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經(jīng)?！?/br>
    “你怎么……”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然后又同時閉嘴，面面相覷。

    韓軒陽撓了撓頭發(fā)，哈哈笑了起來：“你說吧?！?/br>
    趙麗芳有點不好意思：“沒什么，我就是說，你是不是經(jīng)常往電廠這邊來，好像這里的人你都挺熟的啊。”

    “是啊，我給電廠很多部門的食堂送魚送菜?！表n軒陽也不隱瞞這種可能會被抓起來的行徑，“其實是因為前山村那邊，沒人能學(xué)會開手扶拖拉機，只有我會開。”

    然后他每次用拖拉機，都會給村里留下不少賣相不太好的魚和菜，村支書和村長也都從他這里得了好處，所以整個村子才都不反對了。

    除了農(nóng)忙的時候，大部分時間他都能隨便用拖拉機。

    “我?guī)瓦^杜大爺一點忙?！表n軒陽笑著，“他告訴我很多事情，我才能在這里找到很多客戶?！?/br>
    兩個人聊了起來，尷尬感才慢慢消失。

    等了十幾分鐘，一群人從辦公樓中涌了出來。黑壓壓的，不是黑色就是藍色的衣服，樣式也基本統(tǒng)一，就連表情都大同小異。

    “范校長。”韓軒陽示意趙麗芳跟上，沖著人群邊上一個瘦瘦的男人走了過去。

    “小陽啊，你怎么來了？”瘦瘦的男人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三十多歲，看見韓軒陽就露出了笑，笑容很親切，看得出來，他和韓軒陽關(guān)系很不錯。

    看見韓軒陽身后的趙麗芳，他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噢，你還帶了朋友來啊，好好好，到我那里坐坐?！?/br>
    趙麗芳上前問好：“范校長，你好，我叫趙麗芳。聽說咱們子弟小學(xué)需要老師，我是想來應(yīng)聘的?！?/br>
    范校長“哦”了一聲，韓軒陽接口說：“趙同志會彈琴，會跳舞，會畫畫，多才多藝，是個不可錯過的人才啊?！眲偛炮w麗芳也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特長，并且向韓軒陽咨詢了不少內(nèi)部消息。

    她還對韓軒陽提起了那個濃黑眉毛的中年女人，韓軒陽也難得地露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情：“那是辦公室主任李衛(wèi)革。她啊，就看不得漂亮女人?！?/br>
    像趙麗芳這樣皮膚雪白嬌嫩、氣質(zhì)清雅柔和的，李衛(wèi)革都覺得不是正經(jīng)人，恨不得把她們剪成陰陽頭去游街。

    聽到趙麗芳的這些特長，范校長這才有了點興趣，端著自己的搪瓷杯子，帶著兩個人回了子弟小學(xué)。

    一進校門，就看見剛才那個中年女人像是獅子巡視領(lǐng)地一樣，正背著雙手在校園里溜達。

    “你怎么又來了？”她一看見趙麗芳，臉色就沉了下來，“我不是跟你說了，讓你回去等通知嗎？”

    第26章

    趙麗芳看了看那個名叫李衛(wèi)革的辦公室主任, 給了她一個明媚的笑容：“謝謝你的提醒, 不過我已經(jīng)找到范校長了。我會跟范校長好好談的。”

    你不是看見長相漂亮的女人就憎惡嗎？我還偏偏就要笑得漂亮一點給你看。就不相信你還能當(dāng)著范校長的面怎么著我, 有本事上來撓破我的臉？

    果然, 李衛(wèi)革本來就不算白皙的臉更黑了，但是瘦瘦小小的范校長看了她一眼, 慢悠悠地問：“抓革命，促生產(chǎn)。李主任，本周的總結(jié)寫完了嗎？”

    李衛(wèi)革整個人的氣勢就rou眼可見地垮了下來, 簡直像是懸崖跳水一樣的落差。她認識的字不多, 能把報紙和文件讀懂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 讓她寫東西, 簡直就是比殺了她還難受。可是作為辦公室主任，寫個總結(jié)匯報本來就是本職工作啊。

