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聞抓耳撓腮了一會兒，說：“哎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以前是那個意思，現(xiàn)在沒了?！?/br>
    老于嘆了一口氣，正要張口。

    于聞打斷說：“打住，我最怕這種煽情環(huán)節(jié)。反正你以后別喝了，喝個痛風中風的那多受罪，我回學校就把聯(lián)系人電話改回來。行嗎？”

    “行?！崩嫌邳c頭。

    “你立字據(jù)?！庇诼勓b模作樣就要去翻背包。

    “滾犢子?！崩嫌谝话驼婆脑谒成?，并沒有用什么力。

    于聞扔開包樂了。

    他對游惑說：“幸虧這事兒實際上沒耗幾天，我們老于家也沒有那種三天兩頭要見面的親戚。有幾個酒友找老于了，以為我們送你順便送到了北京?！?/br>
    老于跟著點了點頭，說：“后續(xù)的解釋反正有人處理，不需要我們cao心?！?/br>
    他們又聊了幾句，于聞的手機突然“?！钡匾宦曧?。

    游惑沒人看人手機的癖好，轉(zhuǎn)頭跟秦究說話，剛說兩句就聽見于聞小聲爆了句粗。

    游惑和秦究同時挑眉看過去，只見于聞抱著手機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副精氣被妖怪吸干的模樣。

    “怎么了？”他們問。

    于聞主動把手機屏幕亮給他們看。

    游惑掃了一眼，那是一個聊天界面，界面上一共有四行字：

    你已和“你有本事翻書”成為好友

    你有本事翻書：你是？

    于聞：學霸，我于聞啊。

    你有本事翻書：……于聞是誰？

    聊天結(jié)束。

    秦究看著有點好笑，問他：“你在搜那個小學霸？”

    于聞豎了一下手指說：“秦哥你等下，我給你看?！?/br>
    他在手機里翻了一圈，找到一張照片，放大了給游惑和秦究看，那上面是一串字符，夾雜著英文和數(shù)字。

    “這是狄黎留給我的賬號，說等出來了可以加他，以后行走江湖有個照應(yīng)?！庇诼勈种复林聊徽f：“我數(shù)了一下，這個號22位，還是數(shù)字和英文混著來的。但是你看，這是數(shù)字零還是字母o？這是數(shù)字5還是字母s？這是6還是b？還有這個……這是個什么玩意兒？”

    游惑看著那一串狗爬字，終于還是沒忍住問：“手寫的？”

    于聞：“昂。”

    昂完他就氣笑了。

    “哎，學霸?。W霸的字丑成這樣哥你敢信？”于聞一臉倦容：“我正在嘗試各種可能，這是地六次加錯人了，我爭取去世之前成功加到他吧。”

    游惑瞥了他一眼。

    于聞接收到了他哥的含義，自嘲道：“是不是挺智障的？”

    游惑“嗯”了一聲，說：“你當時手機都掏出來了，為什么不讓他打字？”

    于聞：“……”

    于聞：“………………”

    這傻子突然失去活力，癱在椅子上，半天吐出一句：“蠢炸了，我跟他都是?！?/br>
    就在他挺尸的時候，手機又“?！绷艘宦暋?/br>
    于聞翻了個白眼坐起來，咕噥說：“叮屁啊?！?/br>
    剛說完，他就盯著手機叫了句“臥槽”。

    “又怎么了？”秦究問。

    于聞一下蹦起來，叫說：“狗日的他騙我?。。　?/br>
    他把手機懟過來，就見聊天界面上又多了兩句。

    你有本事翻書：算了算了，不玩了，免得你拉黑我。

    你有本事翻書：人呢？

    于聞重重敲著：你好，你和該用戶不是好友，再見。

    他打著字走到窗邊，靠著欄桿跟屏幕另一端的人開始了一輪互損大戰(zhàn)。

    耍寶的兒子一走，老于便接過了話茬，跟游惑和秦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他依然不擅長跟自己這位外甥聊天，內(nèi)容平淡簡單，并沒有什么趣味性，無非是些可有可無的家常閑話。

