朝臉上潑。那些水,像黏膩的油質(zhì),堵住了她的毛孔,讓她難以呼吸。 剛才,她差一點就說:要不然,我們試下吧? 太荒唐了。 如果必須在李恭賀曲喬兩人當(dāng)中,選一人,那劉珂大概會選擇曲喬。至少,他不像李恭,知道她的底細(xì)。有時候,婚姻還是稀里糊涂些比較好。 對,葉沉是她感情上的全部的底細(xì)。 她抬起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簡直是,憔悴不堪。眼睛無神,還有黑眼圈。 旁邊的無障礙間門打開,有人推著輪椅出來。劉珂下意識地瞟了眼,他是LHD(左髖關(guān)節(jié)離斷),葉沉是RHD(右髖關(guān)節(jié)離斷)。就像有人愛辣,有人愛甜,慕殘也有偏好,劉珂更偏愛于RHD。 她抽紙時,不禁又乜了眼那人,她確定,眼風(fēng)很快地收回,不會驚擾到任何一只敏感的蜜蜂。 卻不料,那人看著她,開口說:“怎么,殘疾人很讓人瞧不起嗎?” 劉珂沒有回答。 那人看著四十來歲,冷哼一聲,語氣輕蔑:“現(xiàn)在的年輕人,道德品質(zhì)不行啊?!?/br> 脾氣倒還不小。 劉珂擦著手,將紙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離開的腳步驀地一停,說:“請您先提高您的素質(zhì)吧。” 走在路上,總會有時朝陌生人多看兩眼,這再正常不過,他自稱是處于劣勢的殘疾人,卻把朝向他的目光都?xì)w為“瞧不起”。簡直是舉著獵/槍打獵人,可笑至極。 這一刻,想起了葉沉的好。 劉珂看見曲喬的背影時,放緩了腳步,在心里組織著語言,在她開口的前一刻,他回過身,說:“走,我?guī)闳ヒ粯强囱莩觥!?/br> 話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中。 快到中午,劉珂婉拒了曲喬的午餐邀請,他不無遺憾:“那行,今天也挺累了,別自己煮飯了,點外賣吧?!?/br> “好。”劉珂笑了笑,“謝謝你今天陪我出來?!?/br> 有禮有貌,有始有終,拉開距離。 劉珂走后不久,張黎打電話來。 “怎么樣?” “不怎么樣。她心情看著好了點,但還是表現(xiàn)出我之前說的那句話的樣子?!?/br> “那句話?”張黎一時想不起來。 “‘No,you 't get closer to me.’唉。”來來往往的,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他仍孤家寡人,不禁嘆氣。 張黎沉默片刻。她當(dāng)時只將這句話當(dāng)成玩笑,現(xiàn)在一細(xì)想,好像是這么回事。劉珂表面關(guān)系和她好,卻連她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也不肯透露一絲半毫。究竟是她昨天話說得太差,觸犯了劉珂的底線,還是劉珂本就不愿意,張黎理不清。 越想越亂,說了句“再加把勁”,就掛了電話。 要摸清劉珂的想法,是不是還得找到問題源頭?葉沉無法聯(lián)系到,但她知道殘疾人學(xué)校的地址。 去那里并不方便,要轉(zhuǎn)一趟公交車,再走幾分鐘路,才看得見大門口。 他們不用高考,自然沒放假。還未及大門處,便能聽見里面的笑聲。大門是鐵門,三米左右高,旁邊是保安傳達(dá)室,可以從那邊進(jìn)入學(xué)校。 張黎敲了敲門,保安是個三十多歲的魁梧的漢子,他說:“學(xué)校不準(zhǔn)隨便進(jìn)入,請問你找誰?” 她想了想,說:“劉珂老師有事,我代她來的。” 聽見劉珂的名字,保安的態(tài)度就軟了些:“哦,劉老師的朋友是吧?等我找朱老師確認(rèn)一下情況?!?/br> 張黎來這兒的事情,并未告與劉珂,有些做賊心虛,惴惴地等著。 大約五分鐘,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急忙忙地趕了過來。張黎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她。