    范校長帶著韓軒陽和趙麗芳走到了教學(xué)樓東邊的一排平房前面，掏出鑰匙打開了其中一間的房門。

    房間很簡單，門口窗邊一張辦公桌, 北墻邊兩把長背竹椅，一張小桌子。最靠里的東墻邊一張單人床，床頭一個舊衣箱。南墻邊是兩個擺滿了書的書架。

    “小陽，這些天過得怎么樣？”

    范校長似乎和韓軒陽不是一般的熟悉，不僅問了他的日常生活，還問他父親在農(nóng)場怎么樣, 問韓軒陽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韓軒陽全都回答完畢之后，范校長才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趙麗芳。

    “小陽說你能歌善舞，多才多藝……”

    李衛(wèi)革突然從門口冒了出來：“范校長！”

    范校長不等她說完, 就對她招了招手：“李主任你來的正好，我想測試一下趙同志的專業(yè)水平，你能為人民服務(wù)一下，把樂器室的手風(fēng)琴搬過來嗎？”

    李衛(wèi)革很生氣地看著對她笑成一朵花兒的趙麗芳，硬邦邦地答應(yīng)了一聲，很快就抱了一臺手風(fēng)琴過來。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風(fēng)琴放在桌上，站在門口不走，顯然是等著看趙麗芳到底有沒有真本事。

    趙麗芳五歲開始學(xué)鋼琴，高中時候拿到了十級證書。拉手風(fēng)琴還是大學(xué)時候去鄉(xiāng)村支教，在那邊跟一位老教師學(xué)的。因為她本身的樂理和實踐基礎(chǔ)很扎實，掌握了琴鍵位置和拉風(fēng)箱的技巧之后，趙麗芳很快就能上手了。

    支教一年，她幾乎是每天都要拉手風(fēng)琴。有時候是給孩子們伴奏，有時候則純粹是為了打發(fā)閑暇的時間，或者抒發(fā)自己心中涌動的音樂情感。后來回到城市，她還買了一臺手風(fēng)琴，沒事的時候拉上一曲。

    只是來到這個世界后，她已經(jīng)將近三年沒有觸碰過任何樂器了。

    這會兒把手風(fēng)琴掛在身上，指尖重新觸摸那些琴鍵，一種久違的感覺在身體里激蕩。

    趙麗芳微微平靜了一下情緒，熟悉了一下鍵盤位置，剛要開始，李衛(wèi)革突然問：“趙同志，你在哪兒學(xué)的拉手風(fēng)琴？”

    剛剛醞釀好的情緒被她突兀打斷，趙麗芳有點不高興。不過這個問題算是送到了她面前，趙麗芳一直等著這樣的問題，也早就想好了答案：“我們村頭的三叔公教我的?！?/br>
    “三叔公？”李衛(wèi)革皺起了眉毛。

    “嗯，三叔公以前是吹嗩吶的，還會吹笛子，打鼓?！壁w麗芳微笑著，“后來，他兒子回家時候帶來一臺手風(fēng)琴，他就每天拉。我就跟他學(xué)了?！?/br>
    趙家莊里有個給紅白喜事吹嗩吶的老頭，論輩分原主得叫他三叔公。原主記憶里，三叔公那個參軍的兒子復(fù)員回來，帶了一臺手風(fēng)琴，那可是讓這個半封閉的小村子熱鬧了小半個月。

    原主跟三叔公最近的距離就是站在院子門口的人群中，和大家一起看那個胡子花白的老頭擺弄那個神秘的黑白色方疙瘩。但是現(xiàn)在三叔公都已經(jīng)去世了，她拉他老人家出來當(dāng)個名義上的師父，應(yīng)該不會讓他老人不高興吧？

    李衛(wèi)革的眉毛擰成了一個黑疙瘩，她轉(zhuǎn)頭去看范校長，發(fā)現(xiàn)范校長臉上也是愣愣的，顯然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她頓時幸災(zāi)樂禍起來：“那就聽聽你嗩吶老師教你的手風(fēng)琴吧?！?/br>
    趙麗芳一點兒也不生氣，臉上笑容不改，細長瑩白的手指在琴側(cè)的按鍵上一一拂過，發(fā)出不成曲調(diào)卻絲毫不影響悅耳的零碎樂聲：“范校長，那我就拉一首《我的祖國》吧?！?/br>
    這首經(jīng)典老歌是她用手風(fēng)琴拉奏最多的一支歌曲，哪怕已經(jīng)多年不拉，當(dāng)手指從一個個按鍵上跳過，依然有一種本能告訴她，它們就在她的身體里，等待召喚。