    但沒關(guān)系，有“家?！边@兩個字就夠了。

    ***

    老于父子在醫(yī)院呆了兩個小時，一直賴到探望時間結(jié)束。在那之后，游惑見到了另一個熟人——他曾經(jīng)的主治醫(yī)生，也是整個系統(tǒng)項目的參與者之一，吳騁。

    那是一個看起來清瘦穩(wěn)重的中年男人，因為頭發(fā)過早變成了銀灰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一輪。

    在游惑的印象里，吳醫(yī)生其實有點刻板。年輕醫(yī)生有點怕他，護士們也有點怕他，就連楊舒也說自己挺怕這個導師的。

    但他這次見到游惑，卻露出了一個溫和而歉疚的笑。

    他說：“本來我是想讓吳俐一起來一趟的，有她作為緩沖，我開口可能要容易一些。但一來她跟小楊還在休養(yǎng)，二來我作為一個不太合格的長輩，理應(yīng)有點承擔錯誤的勇氣。”

    其實秦究和游惑醒來之后，跟部隊的人有過溝通，差不多知道了系統(tǒng)內(nèi)外所有事情——

    正如他們推論所得，系統(tǒng)最初的項目團隊領(lǐng)頭人是杜登·劉，他年輕的時候和軍方有過多次合作，參與設(shè)計過的東西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當初這個“人才訓練與篩選系統(tǒng)”的構(gòu)想一冒出來，就被交到了杜登·劉的手里，這幾乎是一件理所應(yīng)當?shù)氖隆?/br>
    但大家忘了，杜登·劉已經(jīng)老了。

    有的人老了就會想一些年輕時候不會去想的事，比如生死。有時候這些念頭會讓人變得瞻前顧后，總想留下一點什么，或是為了延續(xù)生命，或是為了證明自己存在過。

    杜登·劉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他的理念從最初起就是偏的，他不是在設(shè)計一個精細的訓練篩選系統(tǒng)，而是在構(gòu)造一個世界，一個能讓他繼續(xù)存留的世界，只不過這個世界同時還具有篩選、訓練的作用。

    這兩者之間的差別說起來很大，其實很微妙。

    項目團隊除了領(lǐng)頭，幾乎都是年輕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體會不到杜登·劉隱藏的念頭，畢竟他們的生命還有很長、很長。

    但有幾位例外，游惑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她身體很差，像隨時會熄的風中殘燭，所以即便年輕，也能和杜登·劉感同身受。

    這幾位例外的研究員成了杜登·劉隱藏理念的支持者，他們共享這個秘密，也共同死守這個秘密。他們每一位都在系統(tǒng)里留下了自己的“影子”，這些“影子”就成了后來的“s組”。

    等到這些人全部離世，系統(tǒng)已經(jīng)有了框架和血rou，之后的工作就是調(diào)整和完善而已。

    吳騁最初接觸這個項目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他作為醫(yī)學方面的專家顧問，會幫忙解決相關(guān)問題，但并不插手設(shè)計。

    他真正參與進來其實是這幾年，系統(tǒng)失控之后，他在軍方的支持下介入進來，是負責善后的主要人員之一。

    因為在解決系統(tǒng)這件事上，外部人員幾乎插不上手。一切外部的干擾都可能導致系統(tǒng)陷入自我封閉，徹底切斷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變成一個獨立維度下的獨立空間。那樣一來，里面的人就真的再也出不來了。