女人穿著樸素,頭發(fā)挽了個髻,腳上趿了雙老北京布鞋,鞋面灰撲撲的。 保安說:“朱老師,是這樣,她自稱是劉珂老師的朋友,代她來的。” “劉老師是請了假,說這周不來,不過她沒說會找人代替?!迸诵χ?,“先進(jìn)來吧。我叫朱暢,可以叫我朱老師。” 張黎沒料到如此湊巧,心下慶幸,忙說:“我叫張黎,黎明的黎,是劉珂的同事?!?/br> * 這一批學(xué)生畢業(yè),就是劉珂送走的第二屆學(xué)生。 從高中畢業(yè),到大學(xué),再到工作,說來有不少年份,其實眨眨眼就過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時間很長,其實過得很快;年老了呢,覺得只有幾年好活了,卻也在世間存在了那么久。 在校的最后一個晚自習(xí),他們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喊樓。老師都不管的,任他們?nèi)鰵g。高一高二的也無法繼續(xù)學(xué)習(xí),跑來樓下,也跟著喊。 一棟樓被喊得震天響,他們揮著班旗、熒光棒,都喊著“某某某加油”“某某某高考大捷”。 場景混亂,很多人喊出的聲音,還未來得及傳遠(yuǎn),便被他人的吼聲給遮蓋住。沒有人注意到旁人在喊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只是拼盡全力地,將所有惶恐、激勵、心酸都喊出來。 許心婕聲嘶力竭地喊:“葉沉,你一定要考上好大學(xué)!” 葉沉笑了笑,撐著拐杖,也喊:“我一定會考上理想大學(xué)的!” 還有。 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十幾歲的年紀(jì),看似沒心沒肺,卻都極重感情。哪怕擺出冷淡的神情,心中也是柔軟的。也許人都會經(jīng)歷這樣的歷程:心漸漸地覆上一層泥,雖時間推移,慢慢凝結(jié),最后固若金湯。 將近一百米外,聲音傳過去,失了真,混亂,也熱血。 張黎說:“你看他們那群學(xué)生,雖然要高考了,還是很開心。多好?!?/br> “少年人嘛,不懼未來。” “哪像我們成年人,總是瞻前顧后。每次要考試,總是連夜復(fù)習(xí)。都說學(xué)生不容易,老師哪里容易呢?”張黎嘆氣。 “你覺得這屆會考得怎么樣?”劉珂笑了笑,換個話題。 “說不準(zhǔn)?!睆埨枵f,“這屆比上屆鬧騰,但聯(lián)考總體成績,又比較理想。但就怕那些成績好的發(fā)揮失常?!?/br> 劉珂笑笑。 張黎說:“葉沉呢?你覺得。” “他成績很穩(wěn)定?!眲㈢嬲f,“六百分沒問題?!?/br> “每年理科普通班,就那么幾個上六百分的,你對他期望挺高。打個賭?” 劉珂不置可否,“是他自己努力?!?/br> 劉珂望著那邊的五光十色,竟有人在平地燃起了煙花。一朵一朵從煙花箱里沖出,在空中炸開。映在眼中,就是小小的一粒。 “你說,我沒有再去打擾他,是不是做對了?” “這個,沒人說得準(zhǔn)?!睆埨枰灿悬c被那邊的情緒感染,微笑著,“不過,不是還有幾年嗎?” 可能這話有點無厘頭。劉珂卻明白她的意思。她再過兩年,就三十了。 這兩年,張黎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劉珂家里也開始催婚,一開始,他們將希望寄托給李恭,兩年了,李恭仍不成,他們又不死心地另外找人。劉珂現(xiàn)在已經(jīng)懼怕回家。三十歲?也就兩年的事情了,眨眼就到。那時的境況,難以想象。 而葉沉呢?即便重讀一年,也不過十九。家人施加的壓力,李恭和曲喬的鍥而不舍,她難道屏蔽所有,一直待在原地,等葉沉長大? 擋在他們面前的,不僅是世俗,還有相差甚大的年齡鴻溝。他無論怎樣用盡全力跑,也跨不過的鴻溝。 時間是公平的。在它的左右下,沒有人能超前、滯后,抑或停止。只能無窮盡地被它推著往前走。 愛情最大的敵人是,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