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遠處水上投下幾點火光,他游出水面,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大木船,上面有許多穿著白色麻袍的男男女女,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盞白色的燈籠。 電光火石間,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禁不住高聲叫道:“小楊兄弟!” 那船首的少年人轉過臉來,正是楊寘。 楊寘先是驚喜:“呀,怎么是你?!”突然,他又變了臉色:“你怎么也來了?” 白知縣奇道:“我怎么不能來?” 楊寘指著他,氣道:“我天生短命,才來了這里。你呢,詩賦來得,治水來得,可謂文武雙全,比我這樣只會拿筆的書生要強得多了。我只盼我死了,你還能好好留在世上,豈料你也來了!”他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唉!” 白知縣越聽越糊涂:“什么短命,什么死?” 楊寘伸手一摸他心口,還微有熱氣,不由大驚:“你是個生魂?怎么來了這里!快回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船上其他男女看到這邊的動靜,三三兩兩走了過來:“楊小郎,怎么了?” 楊寘急得再說不出什么,一個用力,把他推進水里。 白知縣冷不防嗆了口水,這水苦咸之極,還帶著血腥味,他忙呸呸地吐了出來?;剡^神來時,那船已離他十分遙遠,船上的人個個臉色蒼白,手里捧著素白的燈,一雙雙眼睛幽幽地望著他,卻沒人再說話。 木船就這般在漂浮骷髏的黑水之上靜靜遠去了。白知縣越是追趕,就覺得這船離得越遠。 “小楊!小楊!你要上哪里去?!”他喊著。 楊寘舉起手來,最后向他揮動了一下。然后,船上所有的白衣人都默然轉身,向迷霧中去了。 白知縣無法,心想,這水總該有個岸,便認定了一處,在水底一直向前走去。不知過了多久,浪濤漸大,水波起伏,他都有些站不住腳了。這時,一只小船憑空出現(xiàn),船上的黑衣人一身黑袍,戴著一個雪白的面具,用篙撐船。船上孤零零站著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身姿輕靈,眉心一點朱砂記,面容皎潔可愛。她見著水波里的白知縣,忙揚聲喊停:“船家,這里有個人呀!” 黑袍人手中不停,嗡聲答道:“不要管他。” 白知縣急忙游過去,雙手攀住船舷:“船家,載我一程罷!” 黑袍人不理,抬手用竹篙向他臉上戳去。 女子一把抓住了竹篙,脆生生喊道:“船家!” 黑袍人轉頭,用慍怒的聲音說:“燕娘子!你三生行善,才坐得此船。若這人上來,船沉了,你我就都無船可渡了!” “這船甚大,怎會?”白知縣低頭一看這船,一下子收聲了。這船千瘡百孔,不斷地滲水又出水,黑袍人和這女子腳上的鞋襪早被水浸濕。這樣的百漏破船,可還能承受他的重量? 見白知縣驚詫,黑袍人發(fā)出一聲冷笑:“苦海無邊,愛河無底,而百漏船行于其中。不是我不肯行善,只是世人五陰熾盛,嗜欲日增,身子笨重,一上來,便要毀了我這百漏船!”說著,他竹篙一點,便要撐船離去。白知縣一把抓住竹篙,一躍出水,徑自跳上了船頭! 他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 百漏船蕩了一下,依舊若無其事地向前漂流,連船里的水都沒有變多一點。 