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景寧總算是明白,為何先帝與太皇太后臨死之前,都是那么一副于心有愧的模樣,日夜被夢魘所困,痛苦不堪—— 他們不止殺了太子昭,更間接害了數(shù)十萬人的性命。 多少將士死于邊關,白骨累累無人收,又有多少百姓因此骨rou分離、流離失所?而這一切,竟都只是因著那點對皇位的妄念。 他們供奉神佛,這其中有多少是求心安的意思? 或許午夜夢回,都難安得很。 景寧先前一直想弄明白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如今顧修元毫無隱瞞地說了,她的臉色卻白得像紙一樣,幾乎沒半點血色。 她沉默許久,甚至都忘記去追問顧修元的身份,半晌之后方才艱難地問道:“云濃……她知道這些嗎?” “我并未向她提過,”顧修元頓了頓,又道,“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痛苦,更何況時至今日,再去提這些也沒什么意義。我只想讓她整日里吃喝玩樂,高高興興的,提這些做什么?” 景寧略微松了口氣。 她不敢想象,若是云濃知道了這件事,會有多難過? 這些年來,她那么敬重太皇太后,將其視作自己的長輩,若是知道父親的死與此脫不了干系,又該如何自處? 而太皇太后這些年來待云濃這么好,是真喜歡她,還是覺著歉疚? 景寧自己都弄不清楚。 她被這些事情弄得心神不寧,腦子里如同存了漿糊一樣,還是等到顧修元主動又提起,方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是詢問顧修元的來歷。 “太子昭當年僅有一子,被寧帝扣在京中,可后來仍舊是病逝了?!鳖櫺拊Z氣仍舊滿是嘲諷,“這‘病逝’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誰也說不準,但他的血脈就此斷絕。” 但太子昭當年帶兵四處征戰(zhàn),又體恤將士,眾人對他心悅誠服。當年他死在西涼,卻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舊部留存了下來,其中有一位姓凌的謀士曾受過太子昭的救命之恩,發(fā)誓要為太子昭報仇。 這位凌先生聯(lián)系了信得過的舊部們,沉寂多年,終于給出了致命的一擊。 “我算是他養(yǎng)大的義子,因著有幾分聰明,自小就被他養(yǎng)在身邊教導著?!鳖櫺拊裆绯#抗鈪s有些渙散,像是想起了多年前的舊事,“當年我入京來幫他辦事,在南風館當了個琴師,誤打誤撞地遇著了云濃……” 顧修元入郡主府后,一直與凌先生有聯(lián)系,幫著他與那些太子昭舊部聯(lián)系,挑撥著太子與三皇子的關系,完成了復仇的計劃。 二十多年前,太皇太后與先帝聯(lián)手陷害太子昭,致使他死于西涼,天下又歸于動亂中去。 而如今,那些舊部挑撥了三皇子在先帝壽辰之日掀起宮變,當場殺太子,重傷先帝,將朝局攪成了一團糟。 先帝當年謀害兄長,臨到如今,看著自己的長子與三子兄弟鬩墻,甚至鬧到宮變要殺他的地步,不知是何感受? 又是否體會到了何謂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 但顧修元自己是明白了何謂造化弄人。 顧修元起初入郡主府時,凌先生是樂見其成的,覺著他是忍辱負重,為了方便完成任務才如此行事,甚至還寬慰贊賞過他。可等到后來,發(fā)現(xiàn)顧修元竟然對云濃動了真感情,甚至還為此耽誤正事后,便覺著事情不妙了。 凌先生是個絕佳的謀士,他不允許有任何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更不想看著自己的得意弟子因著個女人失了理智,所以在安排這場宮變之時順手為之,令人殺了云濃。 當初在護國寺后山,景寧曾問顧修元,“是否敢對著這滿天神佛發(fā)誓,云濃之死與你并無半點關系?” 顧修元未答,因為此事雖非他本意,可卻確與他脫不了干系。 