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她很難過，但是也說不出來是為了誰——這十分鐘內(nèi)，她仿佛已經(jīng)演完了一步災難片，從為簡陽所在戰(zhàn)隊獲得春季賽首勝歡呼雀躍，到比賽臺干架的懵逼，到驚恐，到麻木，到放空……

    她這個不太相干的外人尚且這么想。

    那此時正站在講臺上，拿著試卷看似四平八穩(wěn)分析小胖子解題思路的數(shù)學老師……剛才的那一秒，她又該是怎么想呢？

    ……

    與此同時，s市，s5lpl春季賽比賽體育中心。

    后臺。

    “三百萬——光悲魚直播平臺就三百萬觀眾，看見了你們這荒唐又可怕的行為，當著三百萬人的面打架，你們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休息室里，戰(zhàn)隊經(jīng)理小仙額角的青筋都因為過分用力的咆哮而突出——

    “我他媽剛才怎么跟你說的？什么事，為了比賽忍著！忍著！你就是這么忍的！天塌下來！什么事情不能比賽完，導播切走了鏡頭，再私底下解決？腦袋長在屁股長？？？”

    角落里，接受他咆哮的少年雙手手肘撐在膝蓋上，低著頭，雙眼放空地盯著墻角某一處污痕。

    yqcb戰(zhàn)隊其他的人站在角落里，集體沉默，安靜如雞。

    尤其是x棒，一臉驚魂未定——

    lck賽區(qū)其實對lpl聯(lián)賽的研究并不算太深，他們也不清楚lpl聯(lián)賽關于游戲之外畫風是怎么樣的……

    當初簽合同的時候，沒人告訴他打完比賽以后會，還要來一波真人pk！

    ……早點告訴他，這種送命合同，給他一百億韓元一年，他也死死地抱著原本戰(zhàn)隊經(jīng)理的大腿，宣誓他永遠不離開lck！

    x棒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轉，一會兒看怒不可遏的小仙，一會兒又擔憂地看向沉默的艾佳……

    天啊，他都好一會兒沒有眨眼了。

    “——我真的要瘋了，艾佳，你到底知不知道，直播路出現(xiàn)這種行為舉止的嚴重違紀事故是一件多嚴重的事？”

    在x棒的注視中，小仙咆哮夠了，伸手拽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試圖耐下性子跟他說——

    “現(xiàn)在不僅僅是你要被禁賽或者懲罰的問題，包括我，教練組，yqcb《英雄聯(lián)盟》分部負責人，上至俱樂部高層，賽事舉辦方，甚至可能是ace（中國電子競技俱樂部聯(lián)盟）的領導，都有可能會被一層層的問責上去……”

    說到這，小仙自己先頭疼地抖了抖，簡直不敢想，這事兒往大了鬧，到底能鬧到什么地步——

    艾佳應該慶幸最后，兩人還算沒打起來……否則鬧個“終身禁賽”，根本就是板丁丁上的事情。

    現(xiàn)在是2015年，國內(nèi)電子競技全部都在蓬勃發(fā)展的初期，國家的半認可又半不推從的曖昧態(tài)度，原本就讓一切顯得有些舉步艱難……

    很多人為了“電子競技”成為“經(jīng)濟運動”而拼命努力著，媒體報紙，正面報道層出不窮，明面上看，似乎是國家已經(jīng)承認了”電子競技”的很理性。

    但是也許早就有個什么人，在等著抓整個ace的小辮子，好把“電子競技”這塊并不那么符合“經(jīng)濟運動”的一塊，從新歸入混沌——

    如同yqcb戰(zhàn)隊前任打野瑞塔父母那樣，把“電子競技”視作妖魔之人，放眼社會，到處都是……幾十年來，人們偏見的目光，本來就不是一日可改善的難題。

    這種時候，每一個業(yè)內(nèi)人士都應該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哪怕是當奧斯卡影帝，也該為自己塑造一個美好，健康，積極，向上的形象——

    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

    百萬觀眾直播間，直播打架。

    想到這，小仙頭疼地嘆了口氣，他不想把這種事明明白白地告訴艾佳他們——這話說起來干巴巴的，就像是思想品德教育課，到了這群小屁孩耳朵里就是左耳進右耳出的命，他知道說了也白說……

    他們得自己想明白這件事。

    剛才罵得太大聲，這會兒小仙嗓子都有點啞了……只好抬起腳，踹了像是尸體似的坐在那里的艾佳一腳，換了個話題二不熟繼續(xù)咆哮試圖說給全世界聽艾佳有多蠢這件事——

    “說下到底怎么回事？”

    “……”

    艾佳被踹了下，整個人卻像是失去了痛覺似的毫無反應，只是順著小仙的力道搖晃了下，然后抬起頭，用黑白分明的眼撇了他一眼。

    “說話啊？啞巴了？”小仙強硬道。

    隔了很久。

    “……我媽，”艾佳嗓音沙啞低沉，聽上去仿佛是剛剛從冰冷的湖底撈出來的，“我媽在看我比賽，簡陽知道了，拿這事情笑話我?！?/br>
    休息室里更安靜了一些。

    除了完全聽不懂的x棒滿臉茫然東張西望之外，剩下的人統(tǒng)一陷入了沉思……每一個人，每一個親眼目睹或親身經(jīng)歷過iem的人，都知道艾佳始終有一件事耿耿于懷——

    那就是他的父母不支持他打職業(yè)。

    他做夢，也想讓父母來看一次他的比賽，為他驕傲。

    簡陽真的不該撿這件事來說的。

    和其他戰(zhàn)隊成員以及工作人員的心路歷程完全相同，小仙愣了下，下意識退口而出“艸這么賤的還玩攻心計”，想了想好像哪里不對，他又尷尬地閉上嘴。

    “這就是你打架的原因？”現(xiàn)在小仙聽上去聲音沒剛才那么暴怒了，“這就是你在全國幾百萬觀眾面前把ck戰(zhàn)隊打野踩在地上的原因？”