本要出言斥罵的黑袍人沉默地看著他:“你是誰?你這心里,竟沒有一點污糟事?” 白知縣微笑致禮:“擅自上來了,請船家原諒?!彼窒蜻@燕娘子一揖:“謝娘子為我言?!?/br> 燕娘子微微一笑,這笑就像蚌殼打開露出珍珠一樣,似有無限溫柔炫目光華。“不過是舉手之勞,郎君還是多謝船家?!?/br> 黑袍人的態(tài)度似乎一下子溫和了下來,沉默地劃著船。不多時,船靠近了岸邊,燕娘子小聲對白知縣說:“我知郎君不是此間人,快隨我來。”黑袍人默許他們離船登岸。燕娘子攥住白知縣一只衣袖,上岸便飛跑起來,跑得白知縣頭暈腦脹,上氣不接下氣。她身輕如燕,引著白知縣飛速攀上一座刀削般的山峰,一直奔到懸崖邊,又牽他跳上石梁。望看下方變幻的云嵐,她幽幽地說:“我不能再過去了,那是生人地界。郎君,你只管念著心里最親近、最想見的人,從這里一躍而下,即刻便能回到那人身邊?!?/br> 白知縣將信將疑,燕娘子卻不解釋,松開他衣袖回身就走,青衫飛揚,飄飄如春燕一般。白知縣只得在她身后喊著多謝。 轉過頭來,足下深壑萬丈,不知有多深。懸崖之上遍生猩紅色花朵,如血一般。 白知縣猶豫片刻,耳邊又想起了燕娘子那句話。 “心里最親近、最想見的人啊……”他苦笑起來,“真要能見到了,那也不錯呢。”他望著腳下的萬丈深淵:“最壞,也就是死罷了,總比困在這里,哪里都去不了要好啊。” 漠漠云嵐間,一道人影縱躍而下,頃刻消失在深不見底的溝壑之中。 *** 油燈枯滅,冒出一縷青煙。 鯉魚披發(fā)和衣坐在床邊,已經睡著了,手上戴著的嫏嬛指環(huán)兀自泛著冷光,在墻上映出半頁醫(yī)書。 燈燭添了油,被重新點亮。 鯉魚聽見這聲極輕微的響動,朦朧睜開眼來。 昏黃燈光下現(xiàn)出一張男子容顏,含笑說:“魚兒,吵醒你了?” 鯉魚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湊近他的臉,半晌才大叫一聲:“秀才!” 白知縣一下半轉過臉去,低頭拭去猛然涌出的熱淚。他帶著揉紅的眼睛又轉過頭來,微笑著又喊了一聲:“魚兒,你真是我的魚兒嗎?我好想你?!?/br> 鯉魚再按捺不住,一把將他抱?。骸靶悴?!秀才!你怎么才來!你怎么才來!”她哭著收緊了雙臂,把頭靠在他的肩窩里,一迭聲說著:“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她緊緊地抱著失而復得的一切,像是再也不肯放手。 是真的魚兒!氣息這樣暖,這樣芳香,臂膀和身軀又是這樣軟,腔子里的心是這樣靠近,還在砰砰跳動!這一切都太過陌生,又太過溫暖,太過熟悉了!她有這樣一雙讓他不忍去看的含淚的眼睛?。“字hguntang的眼淚直落下來,滴落在她濃密的發(fā)絲里?!棒~兒,你上哪去了?我到處找你不見。對不起,對不起,沒有認出你……” “是我太任性了!”鯉魚的淚水在他肩上泛濫,“我跑什么呀!早在麟州,我們就已經遇見了!” 白知縣略抬起頭,望向周圍。這是一間極其簡素的屋子,窗明幾凈,白紙糊墻。窗前懸吊著種著蔦蘿、綠蘿的青竹筒,簾下擺著一盆芍藥,一盆玉竹?!斑@是哪兒?”他問鯉魚。他松開鯉魚,三兩步過去開了窗戶,望向外面長滿蕓香和書帶草的小小庭院?!斑@是哪兒?” “這是京城汴梁?!滨庺~披衣下床,走到他身邊,“聽見五丈河的流水聲了嗎?”鯉魚微笑著說,“這是我買的兩進的小宅子。秀才,如今我是廣仁醫(yī)館的坐堂大夫,時常入翰林醫(yī)學院聽講?!?