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昀羲?！卑茁椿纳裼盟钏寄畈贿^的那個人的嗓音說道，“你做錯了事，你說這回我要如何罰你？”

    “你要如何罰我？”鯉魚沒好氣地說，“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只差一件事了！”當(dāng)日白麓荒神定下的三件事，她已經(jīng)做成了兩件——背完了三千冊書籍，也完成了七十二種身份的試煉，只剩下劈開瘦西湖之水整整一日這件未能完成。

    “那又如何？”白麓荒神昂首笑道，“你一日不會那劈水之術(shù)，你就一日離不開我。”

    他一揚手，鯉魚身周出現(xiàn)了一個光牢。她拍著光柱，叫道：“放我出去！”

    他的眼神也變得冷冽?！澳阌脠A光術(shù)察看他下落，我雖不悅，可曾真正阻止過你？你私自拿了我的夢甜香，找到鏡魄交給那人，破解他的心魔幻境，這一切都在我眼皮底下發(fā)生，我也沒有阻攔你。只是，李昀羲，你要怎么報答我？不該向我跪下賭咒發(fā)誓永不再犯嗎？不該痛哭流涕許諾再不見他嗎？”看到她冷漠疏離的眼神，他的火氣越來越大：“李昀羲，你到底有沒有心？！”

    “主人?！鼻嗌邞?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醒道，“你真?zhèn)€動怒了，這不對勁。你向來不動真怒的呀。這話，從來是別人問你的……”

    白麓荒神一腳把它腦袋踩扁，一掌拍在光牢之上，震得它嗡嗡作響。

    “我惜護(hù)你，縱容你，為你壞過無數(shù)次規(guī)矩，待任何寵物都不及你萬一——我待你如此，你到底有沒有心？！”

    “你又何曾有心！”鯉魚怒目喊道，“我早就看透你了！你不過是上古之神的殘剩之物罷了，你是混沌，你跟塵灰木石沒有什么兩樣，你怎會有心！怪物！”

    他震了一下。

    他用存世以來從未發(fā)出過的微弱聲音說：“你再說一遍?！?/br>
    鯉魚更響亮地回應(yīng)他：“怪物！”

    “我怎么會是怪物，我怎么會是怪物……”他抬起頭來，按住那塊被她說沒有心的地方，露出了能讓人魂魄顫抖的微笑，“呵。我可是神明，輩分在現(xiàn)世一切神明之上。人人敬我，人人畏我。星辰日月，大地山河，無不是混沌，莫不在我掌中！”

    一道雷霆劈在院中，天空頃刻間暴雨如注。

    ***

    燕三神色蕭索地踏出了最后一寸雪域，披著一身零落雪花。耳邊忽然響起市井喧囂，頃刻身上雪花幻去，眼前分明是城外的菜市。他深吸了口氣，試圖驅(qū)散方才幻夢中的寒冷，這才開始四下張望。因為擔(dān)心白水部他們找來，他也不敢離開，只在原地等候。約莫過了一刻鐘，一只紙鶴嘰啾而來，在他頭頂撲翅不已。這是白水部、謝子文等人慣常用的信使，但因施了法術(shù)，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只翩翩飛舞的紅喙白毛小鳥。這兩年來，他也見怪不怪了。

    看到紙鶴，他一下子就心定了。

    “燕三！”白水部跟在紙鶴后飛奔而來，揚聲喚道。

    他轉(zhuǎn)身，眼里泛起欣喜：“主人！”

    白水部抱定他肩膀，急切地問：“沒事么？”尚未化盡的雪花一下子冰到了他的手。

    見他瞬間面露驚詫，燕三帶著勉強的笑意說：“沒事。主人可好？”

    “你這是去了……”白水部止住。這一身的雪，多半是幻境中見到燕泥兒了。他按下嘆息，回道：“我無事。你可見到子文了？”

    燕三道：“怎么，主人還未與他會合？”

    白水部蹙眉：“我派出紙鶴來尋你二人，那一只還沒動靜呢?！?/br>
    兩人在菜攤邊等了會，終于見到那只紙鶴幾起幾落撲翅飛來，繞著白水部頭頂叫個不停。

    白水部伸出手來，紙鶴便落到他手上，啄了啄他的手指，又飛了起來。

    “跟著它！”白水部帶著燕三追了上去。

    他們一直追到郊外樹林，才看到樹下那個黃衣人影。紙鶴憂傷地繞著謝子文飛了一圈，飛回白水部手里，展開變回一張白紙。樹葉不斷地飄落下來，已經(jīng)在謝子文身上鋪了一層金黃。

