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走廊上沒有什么人, 有的,都是在走廊上零星睡折床的病患家屬。他們睡得很沉, 以至于有人走過去也沒人看一眼。 成洛加扶著墻壁走,眼見要走到護(hù)士站那,依稀聽見了護(hù)士的聲音, 他又停了下來。他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間雜物間,里面是醫(yī)院存放折床的地方,不是很干凈,灰塵很多。他不介意,只要能躲開母親,就可以了。 他窩身進(jìn)里面坐下,借著窗外燈光看著腳上的紗布,已經(jīng)重新包扎過了。他想起了南星,白天自己的態(tài)度好像惡劣了些,他不該沖她發(fā)脾氣,她只是一個局外人。 成洛加厭惡性格這樣怪異的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附著在了他的身上,卻無力反抗。 如果沒有發(fā)生兩年前的那件事,該有多好。 耳邊似有風(fēng)聲呼嘯,寒冷、讓人窒息的地方。 “阿洛,你爬得動嗎?要是爬不動,我們就歇會?!?/br> “噓?!彼麑δ莻€年紀(jì)跟自己相仿的人輕輕噓聲,說,“小聲點,山上雪厚?!?/br> 爬雪山鬧出大動靜,是爬山者最忌諱的事。常年積壓的雪很厚,如果往哪里放一槍,整座山都可能雪崩。 雪崩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逃不掉,瞬間被掩埋,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等救援隊趕到,就算沒有被凍死,也有可能因為缺氧而死。 現(xiàn)在爬到這里,成洛加和阿孔明顯覺得氧氣稀薄了很多,有點讓人喘不過氣。 身上的登山包也越來越沉,每一步都在考驗他們的毅力和決心。 兩人繼續(xù)往上爬,不遠(yuǎn)處也能看見其他的登山者,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群螞蟻軍隊正奮力往上爬行。 兩人又爬了一百米,阿孔停了下來,坐在地上喘氣說:“真沒想到這座山這么難爬,虧我們還準(zhǔn)備了兩年時間?!?/br> 成洛加笑笑說:“要不然怎么要準(zhǔn)備足足兩年?!?/br> 阿孔笑了起來,說:“也對?!?/br> 人一休息就不想動了,這也是為什么兩人不肯輕易停下來的緣故。阿孔先站了起來,身上的衣服又笨又重,恍若一頭熊晃著身體。他朝他伸手,說:“走?!?/br> 成洛加一把抓住,努力站起身,兩人繼續(xù)往上爬。 還有四百米,就可以登上山頂,征服這座山。 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在一起,去世界各地冒險。 攀巖、深潛、跳傘、蹦極,他們通通都去做過。 兩家長輩其實都不允許他們做這些危險的事,俗語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次意外,就足以毀了他們。但他們不樂意在年紀(jì)輕輕的時候就繼承家業(yè),安心做個公子哥。 雙方都僵持不下,誰也不肯妥協(xié)。 最后他們達(dá)成了協(xié)議——三十歲之前,他們可以做任何事。但三十歲之后,就要回家,不許再做任何危險的運動。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只有短短幾年,所以他們想盡快完成計劃單上的事,對自己的青春有個交代。 雪山難行,腳印落在厚厚的雪上,印出極深的腳印。 “啊——” 遠(yuǎn)處有人驚呼,等兩人抬頭,就看見遠(yuǎn)處有人正連滾帶爬往下面跑。阿孔忙往上面看,那里有塊凸起的尖錐地形,似有裂痕。 似乎是那人的喊聲惹來了旁人的注意,其他人一瞧,有經(jīng)驗老道的急忙往旁邊跑,有些或許是經(jīng)驗不足,也喊叫起來,讓大家快跑,估計是要雪崩了。 阿孔又急又氣,沉聲:“叫什么!” 厚積的雪層一層一層剝落,底下的人還在四處逃竄。