/br> “你學醫(yī)了?”白知縣吃驚,“咱們上回離別,你還不會這些呢?!?/br> “我學的?!滨庺~驕傲地說,“我還學了很多很多東西呢。嘻嘻,如今我再也不覺得你厲害了。你會的,我在書上也讀到了?!?/br> 白知縣含笑道:“太好了?!?/br> 鯉魚攔腰抱住他,聲音悶在他胸口,低低地說:“我很好,你放心吧。” 白知縣伸手撥開她的額發(fā),溫柔說道:“是,看見你無事,我終可放心了?!?/br> 兩人相擁而立,在寒氣漸濃的傍晚溫暖著對方,像已經擁抱過千百次,都不覺得有何不妥。 “魚兒,始終是我對不住你,你若怨我,我都明白?!?/br> “嗯?!?/br> “你若還愿意回來,我等著你。你來興化,我就在興化等你。你要在京城過日子,我就爭取回京。” 鯉魚心里酸軟蜜甜起來,輕輕說了個:“好。秀才……” 他笑:“我已經不是秀才了?!?/br> 她仰起臉來,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呼喚:“那,我叫你名字。白鐵珊?!?/br> “哎?!?/br> “白鐵珊?!?/br> “哎。” 她笑了,眼睛彎成月牙:“白鐵珊!” “我在!” 鯉魚咯咯笑了,說:“我也有名字了,我的名字也是三個字?!彼捌饖y臺上的眉筆,拉過他一只手,寫了下來。 “李,昀,羲。李昀羲。真好聽啊,咱們魚兒是太陽光呢!”他念了出來,笑著從她手中拿過眉筆來,在她手里也寫了自己的名字,“白,鐵,珊。珊瑚的珊。” 鯉魚將凈白柔軟的小手掌靠在白秀才白皙修長的手邊,念著:“李昀羲,白鐵珊……”她熱熱的呼吸吹在他的手上,絲絲癢癢的。 白知縣忽然微一慌亂,松開了她。鯉魚有些失望地看著他:“怎么了?”白知縣耳尖紅透,不自然地看著地下,道:“我,我總忘記你是個女孩兒家,怎么見面就摟著了……” 鯉魚不高興地拉住他一只胳膊:“女孩兒家怎么了?是女孩兒,就不是魚兒了?就不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白知縣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我心里百般地愿親近你,待你好,可我們剛才這樣,實在逾矩了。紅塵俗世,畢竟不是江海之中,什么都可以不在意?!?/br> 鯉魚渾不在意:“即使是紅塵俗世,我也永遠記得,我是一尾小鯉魚,我愛怎樣便怎樣,只要我高興,又對人沒妨礙,就盡可以去做。我按世間之道處事,不過是因為俗世中講規(guī)矩大家兩便,但我永遠不會是一個千種規(guī)矩壓身、什么都不敢做的人間小娘子!”她仰起臉兒,張開雙手:“抱!” 白知縣垂下眼簾,忽道:“罷了?!彼话褜⑺驒M抱起:“這樣?” 鯉魚歡笑起來:“對!抱高些,我要看天臺上的曇花開了沒有?!?/br> 白知縣輕輕一躍,跳到了天臺上。鯉魚在這里種滿了開白花的藥草,映著月色,搖曳生姿。 “開了沒有?”他問。 “沒有?!彼斐鍪种?,托起一朵半開的曇花。旋即她就被天上的圓月奪去了目光,伸出指尖朝天一指:“不看花了,坐下!我們看月亮!” 白知縣聽話地在美人榻上坐下,鯉魚靠在他懷里,兩人一齊仰臉望著天上明月。鯉魚伸出手去,向空抓了抓,笑:“月亮真大,星星真多,好像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樣?!彼S手摘下還沒開的曇花,撕出花瓣子來,一片片喂到他嘴里。 遠處忽然炸響了一個煙花。