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程祿折回來的時候,身后多了數(shù)名隨從:走在前頭的小廝,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幅裝裱好了的《春山煙曉》;隨后的六名護(hù)衛(wèi),都捧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禮盒;落在最后的兩名護(hù)衛(wèi),則分別牽著一匹生龍活虎的駿馬。 飯菜已經(jīng)撤下,程詢正在喝茶。 程祿進(jìn)門來,道:“老爺,小的揣摩著您的心思,準(zhǔn)備了一些賀禮?!?/br> 程詢起身,端著茶杯走到廳堂,“給他們掛上?!?/br> 董飛卿、蔣徽跟過去,異口同聲:“叔父。” 程詢悠然一笑,“那兩匹馬,你們可得好生照顧?!?/br> 二人稱是,等畫作懸掛好之后,凝眸望去,見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詢送給親友的畫作,大多沒有落款,這一幅卻不同,題詩、落款俱全。 董飛卿笑起來,“您這是賞了我們一件鎮(zhèn)宅之寶?!?/br> “無謂之事,少一些為好?!背淘儼巡璞诺讲鑾咨希澳銈兠?,我該走了?!?/br> 董飛卿、蔣徽出門相送。 “下回過來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背淘儗κY徽道,“到時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訴你。” 這是對她廚藝的認(rèn)可。她用力點(diǎn)一點(diǎn)頭。 宅門外,站著譚振亨、付氏,跪著譚庭芝。這般情形,早就引來街坊四鄰、過路行人的矚目,此刻,一些人三五成群地站在不遠(yuǎn)處,竊竊私語。 程詢負(fù)手走到門外時,沒了先前半日的閑適松散,眉宇間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鋒利、直接。 神不守舍的譚振亨看到首輔趨近,匆匆瞥過跪在一旁的譚庭芝,不自覺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付氏斂衽行禮問安。 程詢略一凝眸,回身輕一揮手,“走了。你們回吧?!崩^而走下石階,步履如風(fēng)地離開。 董飛卿、蔣徽目送程詢的馬車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回轉(zhuǎn)身,交換一個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劉全、友安:“把人帶進(jìn)去,別在這兒戳著了?!?/br> 譚家三人步履沉重地進(jìn)門。 蔣徽與董飛卿低語幾句,獨(dú)自去往內(nèi)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趕了幾步。 蔣徽頭也不回,“你們母女兩個,隨我來?!币恢弊叩酱够ㄩT前,她停下來,轉(zhuǎn)身看著她們,“你們不是我的客人。有話就在這兒說?!?/br> 付氏是無地自容的樣子,譚庭芝則是神色恍然,盯著腳尖出神。 蔣徽閑閑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變成了面目模糊的一個婦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記住她的樣子,都是給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來,打量之后,問蔣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可好?” 蔣徽不語。 付氏討了個沒趣,忙轉(zhuǎn)換話題:“那封信,我看了。這次過來,是給你賠罪,也是想與你商量個兩全其美的法子?!?/br> 蔣徽仍舊沉默,定定地看著她褙子上樣式繁復(fù)的彩繡。 沒有指責(zé),沒有質(zhì)問,只有令人心里發(fā)毛的平靜與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蔣徽面前,仰起頭來,淚水滑落,“我求你,寬恕我們一次。這一次你若能高抬貴手,譚家日后當(dāng)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br> 蔣徽微笑,“我沒那么大方?!?/br> “我們錯了,對不起你?!备妒细┥恚牧巳齻€頭,“千錯萬錯,都是我們做父母的錯?!彼煅势饋?,“庭芝與你年歲相仿,你們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時鬼迷心竅,你就饒她一次,好么?我們手里的一切,都給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會為你爭來……” “想要什么?”蔣徽抬起手,用指尖撓了撓額頭,“我如今最頭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彼隣砍隽撕⒆右话慵冋娴男θ荩翱傆悬c(diǎn)兒活膩了的意思。您說,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頭來,滿臉茫然,費(fèi)力地轉(zhuǎn)動著腦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動蔣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蔣徽到底意欲何為。 “您不用猜了,”蔣徽語聲柔和,“我跟您明說就是?!?/br> 付氏急切地點(diǎn)一點(diǎn)頭。 蔣徽態(tài)度更為柔和:“你們看到的那種信,我手里有幾封。上午見到譚庭芝,心里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別人倒霉。 “我給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譚庭芝身在閨閣,與人私通到了那種地步,按照慣例,該如何發(fā)落?您是讓她自盡,還是把她掃地出門,派人追殺她一兩年?” 付氏面色變了幾變,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蔣徽。 面前的女孩如妖似仙,這么美,又這么狠。她難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對她來說,都是驚天霹靂?是怎么做到和顏悅色地說出口的? 蔣徽說:“別急著動氣,還不到時候。你們的好日子,剛剛開始?!?/br> 付氏整個人僵在原地,片刻后,雙眼往上一翻,身形向后一仰,昏倒在地。 蔣徽抿了抿唇,猶豫片刻,揚(yáng)聲喚友安。 