    “子文?！卑姿縿偘咽执钤谒缟希x子文就像中了邪一樣閃開，一把打掉他的手，厲聲道：“別碰我！”

    這下白水部看清楚了。他的黃衣陷在爛泥里，滿面塵灰，只露出兩只幽夜清泉般的眼睛，清得像要滴水。白水部當(dāng)機立斷，擋住燕三，一把將他抱住，不顧臟污將他的頭摁在自己肩窩。謝子文推拒捶打了幾下，也便垂下了手臂，低頭安靜地靠在他胸前。

    “無論你見了什么?！卑姿康吐曊f，“你都回來了。我們都在?！?/br>
    之后，三人都靜默無聲。

    片刻后，謝子文長出一口氣，擦了擦臉，推開白水部，淡然道：“失態(tài)了。”他眼神空洞地看向他們：“怎么，不問我遇到了什么嗎？”

    白水部身上掛了半邊泥印，也不去擦，只對他笑笑：“你不想說，我們就不問。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罷。”

    謝子文伸出手去，白水部握住，一用力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兩人相視一笑。

    林間傳來了得得的馬蹄聲，還有清脆的鸞鈴聲。兩匹背負(fù)雕鞍的雪白馬兒拉著一輛華貴馬車，沿著鋪滿黃葉的林間小道緩緩行來。趕車的是個玉冠青衫的少年，世事遷改，他的容顏卻一絲未變，仍是千年前一笑傾城的驚艷。他揚起鞭梢，勾唇笑著，一雙烏眸里閃爍著瀲滟波光：“喂，我沒來遲吧？”

    白水部笑道：“怎會，我記得某人在妖怪中頗負(fù)盛名，叫作‘不倒山，及時雨’。”

    鳳清儀以袖掩口，笑個不?。骸鞍パ?，不是‘愚公山，屋漏雨’嗎？怪我倒添麻煩呢?！?/br>
    謝子文仰首道：“若你還算‘愚公山，屋漏雨’，世上就沒有靠得住的朋友了?！?/br>
    鳳清儀看到他一身是泥，也不問，進(jìn)車廂拿了布巾和錦衣給他。

    “那我呢？”君如月順勢鉆出車廂，笑盈盈地探出身子，跳下地來。幾年前她還是個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朵含苞盛放的嬌花，羅衣下掩藏的鋒芒利刺卻也鮮明如昔。

    白水部道：“如月，好久不見！”

    君如月笑嘻嘻道：“水貨，你一回來就連踩兩個陷阱，出去可別說是我朋友，我臉皮薄?！闭f著，她便伸出指頭刮著臉羞他。

    白水部紅著臉笑：“出去自然是要報大王名號的，若錯被您老的手下收拾了，大王更是臉上無光?！?/br>
    君如月肩頭的松鼠精大聲罵道：“大王吩咐，你敢不遵，我就把你的頭咬下來！”

    君如月立即道：“不要叫我大王！”

    “是，大王。對不起，大王！”松鼠蔫巴巴地從她肩頭滾了下去，在地上團成一個毛球。

    君如月沒奈何地放棄，轉(zhuǎn)頭對白水部道：“害你的人，你可清楚是誰？”

    白水部道：“我自打發(fā)現(xiàn)部分賑災(zāi)款不知去向，便開始追索調(diào)查，也在心里列了個涉事官員名單。曾有一幫人打著呂轉(zhuǎn)運使旗號將我請去，在路上動手，我將他們盡數(shù)收拾了，知道是知州錢嘉竹與那周屠做的。這二人不過魚蟲蝦米，早就在我心里那個名單上，這一來證據(jù)確鑿。我回來路上，也不知是不是有天大的運氣，碰見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在交托賬簿，里頭有不少官員姓名，擺明是個分贓簿。得了這東西，我即刻放出紙鶴通知謝子文。之后我怕徑直回家不安全，便想先去聶十四娘那見魚周詢。不料當(dāng)日他們不在，我正正掉進(jìn)陷阱里。聽嘍啰漏了口風(fēng)，說做陷阱坑我的是個‘道長’。能請動這樣邪異人物的，定不是什么簡單貨色。好容易乘著一只鳳蝶逃出來，我第一步就來見子文，結(jié)果立刻在白礬樓又著了道，我和子文、燕三被困入心魔幻境，剛剛才破解心魔逃出來。子文……他剛從幻境里出來，心里還不大好受，別撩他?！?/br>
    君如月蹙眉道：“好生厲害，對方怎么知道你的行蹤，又怎么知道是你得了這個賬簿？還每次都‘料敵之先’，知道你的行蹤，就趕在你每一步之前丟下圈套?！?/br>
    謝子文忽道：“這心魔幻境，也叫蜃樓，是一種強大的鏡惑術(shù)，被拉入幻境的人只有自凈心魔才能離開幻境。對方用古鏡做法，古鏡有一枚鏡魄，是這個術(shù)法的核心，施法者會仔細(xì)將鏡魄藏在幻境中的極隱蔽處，幻境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告訴受困者鏡魄所在，否則就會立刻被幻境吞噬。而對受困者來說，若尋到鏡魄將它打碎，就能助所有受困之人盡快破除心障，離開幻境。剛才我在幻境中受到極大震動，情知定是鏡魄碎了。水貨，是你打碎的吧？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白水部道：“不算是我找到的，是幻境里一個小姑娘給我送來的。我此刻越是回想，就越覺得像我的鯉魚兄弟……”