    “好?！?/br>
    趙麗芳微微閉上眼睛，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按下第一個音符。果然，那些小精靈們似乎等待已久，迫不及待地從她的指尖和腦海中涌了出來。

    柔和低沉的樂曲聲最初還有點生澀，但是兩個樂句之后，就明顯的流暢了起來。

    面容精致的女子神情沉靜，眼眸半闔，手指在左右琴鍵上輕巧跳躍，身體隨著風(fēng)箱的推拉自然搖動。只是這樣的畫面，就已經(jīng)讓人移不開眼睛，更不要說她指尖流淌出來的樂聲如此動聽，彌漫在整個房間里，讓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韓軒陽開始時低聲地跟著哼唱，后來就干脆站起身來打著拍子大聲唱了出來：“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風(fēng)光……”

    范校長坐在椅子上，雙手抓著椅子扶手，身體不動，腳尖卻在地上無聲地踏著節(jié)奏。

    李衛(wèi)革的臉色慢慢和緩下來，嘴唇偶爾也跟著蠕動，但始終沒有發(fā)出聲音。

    一曲終了，韓軒陽毫不顧忌地鼓掌：“小趙同志拉得真是太好了！”

    范校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站在門口沉默不語的李衛(wèi)革一眼，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不錯。小趙同志，還會跳舞？”

    趙麗芳：“嗯，我們村組織跳忠字舞的時候?qū)W的?！?/br>
    這下就連韓軒陽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一瞬。

    李衛(wèi)革翻了翻眼皮，想要挑刺卻無處下口。忠字舞，你挑個刺試試？

    趙麗芳心中偷笑。趙麗芳學(xué)舞蹈也是小學(xué)開始的，那種辛苦，真是無法對外人描述。所以當(dāng)“別人家的孩子”，需要付出的代價其實很大。

    原主沒結(jié)婚的時候，公社里舉辦活動，要求每個村都派出隊伍跳忠字舞。趙家莊要挑十個女社員，凡是被選上的就可以不下地干活，工分九分，原主當(dāng)然踴躍報名。作為趙家莊最漂亮的姑娘，她很輕松地就被選上了。

    現(xiàn)在這就成了趙麗芳現(xiàn)成的借口。

    忠字舞動作很簡單，趙麗芳以前看過視頻，加上原主還練過十來天，跳出來輕而易舉。她的舞蹈功底在這里，動作優(yōu)美有力，看起來就是比一般人跳得好看。

    范校長點了點頭：“我個人覺得，小趙同志的專業(yè)素養(yǎng)，足以勝任咱們小學(xué)的音樂教師這一崗位。”

    李衛(wèi)革繃著臉沒說話。

    “不過，工作上的事情，應(yīng)該由組織決定。小趙同志，你留一個聯(lián)系地址，回去等通知吧。”范校長并沒有把話說死，“我聽小陽說，你的介紹信丟了，下次來的時候，可一定要把介紹信拿好。”

    趙麗芳大喜，這不就等于說會錄取她嗎？

    “謝謝范校長！我記住了！”趙麗芳拿出包里的鋼筆，在范校長辦公桌上抽了一張紙，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就是家屬院的收發(fā)室。

    李衛(wèi)革站在一邊，看著趙麗芳寫的字，臉色更臭了。

    范校長倒是對著這行字點了點頭，笑著問：“這字，也是你們村里的老人教的？”

    “掃盲班學(xué)的，大家都夸我學(xué)得快呢。”趙麗芳故意驕傲地挺了挺胸，“以前在路邊撿了不知道誰扔的字帖，我反正無聊，就跟著描，就跟描花樣子一樣，很簡單嘛?！?/br>
    范校長“哦”了一聲，盯著那一行字，笑瞇瞇地說：“那你們村兒還真是藏龍臥虎呀。”