    艾佳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挪開目光——現(xiàn)在他整個人和雕像的區(qū)別在于他的眼珠子會動……

    一副油鹽不進，牛角尖的模樣。

    再開口時，他的嗓音冷漠如同現(xiàn)在外面刮著的寒風：“有懲罰就來，別終身禁賽什么都好說，我動手前就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個屁！”

    小仙跳起來，快要被他氣死了——

    “你他媽再好好想這事，我明天再來問你，你最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反正一天想不明白你就一天別打比賽！”

    小仙說著轉過身，沖著身后呆愣的所有人咆哮：“都傻站在這看個屁??！還嫌丟人沒丟夠想坐在這過夜？都滾去收拾東西，收隊，回基地！”

    ……

    艾佳站起來，麻木地收拾外設背包，然后往背上一甩，站在隊伍的最末端，游神似的往外走。

    有那么一秒，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今天也太奇幻難道我還沒起床”的錯覺……只是眼前，小仙的怒火和隊友們的沉默是那么的生動立體——

    所以，遺憾的，這并不是一場噩夢。

    他真的當著成千上萬人的面揍了另外一個人，而且那個人，還是他女朋友的閨蜜的男……

    呃。

    此時此刻，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艾佳有了“麻木地站在那”之后第一個稍微證明他不是1：1等身制造人形擺件的動作——

    艾佳把手塞進口袋，掏出來一看，手機三十幾個未接電話！一百多條未讀信息，其中一半來自今陽，剩下的是他老爸，小結巴，還有筷子他們……

    打開他老爸的，隨便掃了眼，第一句話就問他是不是瘋了——

    啊啊啊。

    瘋了。

    是瘋了，怎么了？

    煩躁地“嘖”了聲，艾佳一個字都不想看。

    正想要把手機關機塞回口袋里，這時候，今陽的第三十七個電話打進來了，艾佳猶豫了下，接了。

    電話那邊，大概數(shù)打了太多個電話未接，這會兒冷不丁接通了，似乎還愣了一下……然后就和艾佳陷入相對無言的狀態(tài)，良久，艾佳聽見自己稍有些沙啞疲憊的聲音響起：“嗯？”

    今陽在電話那邊，似乎有千言萬語。

    但是憋了半天，她只是緩緩說了句：“你知道我多著急嗎？”

    艾佳一只手塞進隊服外套口袋里，另外一只手抓著電話貼著耳朵，低著頭——前面的安保人員，擋住了守在停車場鋪天蓋地的媒體記者……

    “艾佳選手，請說一下剛才發(fā)生的事？”

    “為什么打架？”

    “艾佳選手，請問你和簡陽選手是否有什么矛盾？”

    “還是因為輸了比賽純粹找渠道發(fā)泄……”

    閃光燈，麥克風，就像是擋路的怪物。

    艾佳低著頭，頭也不抬地在推擠、反推擠，簇擁之下，走上印有yqcb戰(zhàn)隊標志的保姆車，找了個后排的位置靠窗坐下，拉開窗簾。

    沒一會兒，汽車啟動，將車下那些令人窒息的喧鬧扔下……沒一會兒車行駛至無人的街道，周圍又安靜得有些嚇人。

    “簡陽先嘴賤，他從童謠那知道我媽在看高三晚自習的時候，順便在看我打比賽的直播……”艾佳握著手機，緩緩地說，“第一把輸，第二把輸，他說起這事，沒完沒了，就好像看見我在我媽面前輸他中了五百萬似的——”

    說到這，艾佳不屑地“嗤”了聲。

    原本以為，今陽會跟他一樣義憤填膺。

    卻沒想到，電話對面只是沉默了很久，出乎意料地問：“然后呢，你就為了這個，站在比賽臺上揍了他？”

    今陽的語氣讓艾佳淺淺蹙眉，他“嗯”了聲，心想：不然呢？

    “艾佳，”今陽突然叫他的名字，換上了嚴肅的語氣，“你去打比賽之前，怎么說的？人們不了解電競，看不起電競，你不喜歡這樣，你要做得很好，讓他們看到電競并不是他們想得那樣……”

    “……”

    “這就是所謂的‘你要做的事’？”

    艾佳握著手機，整個人僵硬在位置上。

    他瞪著窗戶里，自己的倒映，打開窗戶。冰冷的寒風灌入……凍得他一個靈機，他忽然有些后悔接了今陽的電話，他想告訴她，他很累，現(xiàn)在并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大道理。

    “你知道我在意什么，”艾佳聽見自己仿佛沾染了窗外冰冷，因此被凍到麻木的聲音響起，“說什么都可以，做錯什么也行，今天這場比賽，我不能輸?shù)?，我媽她——?/br>
    “艾佳，你確定阿姨想看得只是你贏比賽而已嗎？”今陽提高聲音，打斷了少年的話，“你確定？”

    她的嗓音顯得有點兒尖銳。

    刺得艾佳腦仁生疼。

    靠在窗邊的少年原本只是淺皺的眉此時緊緊蹙起，他覺得方才在休息室里，那一瞬間想要沖誰發(fā)脾氣的沖動又上來了……

    但是他不能兇她。

    他知道他不能。

    所以至此，艾佳做出了打從兩人在一起后，第一次做出的“出格”動作——

    他將手機從耳邊拿開來，狠下心，摁下了掛斷鍵。

    手機關機。

    順手扔出窗外。

    聽著手機噼里啪啦在路邊馬路牙子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