    謝子文嗤笑：“你別看誰都像你的鯉魚兄弟?！?/br>
    “是真的！”白水部哼了一聲，“面目雖然不同，可給人的感覺，如今回想起來真是相像……”

    鳳清儀道：“奇怪，若真是那小鯉魚，她怎會知道你有此一劫，怎會來到幻境，將鏡魄交給你？”

    白水部長嘆一聲：“唉，我一入幻境，腦子就變得渾渾噩噩，前塵往事都記不清，只有特定的事才想得起來。我被心魔牽著鼻子走，成親生子，險些連一輩子都過了，幸虧醒了過來?！?/br>
    鳳清儀用手抵著下巴思索道：“你說過，小鯉魚還在白麓荒神手里。她會趕來救你，是不是說明白麓荒神跟此事脫不了干系？如果是他化作什么道長，或是派個手下變個道士，與官員勾結(jié)要你的命呢？”

    君如月立刻接道：“我看有這可能?！?/br>
    白水部心下還在猶豫：“他本事通天，取我性命真是容易極了。他之前都沒對我下死手，如今有何必要用如此曲折的法子來對付我？忒麻煩了。”

    鳳清儀道：“說的是！我也并未認(rèn)定是他，只是確有嫌疑。他性子實在古怪，為了好玩，說不定也會去做這種貓捉老鼠的麻煩事?！?/br>
    謝子文不耐煩道：“好了好了，我肚皮餓了?！?/br>
    鳳清儀道：“快上車，我在車上布了結(jié)界，沒人能用術(shù)法探得我們的行蹤。”

    他們一上車，馬車就平地消失了。

    ***

    “咔?！币宦暣囗懀瑒偛胚€明凈如水的古鏡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蛛網(wǎng)般的裂紋。

    施法者猛然睜眼，瞪著鏡面。

    “嘩啦?！便~鏡從鏡臺上倒下來，一下子碎成了千片萬片。細(xì)小的銅片撒在地上，閃爍著不甘的光芒。

    一只松樹皮般蒼老的手從古鏡殘骸中撿起發(fā)光的鏡魄。它已被震碎，很快就散成光點，在他指上消失。

    手的主人穿著一身光鮮的油紫道袍，一張年過三旬的面孔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么？道長這次沒能成功？”他身后的烏袍男子不悅地問道。

    “酬金還要加倍?！贝┳系琅鄣哪腥瞬[起眼來，“你可從未說過，對頭是這樣棘手的人物。”

    烏袍男子冷哼一聲：“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過會一點小小法術(shù)，就能難倒你？什么‘無憂道長’，辦事無憂，原來是浪得虛名?！?/br>
    這“無憂道長”搖頭：“你們錯看他了。此人一身水澤秀氣，風(fēng)骨冷洌，必非凡人。”

    “哈。”烏袍男子冷笑，“區(qū)區(qū)一個水部郎中，難道還是神仙下凡，這樣還弄不死他？不就是想漲價嗎，哪來這種破借口？”

    道士一哂，答一聲“無上天尊”，徑自離去，身后跟著一個蜷著身子的小道童。

    門外又進(jìn)來一個武人打扮的男子，問：“這密室怎么辦？”