譚庭芝聽到聲響,想呼喊,想奔到母親近前,偏生出不得聲、邁不動步。 作者有話要說: 蔣徽:我明明很溫柔很客氣了。無辜·jpg 第12章 虐渣(3) 012 虐渣(3) 友安應(yīng)聲趕過來,一看之下,當(dāng)即會意,“小的去喚譚家的下人過來?!?/br> 譚庭芝艱難地移到付氏近前,吃力地讓母親倚著自己,用力掐住人中。 付氏悠悠醒轉(zhuǎn),幾息的茫然之后,眼神轉(zhuǎn)為絕望。 譚家兩名丫鬟快步走上前來。 付氏用力推開譚庭芝,掙扎著站起身來。此刻,她恨死了這個不成器的女兒,整一整衣衫,望著蔣徽,嘴角翕翕。 “譚夫人,”蔣徽和聲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說了,說什么都沒用。我與長輩生罅隙的時候,沒求過您;您如何教導(dǎo)發(fā)落自家的孩子,與我無關(guān)?!彼齻?cè)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態(tài)。 付氏萬念俱灰,閉了閉眼,由丫鬟扶著離開。譚庭芝不肯走,她也沒管。 譚庭芝對蔣徽說:“有些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讓人生不如死之前,總該解釋一二?!?/br> 蔣徽一手抬起,食指指尖撓了撓額角。 譚庭芝問道:“前后出手的信件,你是如何到手的?” 蔣徽微笑,“無可奉告?!?/br> 已到不能更壞的情形,譚庭芝反倒鎮(zhèn)定下來,“那么,你承不承認(rèn),關(guān)乎三家、長達(dá)三年的這一場風(fēng)波,是你布的局?” “將計就計而已。” “未免過于自謙了?!弊T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錯背信棄義在先,還是你運(yùn)籌帷幄因勢利導(dǎo)在先?” 蔣徽笑得現(xiàn)出幾顆小白牙,“四年前,你背著我,說過一些話。 “曾經(jīng)說:那個故作清高的賤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癡心。 “又曾說: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樣貌迷惑,她憑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這些話,譚庭芝當(dāng)初說起的時候,語氣怨毒,蔣徽復(fù)述的時候,卻是風(fēng)輕云淡,讓人聽著很是怪異。 譚庭芝身形一震。蔣徽復(fù)述的話,她有印象,只是不記得確切的時間?!澳恪彼壑虚W過驚惶,“是不是在譚府安插了眼線?” 蔣徽失笑,“多慮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個道理,禍從口出。眼下你該自行檢點(diǎn)才是,怎么倒反過頭來質(zhì)問我?真給臉不要了,是吧?” 兩個人同齡,四年前,十五歲?!笆钦l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蔣徽饒有興致地凝了譚庭芝一眼,“你央著雙親出手,讓蔣家回絕過幾門親事,里面可包括他?” 譚庭芝垂了眼瞼,默不作聲。 “你讓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來順受,遲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個被譚家踩踏的門第。再一點(diǎn),上門提親的那些門第,沒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謝。”末一句,蔣徽語氣真摯。 譚庭芝的面頰蒼白得近乎透明,黑漆漆的雙眸失去光彩,如幽深的古井。 “說到底,該是你給我一些解釋吧?”蔣徽說。 譚庭芝沉了片刻,緩聲道:“你在葉先生那里常住的年月,我跟你的交情是真的。畢竟,那時的你,沒什么值得我覬覦的?!?/br> 蔣徽默認(rèn)。與譚庭芝相識,是七八歲的時候。付大學(xué)士架不住付氏的懇求,幾次親自登門,請葉先生撥冗指點(diǎn)他外甥女的琴棋書畫。 葉先生見付大學(xué)士心誠,又樂得她有個同齡人作伴,便答應(yīng)了。之后,譚庭芝每隔五日登門求教,逐漸與她熟稔,有了交情。 “十三四歲,你回到蔣家,有程夫人、葉先生提攜,名動京城?!弊T庭芝語聲很輕,“那時,我很意外,而且不快。我是付大學(xué)士的外甥女,家父在河道衙門行走;你只是程二夫人的侄女,祖輩、父輩都沒人謀得一官半職,幫你的,從來都是外人。這樣的你,在人前出盡風(fēng)頭,而我在人前,只是你的陪襯。” 這些,蔣徽也承認(rèn)。程嬸嬸、葉先生把她閑時所作的字畫、兩個話本子拿給一些名士雅士,得到了認(rèn)可,逐步得了個才名。 “當(dāng)時我嫉妒你,”譚庭芝繼續(xù)說,“但也能想通,你的確有真才實學(xué)。你入了諸多官家子弟的眼,有的出于惺惺相惜,有的則是一心求娶。你過得花團(tuán)錦簇,我私心里求的,只是與意中人結(jié)為連理。 “可是,讓他神魂顛倒的人,是你。 “我向他表明心跡,說就算做他的妾室也甘愿??伤屛覕圏S你的婚事,幫他如愿娶你。那樣的話,他會讓我如愿,進(jìn)門做他的妾室。 “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伏低做??? “一步一步,我恨上了他,也恨上了你。 “我是要攪黃你的婚事,我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出嫁。我要?dú)Я怂男纳先恕?/br> “從那之后,我不在乎什么名節(jié)、清白了,便有了與丁楊的事。 “程夫人、葉先生再看重你,也不能干涉你的終身大事。你姓蔣,婚事只能由蔣家長房做主。而他們,對譚家言聽計從。 “你不是眼里不揉沙子么?我原本打算,你出嫁前夕,把丁楊寫給我的信拿給你看。料想你如何都不肯出嫁,定會鬧得兩敗俱傷。 “只是沒想到,你先發(fā)制人。 “你離開之初,他找過我很多次,問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何處。我說知道,想要我告知,先與我成親,之后,我會把你帶到他面前,讓你做他的妾。 “他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了也沒用,在外流離的蔣徽仍舊握著她的把柄,能夠左右她的前程。 蔣徽斂目思忖。 私心里反目,明面上照常來往的日子,她與譚庭芝算是半斤八兩。 譚庭芝不是看重友情的人,在情意、名利面前,失意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地遷怒、舍棄友人,處心積慮,謀取畸形的快意。 而她察覺到譚庭芝的變化之后,只覺憤怒、難堪,冷靜下來,開始為自己打算。 她要離開蔣家,而譚家是能幫她如愿的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