若非是他,云濃便該是個無憂無慮的郡主,整日里吃喝玩樂逍遙自在,而不會被扯進那場宮變。 聽到這里,景寧甚至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剩驚駭。 “我當年假托回鄉(xiāng)祭祖為由頭,離開洛陽,其實是想要去見一見凌先生,告訴他此事之后大仇得報,我便不再摻和這些……” 是如今,顧修元還記得凌先生當時那個復雜的模樣,直到他回到郡主府,知曉云濃的死訊時,方才算是理解了那個神情。 隨即而來的就是痛苦和憤怒。 這些年來,顧修元為凌先生做了許多事,并無半點怨言,只當是還了他的教養(yǎng)之恩。 可如今動到了云濃身上,他卻是沒辦法再忍讓了。 顧修元那時稱得上是肝腸寸斷,他守在靈堂,幾日幾夜都未曾合眼。 他想,若是當年自己未曾隨云濃回府就好了,又或者,他早早地離開就好了,她就不至于到如今這地步。 等到六皇子上門來祭拜之時,顧修元心中生出個主意來。 這些年來,顧修元將先帝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知道怎么樣能取得他的信任,所以他教著六皇子拿到了儲君之位,也趁著這個機會入了朝堂。 接下來,就是一波報復式的清洗。 他當年大肆撤換官員,幾乎致使朝中一度無人可用,眾人都以為他是排除異己,撤換太子與三皇子的人,想著獨攬大權,可實際上他真正要換去的,是凌先生安插的那些人。 顧修元心中存了太多怒火,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找著點發(fā)泄的渠道。 若只是朝政,他原本是不會忙成這副模樣的,可與凌先生私下中的較量,卻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直至去年入冬,才算是有了個了結。 凌先生病逝。 顧修元連恨都不知道恨誰了,好在這時柳暗花明,又遇著了云濃。 這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此生都不會再放開分毫。 “二十年來的是非對錯,各人心中自有評判,”顧修元講完了所有,平靜地說道,“你要問我的身份來歷,如今也已經(jīng)知道,如何想都隨你,但我與云濃的親事不會更改,你也別再去為難她?!?/br> 顧修元先前雖說著景寧可笑,可到最后,還是將那些舊事全都抖落了出來。他并不在乎景寧如何看待自己,只是不想讓云濃在其中左右為難。 景寧先前對顧修元的身份多有揣測,可窮盡想象,她都不曾料到這其中竟然會有這樣的是非曲折,以至于半晌方才回過神來。 她看向顧修元的目光很是復雜,欲言又止,到最后卻也只是低聲說了句:“你放心,我不會將這些事情告訴云濃。” 有許多事情,的確是知道不如不知道來得好。 景寧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為何要執(zhí)意追問當年舊事,時過境遷,縱然是知道了也無能為力,只不過徒惹一地雞毛。 景寧并非太皇太后所出,其母生育時難產(chǎn)而死,太皇太后膝下并沒女兒,便將她接到身邊來養(yǎng)著,這些年來親若母女。 當年她無意中得知太皇太后與先帝搶了太子昭儲君之位后,安慰自己道,這在皇家是在所難免的??扇缃駨念櫺拊@里得知此事牽連數(shù)十萬人的性命后,便沒辦法不當回事了。至于后來凌先生的報復,她就更不知該如何評判對錯。 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對錯? 景寧先前總覺著顧修元有意欺瞞云濃,如今方才算是明白,不提有不提的道理。 顧修元道了句謝,挑開車簾,輕快地跳下了車。 景寧倚著車廂,看著顧修元的背影消失不見,沒來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樁事。 那是她與顧修元的一次爭執(zhí),也是她厭煩顧修元的開始。 那是個夏日的午后,她到郡主府來尋云濃,準備到南風館去逛。顧修元得知后,卻將她攔在了門外,說是云濃還在午睡,請長公主另尋他人。 