    烏袍男子沉聲道：“收拾干凈，走。此處永不再用?！?/br>
    第75章 釣魚

    汴京城西北角最是荒蕪冷落，屋宇凋敝。青苔遍生的小巷深處，爬藤高樹遮得小院里日月無光。圍墻內(nèi)大朵大朵鮮紅如血的木芙蓉花下，突然出現(xiàn)了一輛華貴馬車。鳳清儀跳下馬來，手一伸，兩匹雪白的馬兒便化作剪紙飛入他掌中。芙蓉花枝間，一個身形嬌小的粉衣女孩倒掛在樹杈上，正咯咯笑著打秋千。她猿臂舒展，抓著一只貓，貓在上頭嚇得咪嗚直叫。

    鳳清儀仰頭招呼道：“小桃，喵神農(nóng)要被晃暈啦！”

    見著他們，喵神農(nóng)就掙脫女孩的手，躍入慕容春華懷中，伸出rou爪叫道：“喵喵喵！阿鳳來了！”陰綠桃跳下地來，做鬼臉道：“咪咪咪，膽小鬼，才這么高就不敢了！”喵神農(nóng)扭頭不理它，跳到鳳清儀身上蹭著他的下巴撒嬌。鳳清儀笑嘻嘻地捏它rou爪握了個手，又揉揉它腦袋。慕容春華笑道：“進(jìn)屋吧，姑姑和苗苗、寶刀都在里面等著了?！?/br>
    胭脂掀起花枝掩映的鮫綃，出來問道：“怎么這會子才來？”

    鳳清儀道：“別提了，對方出手了，小白差點折在里頭?！?/br>
    大家進(jìn)了屋，圍著茶幾在龍須席上坐下，互相寒暄。五六年過去，聚在一起的朋友更多了。君如月、謝寶刀還有蘇苗苗都已長成，三個人坐在一處，如瓊花相映，玉樹交輝。其他人依舊是從前模樣，若不是有她們?nèi)齻€，此次聚會簡直和眾人多年前賞花吃酒的佳宴并無二致，好像時光根本就沒有流逝。連白水部也是容貌如昔，但他的眼神已經(jīng)變得沉靜，以前周身散逸的水澤魚龍之氣也變得更加收斂。陰綠桃驅(qū)使著芙蓉花枝折成的小木人跑來跑去給大家上茶和點心。鮫綃簾子一放下，里頭的聲音便一點都傳不出去了。

    謝寶刀與謝子文一向親昵，這會子見他面色懨懨的不好看，便先去逗他：“小土，你是不是買不著曹婆婆家的餅子，就蹭了一臉鍋灰來？”

    謝子文低低地回了個“滾”，不言不語地看著角落。謝寶刀從未在他這受過這等冷遇，整個人都愣住了。直到白水部拍拍她肩，她才好奇又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討好地把飄著茶香的建盞先推到他面前。

    鳳清儀坐了上首，對胭脂、謝寶刀等人道：“前因你們也知道了，白水部查著了賑災(zāi)款有鬼，不知怎的讓人曉得了，回京這一路都有人暗算于他。到了京城，他先是在聶十四娘宅讓人困住，脫困后又和小土地還有這位燕兄弟一同讓人關(guān)進(jìn)心魔幻境，虧得他打碎鏡魄才能出來?！敝x寶刀自幼愛讀傳奇志異，這心魔幻境她是曉得的，看向謝子文的神情頓時變得肅穆了。

    君如月在旁說道：“如今白水部教人盯上了，汴京城中只怕到處都是眼睛，他隨時都有危險。依我看，這陣子我們還是輪流近身保護(hù)他。”

    白水部立即反對：“實在是事發(fā)突然。我可沒有這樣柔弱無能，還要大家保護(hù)?！?/br>
    君如月昂起頭：“連踩兩回陷阱，你還好意思說呢！”

    白水部挑眉道：“此時若你我相較，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君如月微笑：“我一個人，自然不是你的對手。可東京的妖怪都奉我為王，你可能與我大軍相抗？”謝寶刀忍不住彎起嘴角，拍一下她的肩：“別鬧。”

    白水部挺直了背：“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我離京已久，長了本事，你也是不知道的。我還真不怕你的妖怪大軍?！?/br>
    胭脂攔住二人話頭：“好了。如今小白確實厲害，除了我和阿鳳，你們不過與他旗鼓相當(dāng)罷了，談不上保護(hù)他?！?/br>
    白水部忽地一笑：“還不如將計就計，我以身為餌，引那背后暗算的人出來。”

    燕三聞言急了：“主人，使不得！”

    鳳清儀卻出聲贊同：“也好！我倒有一策，不如索性來個姜太公釣魚——我們變化成白水部模樣，在京里四處行走。有這么多誘餌，還怕釣不著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