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大方的大伯母朝門外揮了揮手。

    二丫笑嘻嘻走開了。

    鏡頭最后定格在電視機前的沙發(fā)里。

    先是松枝綠的褲角，兩條腿敞著，坐姿隨意。

    鏡頭漸漸向上。

    淺綠色袖口卷了兩圈，是他的兩只手，指甲修的很短，骨骼分明，手背能看到微凸起的青筋脈絡(luò)。

    他左手手指夾著半根煙，右手輕輕捏著一只草莓的尾巴，漫不經(jīng)心。

    二丫手一哆嗦。

    鏡頭最后慢吞吞上移。

    是一對干干凈凈的襯衣領(lǐng)子，領(lǐng)口微敞。

    領(lǐng)口向上依次是喉結(jié)，下顎，嘴唇。

    然后——

    胡唯端端正正完完整整的出現(xiàn)在鏡頭里。

    他頭發(fā)很短，漆黑，與眉毛，眼仁，如出一轍。

    劍眉星目，正氣十足。

    他對著鏡頭微笑時，身上的英武氣淡了，又多了些孩子頑劣。

    此時二丫手有些抖，不知道是舉著手機的時間太長還是屋里熱的，她咽了下口水，在鏡頭后說。

    “這是胡唯。”

    第4章 第四章 雁北歸

    胡唯始終坦坦蕩蕩坐著，大方面對鏡頭。

    大概氣場太強，未等他開口說話，二丫先心虛扣上了手機鏡頭，訕笑著：“小胡哥，留個影，別見怪。”

    其實二丫有點怵胡唯。

    也說不出什么具體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兩人見面次數(shù)不多，關(guān)系不像和杜躍，杜煒那樣親近。饒是她臉皮厚，在面對胡唯時，也覺得有幾分拘謹(jǐn)。

    二丫小時候是跟著姥姥長大的，大學(xué)是在外地念的；而胡唯和母親搬到雁城以后，胡小楓恐他和杜希生活不習(xí)慣，干脆狠心給他辦了寄宿學(xué)校，后來母親沒了，他就去當(dāng)了兵。

    兩人還是最近這幾年才熟悉起來的，每年，也就逢春節(jié)國慶這樣的大日子才見面。他們對對方了解也不多，二丫對胡唯是一知半解，胡唯也只記得二丫是個翻譯，至于做什么，在哪里工作，都不清楚。

    說起她的工作——

    胡唯為了緩解尷尬，主動問起：“二丫，你是學(xué)什么的？”

    二丫抓起一個蘋果咬下去，眼睛牢牢盯著電視：“英語?！?/br>
    “現(xiàn)在還做翻譯？”

    “唔……”提起這個二丫也很苦惱，猴兒似的抓抓臉：“沒辦法，想做別的也不會啊。”

    胡唯唇間銜著煙：“這行掙錢嗎?！?/br>
    二丫警惕起來，眼睛瞄著桌上摞成捆的壓歲錢：“……你要干嘛？”

    胡唯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給她吃了顆定心丸：“放心吧，不管你借?！?/br>
    說來也奇，杜家家風(fēng)正派，教育孩子向來大氣，兄弟姐妹間從來不為錢計較，而長輩又疼愛小輩，紅包從未吝嗇，不管是給誰的，大家都不藏著掖著，統(tǒng)統(tǒng)堆在那里，誰要出去買瓶醋，打個牌，隨手抓兩張，圖的就是個高興。

    偏偏這二丫是個小錢串子，盯鈔票盯的緊，那眼神中透著渴望，像小孩子過年時望著盤里的糖果，墻邊的飲料。

    家里眾人可憐她，誰也不和她爭搶，待守歲結(jié)束各自回家時就假裝忘了，等她趴在沙發(fā)上喊哥哥你們紅包忘拿啦！大家紛紛招手表示，鞋都穿好了就不進(jìn)屋了，給你了，給你了！

    見胡唯只是純粹好奇，二丫有些不好意思，為拉近關(guān)系朝他的方向湊了湊：“你要有用錢的地方不好跟三伯說，跟我講?！?/br>
    胡唯輕描淡寫笑笑，沒說話。