景寧又豈會將一個面首放在眼里,冷笑著令他讓開,還斥責他不過一個面首而已,管得太多。 顧修元卻并沒什么羞辱的神情,反而平靜地看著她道:“長公主喜歡南風館,何不尋個也喜歡的人同去,非要來找郡主?” “你怎知道她不喜歡?”景寧下意識地質問道。 顧修元一笑,像是個無聲的反問。 其實云濃的確算不上喜歡南風館,不管去了多少次,也沒再挑中過人,若真要說起來,她唯一喜歡的就是那里的酒了。 而景寧送來的面首,她更是碰都沒碰過。 顧修元見景寧臉色沉了下來,又道:“長公主與郡主多年交情,所以想要將自己喜歡的都給她,誠然是一番好意,可人與人之間總是不同的,哪能一直走相同的路數(shù)?” 他這話說得委婉,可意思卻是很明白的。 可景寧哪里聽得進去,只覺著受了冒犯,磨了磨牙,也不跟顧修元多言,只令人責罰。 云濃被爭執(zhí)聲吵醒,披了件外衫出來,連忙攔了下來,而后哄著景寧離開了。 景寧在親事上吃了大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覺著這就是個火坑,遠不如養(yǎng)些面首隨心所欲來得自在。 她是這么做的,便想著云濃也該如此。 可如今再想,哪怕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自己這做法的確沒什么道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多情也好,鐘情也罷,原就不該互相勉強。 一轉眼許多年了,云濃既是還喜歡著顧修元,那就隨她去吧。 再者……旁的且不論,顧修元的確是一片真心了。 景寧拿定了主意,便令車夫改了道,又去了云濃家中。 此時天色已晚,云濃也從綺羅香歸來,正在家中吃晚飯,見景寧獨自過來,連忙放了筷子上前問道:“可是有什么事?” 兩人多年交情,先前雖不歡而散,但云濃卻并沒介懷,仍舊是先關心她的事情。 景寧抿了抿唇:“我想明白了,從今往后你想如何,就都由著你?!?/br> “噯?”云濃微微一怔,方才意識到她指的是那親事,先是一喜,隨后又疑惑道,“你怎么突然……” 景寧并沒提自己見過顧修元的事,只是輕聲笑道:“趕明兒訂了婚期,記得告訴我,我來給你送嫁。” 云濃被她打了岔,隨即道:“這是自然?!?/br> “走吧,”景寧推著她向屋內走去,“折騰了一天我也餓了,讓我蹭一頓飯,嘗嘗你家廚娘的手藝?!?/br> 第052章 云濃原本愁了足足有一日,壓根不知道這怎么辦才好,左右為難得很,在綺羅香呆著的時候也是無精打采的,還惹得阿菱專程問了兩次。 結果柳暗花明,景寧竟然當晚就找了過來,改了主意,實在是意外之喜。 因著這事,云濃接下來這幾日都很高興。 雖也好奇景寧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見景寧不愿說,也就沒再追問。她本就是個懶散的人,生平最怕麻煩,如今這樣倒也挺好。 她左右無事,便到綺羅香來呆著。 阿菱拿了個清單勾畫著,同她算著哪幾種香料賣得好,那些香料又沒了庫存該補了。 云濃坐在柜臺后,托著腮,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指尖撥弄著桌案上擺著的珠算,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來。 阿菱瞥了眼,隨口問道:“您想學珠算嗎?” 云濃指尖一頓,而后默不作聲地移開來,頗為乖巧地搖了搖頭:“不想?!?/br> 她在宮中時曾到尚宮局去玩,見過年末時候那邊盤賬的情形,一屋子里坐了許多女史,皆是運指如飛,將算盤珠子都撥出了殘影,站在院中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那時好奇,回去過曾問過嬤嬤,嬤嬤見她興致勃勃的,便教了幾句珠算的口訣給她,又拿了珠算來給她用。 然而她撥得慢就算了,還總是算不對,被景寧給笑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