    所以才會有敢死隊，才會有那些帶著任務(wù)主動進入系統(tǒng)的人。

    吳騁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歸根結(jié)底不過三件——

    保住無辜受害者；

    保住因為任務(wù)進入系統(tǒng)的軍人；

    保住研究員。

    他們有一整套體系，可以查到任何一家醫(yī)院入院的病人，也能遠程提供幫助和治療。

    通過這個，他們幾乎找到了所有可能被拉入系統(tǒng)的人。

    那些在系統(tǒng)中死去的人，現(xiàn)實狀況非常糟糕，幾近于腦死亡。而吳騁的任務(wù)就是讓他們活著，就算只有最微末的希望也好。

    據(jù)加護病房的主任說，情況最壞的那部分都在這家醫(yī)院里，睡在特制的病房中，吳騁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來一趟。

    但他們至今沒有要清醒的跡象。

    游惑想過和吳醫(yī)生再見面的場景，但他沒想到對方會跟他道歉。

    吳騁說：“很慚愧，在給你做治療的時候，我以很狹隘的想法揣度了你的立場。我們檢測到你眼睛里的東西有過活躍的跡象，最后一次離得很近。我想當然地認為你跟系統(tǒng)依然是一體的，所以當時發(fā)現(xiàn)你失去記憶的時候，我們甚至有點慶幸，覺得少了一個麻煩人物。我們希望你不要再參與這件事，別成為絆腳石，所以騙你說那是訓練受的傷，只字沒提系統(tǒng)的事?！?/br>
    游惑安靜地聽完，說：“猜到了。道歉就算了，結(jié)果是好的就行?！?/br>
    吳騁長久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忽然覺得更歉疚了。但他知道，這樣氣量的人并不會在意這點歉疚。他說：“我這次來，除了道歉，還想告訴你們一聲，誤入系統(tǒng)的考生共計26921人，加上監(jiān)考和其他人員，一共28114人，全部都在我們的醫(yī)療覆蓋范圍內(nèi)，一個都沒有少。雖然其中一些狀況很差，但我們會竭盡全力?！?/br>
    說完這句話，他看見面前這兩位年輕人笑了一下，笑意并不深，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味道。

    他看見那個叫秦究的人點了一下頭，說：“挺好，那我們就算沒白忙?！?/br>
    ***

    部隊的審查持續(xù)了三個月，結(jié)束于春天。

    游惑為首的初始監(jiān)考官隊伍幾乎全員合格。他們既是個人能力優(yōu)秀的軍人，又是系統(tǒng)的第一批入駐者，對各種訓練和篩選機制爛熟于心，審查結(jié)束后直接被編成一支特殊隊伍，負責各類國際軍演前的能力集訓。

    而秦究為首的敢死隊順利完成任務(wù)，審查結(jié)束后重新歸隊。

    那個曾經(jīng)繁雜龐大的系統(tǒng)已經(jīng)變成了“廢墟一片”，所有設(shè)計資料和記錄都收歸于檔，核心只剩下一盒程序盤，就存留在秦究所在的隊伍里。

    季節(jié)輪轉(zhuǎn)中，一切終于慢慢回到正軌，不過依然缺少了一些人。

    比如楚月。

    她的眼睛反反復復，最終治愈已經(jīng)是4月了。

    治療結(jié)束的那天是4月17號，楚月坐在床上，聽見小護士笑吟吟地對她說：“外面天氣很好，療養(yǎng)院的月季全都開了，你剛好能趕上最漂亮的那一茬?！?/br>
    楚月跟著笑起來說：“那我運氣可真不錯?！?/br>
    小護士又說：“一會兒拆紗布的時候可能會不太適應(yīng)，我們已經(jīng)把光調(diào)好了，但你可能還是會覺得有點刺眼，會看到一片全白。相信我，很快就好的。”

    楚月又笑說：“沒關(guān)系，一片白我也常見?！?/br>
    小護士以為她只是順著話開了個玩笑，其實不是。她確實經(jīng)常見到這種場景，在她的禁閉室里。

    每當禁閉室開始生效，她就會看到一片白色，茫茫無邊，東西南北都望不到頭，她孤身一人坐在其中。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這是對她一生的概括，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走。她最怕這樣，又注定會活成這樣。

    她一度認為自己并不在意這些，但每次走進禁閉室，那片白茫茫的世界又會籠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