    “我們這行……還行吧?！倍颈P著腿打開話匣。“筆譯看字?jǐn)?shù)，我們看時長和經(jīng)驗，也包括會議規(guī)模和企業(yè)大小，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賺外快，幾百塊也是有的，現(xiàn)在做一場，最多兩千。逢休息節(jié)日給的更多，老外心情好時還有美金小費。”

    胡唯表示有些吃驚：“那不少。”

    二丫一副“你不知民間疾苦”地憂愁表情：“不是每個月都有活兒給你干的，如果生意好，就算每周一次吧，一個月最多也就這個數(shù)。”

    她伸出根指頭。

    “那怎么找你們？”

    “大多都是熟人介紹，哪缺人手會聯(lián)系你，也有固定客戶，保持長期合作關(guān)系。”

    說完，二丫變忽然沒頭沒腦笑起來。

    殊不知她腦子里想的是：好好一個工作，經(jīng)她這么一講，活像個搞特殊職業(yè)的。

    杜躍在那頭支好了牌桌，喊胡唯落座。胡唯應(yīng)了一聲，不再和她胡侃，伸手將煙掐滅在煙灰缸里，起身過去。

    一家人在一起玩牌混個時間，不算錢，輸贏在臉上貼紙條兒。

    家里長年伺候老爺子生活起居的保姆趙姨在廚房泡了茶水端出來，十分周到：“來，喝點茶解解酒，你們幾個剛才都沒少喝?！?/br>
    “謝謝趙姨，辛苦了，您快去歇吧。”

    杜煒，胡唯，杜躍幾個小輩紛紛起立，自己把茶水端下來。

    杜家男人多，女人少，從小教育也好后天培養(yǎng)也罷，總之，他們對長輩，對女性是十分尊重的。

    趙姨系著圍裙，樂呵呵的：“你們別管我，我愿意干這個，一年到頭聚在一起能幾回，為你們忙活我高興?！?/br>
    等各自拿了茶水，眾人坐在遠(yuǎn)處休憩端詳，就會發(fā)現(xiàn)端倪。

    杜煒愛喝大紅袍，醇厚中回味甘樸。

    杜躍愛喝甜，火氣重，貢菊里兌了勺蜂蜜。

    胡唯愛綠茶，明前龍井，根根直立，先是在guntangguntang的開水中漂浮，直到逼出澄清鮮亮的湯色。

    最后。

    韜光養(yǎng)晦，慢慢沉底，越泡越香。

    只見他右手端著玻璃杯，眼盯著牌，輕吹開，最后淺抿，一舉一動中，將這個人的脾氣秉性說了個通透。

    沉靜，清淡，待人又是那樣的認(rèn)真，熱情。

    只是——

    那一身氣質(zhì)，那抬眉垂眼的不動聲色，與這個家，與這個家里的孩子，是不同的。

    不知誰先說了一句：“胡唯也不小了吧？怎么樣，現(xiàn)在談沒談朋友呢?！?/br>
    這話不是對胡唯說的，是沖著他爹杜希說的。

    杜?；仡^瞥了胡唯一眼，郁悶嘆長氣：“誰知道呢，天天窩在單位，也沒合適的。”

    “怎么沒合適的，你們醫(yī)院那么多小姑娘還沒個合適的？再說我看咱胡唯這條件，找個醫(yī)學(xué)生，不過分吧？”二伯杜甘哼著小曲兒，手上轉(zhuǎn)著一張八筒，“你要舍不得就說舍不得，別往孩子身上推。再說老三，兒大不由娘，知道你們爺倆感情深，該分開也得分開，你不是還沒給孩子攢夠彩禮吧？沒攢出來你跟我說，胡唯，跟二伯說，二伯有?！?/br>
    聽了這話，杜希不咸不淡道：“我兒子用不著你cao心，你要是錢多沒地方花，大街上撒?！?/br>
    “嘿，你抬杠是不是？”杜甘眼睛圓睜，八筒重重拍在桌上?！奥牪怀龊么跄?！”