絲竹管弦之聲頓起,鑼鼓聲鏘鏘地穿透黑夜。街巷本來還不大冷清,這會子一下喧闐起來,像一鍋沸了的水。侍女們撒著銅錢,無賴少年們唱起賀新郎的謠曲攔阻花轎。人們挽起手來開始踏歌,縱聲嬉笑。 “有人接親呢?!卑字h低頭看著鯉魚的眼睛,小聲說。她的眼里像兩個最清幽的湖,撒滿了天上星。越來越多的煙花炸開,天上的星辰亂了,混進了紅色、金色、青色、綠色、紫色的各種星星。鯉魚眼里也變幻著光彩。 鯉魚笑笑:“可真吵。這曲子不好聽?!?/br> 白知縣見美人榻上的瓷枕邊有支笛子,便說:“我來吹個好的。” 他果然取過笛來,湊在唇邊,按孔吹出清揚宛轉的一聲。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鯉魚望著他想道。所有的喧鬧聲忽然靜了。這突如其來的鳳鳴之聲,無比清越,竟壓過了街巷中的亂亂擾擾。 這清越之聲像來自九天之上,閃閃珠玉一般撒向人間,分外恬靜美好。突然花開月盛,清水流石,曲聲變得活潑明亮,令人直欲婆娑起舞。人們紛紛挽起手,又踏起歌來,有的唱起《賀新郎》,有的唱起《點絳唇》,有的唱起《蝶戀花》,互不相擾,卻又合成新聲,像一個林子的千百鳴鳥,有無相生,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匯成盛大的交響。 歌愈高,舞愈狂,絲竹喧闐,沸湯洋洋。迎親隊里,一個容色枯槁的琴師將自己的竹笛折斷,哀哭起來:“竟有這樣的曲子,竟還有這樣的曲子!”狂喜的人群很快將他淹沒。他手舞足蹈地穿過人群,鞋也跑脫了,舉著斷笛赤足向外奔去。 鯉魚攀住白知縣的手,奪過笛子來。沸騰的人群像陡然失了提線的木偶,絲竹管弦也亂成一團。白知縣笑著去搶笛子,鯉魚將笛子拿在身后不給他,嬌嗔道:“不許吹了,以后我要一個人聽的!” 白知縣笑說“魚兒別鬧”,伸手去撓她肩窩。鯉魚怕癢,笑得直躲,一滾就掉下美人榻,他忙伸手拉她從茉莉花叢中起身。 一條人影冷冷出現(xiàn)在天臺上。 “真會玩兒啊?!彼恼Z聲像寒冬的刀劍一樣冰冷。 鯉魚一下子僵住了。 白麓荒神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美人榻邊,看著他們,冷笑:“別以為來了夢里,我就找不到了。笑話!昀羲,我說過了,我就在你心念五蘊之中。只要我醒著,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會知道?!?/br> “你是誰?”白知縣驚訝地站起身來,伸手將鯉魚護在身后。 “我是李昀羲的主人。”白麓荒神說,“昀羲,過來!否則我就殺了白鐵珊?!?/br> 鯉魚猛然轉過頭來,像從來不認識一樣望著他,身子繃得像一根將斷的弦。 “她哪里也不去!”白知縣撫著她的肩膀,揚眉厲聲道。 白麓荒神一皺眉,突然大笑起來:“好啊,可你要怎么阻擋我呢?你現(xiàn)在,不過是一個夢中出竅的生魂?!?/br> “生魂?”鯉魚大驚。 “你們還沒發(fā)覺嗎?”白麓荒神說道。四周的景物像水波一樣振蕩起來,似乎離他們都越來越遠?!瓣吏耍@是你的夢??!你在自己的夢里,見到他的生魂了?!?/br> 鯉魚驚疑不定地望著白知縣,攥緊了他的手。白知縣憤怒地瞪著白麓荒神:“你待要怎的?” 白麓荒神淡淡道:“這條鯉魚我要了,請你割愛?!彼麚P聲對白知縣身后的鯉魚說:“還不過來,我就真的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