    趙麗芳見事情已經(jīng)辦完，時間也不早了，急著去趕六點半的末班車，就跟范校長道別，謝了韓軒陽，匆忙離開了學(xué)校。

    她一走，沒有了監(jiān)視目標(biāo)，李衛(wèi)革也走了。

    范校長看著趙麗芳苗條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勢，回頭問韓軒陽：“你跟人家熟嗎？就那么賣力地敲邊鼓？”語氣比有人在的時候更加親近。

    “不算熟，第二次見面?！表n軒陽坦白。

    “那你想干什么？”范校長指著他，“我警告你，可不要犯錯誤?！?/br>
    “永勝哥，你想哪兒去了？”韓軒陽無奈地搖頭，“我就是看她一個人在這廠區(qū)里東找西問，可憐的很。她愛人的同事跟我是不錯的朋友，托我有事幫一把，我就順便幫個忙而已。”

    “這世道，女人活著多艱難?！彼f。

    范永勝糾正他：“這世道，每個人活得都艱難！”看他的樣子，范永勝就猜到，他想起了誰。

    要是沒有這場運動，韓軒陽那就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哪里會每天弄得一身泥水開著個破拖拉機滿山滿地跑著吃苦？

    他的老師、韓軒陽的父親那樣的藝術(shù)家，哪里會在冰天雪地的農(nóng)場里挖地開荒，連頓飯都吃不飽？

    就這個小趙趙麗芳，一看那氣質(zhì)就不是普通農(nóng)村婦女，果然彈琴跳舞寫字都很有功底，可是她卻根本不敢說出根腳，只能把什么都推到村里老農(nóng)的身上，又何嘗不是時代使然？其中緣由，不需要她多說，作為過來人的范永勝都能猜到。

    要不是電廠自成體系，領(lǐng)導(dǎo)強硬，他也不見得就敢選用這樣一個音樂教師。

    “我可跟你說，我看中也不一定就能通過，都要服從組織決定，尤其政審這一關(guān)，我是幫不上的。”

    “永勝哥，說了我只是順便幫忙介紹一下，最后結(jié)果我也管不了?！?/br>
    他們感慨的時候，趙麗芳已經(jīng)一路小跑到了公交站，趕上了最后一班車，并且好運地得到了一個座位。

    最后一班車上大半都是下班后趕回縣城的電廠職工，座位緊俏得很。

    趙麗芳在心中檢查自己今天在電廠的經(jīng)歷和言行。

    今天其實是有點冒險了，連介紹信也沒開，如果沒有碰到韓軒陽，她這一趟就是白跑。不過，在感激韓軒陽熱心幫助的同時，趙麗芳也頗有點無語。

    她聽說子弟小學(xué)缺少音樂教師時，是有意透露了一點自己的特長，但是她的原話是：“我喜歡音樂。小時候在村里就彈過琴，還喜歡跳舞，喜歡畫畫。我上過掃盲班，老師說我學(xué)得很快，字寫得也好看。不知道能不能去子弟小學(xué)當(dāng)教師?！?/br>
    可是到了韓軒陽的嘴里，就變成了她“多才多藝”，什么都很厲害一樣——雖然事實上她確實是這樣，可是韓軒陽其實根本不知道啊。他可能是好心，不過也把趙麗芳嚇了一跳，生怕他作為男主也有什么特異功能，能一下子看穿她的真實身份和技能。

    趙麗芳之所以冒險把自己的技能暴露出來，是想著只要她被錄用，就會有一些認識她的人對此產(chǎn)生疑問。與其到了那個時候，被那些人在私下里亂猜，不知道得出什么亂七八糟的結(jié)論，倒不如她事先自己主動放出風(fēng)聲，把輿論控制在安全的范圍內(nèi)。

    她的那些解釋當(dāng)然經(jīng)不起認真的調(diào)查，雖然她用作借口的都是已經(jīng)過世的人，但只要認真查下去，總會有人知道實情。

    可是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在乎的并不是事實的真相，他們更感興趣的是事情的獵奇性。他們關(guān)注某件不尋常的事情，為的只是在茶余飯后增添一點談資，而不是真的去探尋這件事情發(fā)生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