    “你少說兩句?！倍鸥势拮勇牫鲂值芏嗽捴小酢跷叮s緊圓場。“胡唯，二娘記得去年好像聽你爸提過，說你不是跟……誰家的閨女談來著？”

    胡唯如今二十七，是個中尉。

    他高中畢業(yè)那年就去當(dāng)兵了，第二年轉(zhuǎn)了班長，第三年因為一場大比武拿了冠軍被選送參加考試去了軍校進(jìn)修，畢業(yè)后直接被雁城軍區(qū)機關(guān)要走成為一名干事。

    起初不起眼，因為他懂電腦會制圖，給安在了營房科。后來機關(guān)開大會他被借去幫忙布置會場，領(lǐng)導(dǎo)對他開始有些印象了。

    小伙子一米八的個頭，眉眼英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話雖不多，辦起事來卻不含糊，條理清晰邏輯性強，懂得平衡各部門之關(guān)系。關(guān)鍵時刻沖的上前，為難時刻低的下頭。

    看準(zhǔn)他以后，也沒有聲張，軍區(qū)的政治主任找人通電話了解了胡唯在連隊時，包括他在學(xué)校念書時的表現(xiàn)和成績，心中多少有了肯定。后來有意在開會時，或組織活動時點名讓他參與，便于進(jìn)一步考察。大概過了一個月，找他談過話之后，胡唯就正式調(diào)進(jìn)組織科專門負(fù)責(zé)各類會議和講話稿了。

    一個年輕且有發(fā)展的小伙子，開始有人盯住他想給他介紹對象了。

    最先跟他提出這事的是單位負(fù)責(zé)與地方搞聯(lián)誼的一個宣傳干事，只說xx團退休的老團長有個女兒，一心擁軍，正好你也是單身，如果有空去見見？

    胡唯當(dāng)時聽到這事先是猶豫了一下，有點抹不開，經(jīng)不住干事口若懸河地勸說，第二天就準(zhǔn)時去了。

    剛開始接觸的不錯，一樣大的年紀(jì)，胡唯性格內(nèi)斂，女方脾氣爽朗，兩人十分互補。

    可接觸了一段時間說起胡唯的家庭情況，被坦誠告知后，女孩有點打退堂鼓。

    一是胡唯家里沒有婚房，結(jié)婚后可能要和公公住在一起。如果不住一塊，要胡唯倒插門她家，那樣的傲骨，是不可能愿意的。

    二是萬一胡唯的親生父親找上門來，贍養(yǎng)問題也是個隱患。

    于是在兩人又一次見面時，女方委婉地表達(dá)了以后還是當(dāng)朋友的想法，胡唯從容答應(yīng)。

    如今又將這么樁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起，胡唯興致缺缺：“性格不合適，早就分開了?！?/br>
    “嘖，怎么分手了。其實條件挺好，聽說家里有人在你們那兒當(dāng)官，沒準(zhǔn)結(jié)婚以后能沾光?！?/br>
    二伯母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兒，很會算計。

    胡唯聽到“沾光”這兩個字時微扯了扯嘴角。

    這一笑，沒被別人看見，倒是被細(xì)致賢惠的大伯母撞進(jìn)眼里。

    “胡唯，還年輕，不著急，你喜歡什么樣的跟大伯母說說，回頭我們單位有合適的，幫你留意著?！?/br>
    這時，胡唯則是真心真意笑了，乖的像人家親兒子：“我不挑，您看中什么樣我就喜歡什么樣的?！?/br>
    這一句話，說的大伯母心花怒放。

    提起對象——

    杜甘忽然來了這么一句：“胡唯是個男孩，不著急，咱家二丫有合適的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了？”

    一句話出，全場寂靜。

    打牌的幾個男孩不做聲了，嘮家常的幾個長輩也不言語了，大家齊刷刷望向客廳電視機的方向。

    等了半天，見她還沒吭聲，眾人紛紛納悶：“這孩子哪去了？怎么沒動靜了？”

    待湊近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