成洛加和阿孔離那邊遠(yuǎn),上面又沒有什么陡坡,相對來說安全。但那邊的雪崩塌得很快,開始大片大片坍塌,如泥石流往下面翻滾,以幾乎每秒二十米的速度往下滾。 驚叫聲更大了,連帶著兩人上面的雪都落了點。 雪迅速掩埋著沒有來得及逃走的人,將遠(yuǎn)處的“螞蟻”瞬間吞噬,半點蹤跡都看不見了。 雪足足十分鐘才停下,沒有再崩塌。 此時已經(jīng)有人過去營救,被雪掩埋的話,超過半個小時基本就沒有生還的希望了。 “我們也去看看,能不能救人?!背陕寮诱f著就往那邊跑,阿孔也跟在后面。 成洛加跑得略急,腳下一絆,重重摔了一跤。再起來時,腳踝有些疼。阿孔說:“你留在這,我去救人?!?/br> 成洛加點點頭,他這會過去只會添亂。 阿孔跑到救援地,和其他人一起挖著厚厚的白雪,能救一個是一個。 成洛加突然又聽見一聲雪裂,他的心一驚,往阿孔的方向一看,發(fā)現(xiàn)原本已經(jīng)停歇的雪錐子,又轟隆斷裂,形成更大的白雪冰川,往下面滾落。 “阿孔——” 然而再撕心的叫喊,都無法阻止阿孔的身影被吞沒在茫茫白雪中。 成洛加瞬間驚醒,腦海里仍舊深深印著那些可怕的白色畫面。 如果……如果當(dāng)時不是他說去救人,阿孔就不會死了。 是他的錯,他不該說這些話。是他間接害死了阿孔,阿孔一定在責(zé)怪他,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為什么…… 成洛加無力地蜷縮在這滿是塵埃的骯臟角落,本來,他應(yīng)該和阿孔一起死的。 一起去,卻只有他一個人回來。 內(nèi)心飽受煎熬的他走不出愧疚的圍城,不,他連家門都走不出去。阿孔不止一次說過,等完成了計劃單上的事,我們就該回去了。如果萬一完成不了,那就拜托你替我完成了吧。 難受,不僅僅是心,還有身體。成洛加喘著氣,像是看見了阿孔,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阿洛。” 他恍惚回神,不是阿孔,是黎遠(yuǎn)。那個在他們一起成年時,選擇回去繼承家業(yè)的人。 邱辭見他情況不妙,說:“我去叫醫(yī)生。” 他一走,陰陽兩魚也尾隨在他后面,跟他一起去了醫(yī)務(wù)室。 林曼用手機電筒照明,看見成洛加的臉色嚇了一跳,蒼白得已經(jīng)快要發(fā)青,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就是命懸一線。黎遠(yuǎn)蹲身握住他的肩頭,定聲說:“阿洛,你醒醒,一會醫(yī)生就來了?!?/br> 成洛加聽見了,他知道這是黎遠(yuǎn),但眼前出現(xiàn)的臉,卻是阿孔?,F(xiàn)在的他,看誰都是阿孔。 那個早就被埋葬在雪山下的人。 耳邊有啜泣聲,有叮囑聲,有人來來回回著,腳步匆忙。嘈雜的聲音漸漸平息,已經(jīng)吊了半瓶針?biāo)某陕寮右猜K醒。 他直直躺著,沒有任何表情,入眼的是醫(yī)院的白色墻壁。 “阿洛?!背赡傅目蘼曤[忍又沙啞,她抓著兒子的手,顫聲啜泣,“你終于醒了?!?/br> 成洛加無動于衷,微微偏頭,又看見了黎遠(yuǎn)和林曼,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更讓他想起了死去的阿孔。他說:“出去?!?/br> 黎遠(yuǎn)微微點頭:“我知道了?!?/br> “不是你?!背陕寮訉δ赣H說,“您出去吧?!?/br> 成母一怔,手更加顫抖,滿含巨大悲痛,說:“你還在恨我不讓你離開家門,所以你逃了,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知道你痛苦,可是我更痛苦!” 成洛加輕輕合眼,說:“您出去吧?!?/br> 他無力反抗,卻也不想看到母親總是充滿悲傷憐憫的眼睛。他知道母親愛他,但是這種愛,卻成了枷鎖,死死將他纏在家里。 他是人,不是狗。 她痛苦,他也痛苦。 成母支撐不住,轉(zhuǎn)身抹淚走了。林曼見狀,急忙跟了出去安慰她。 成父見兒子如此任性,氣道:“你以為你mama是這兩年才擔(dān)心你的?從你成年時拋棄了家業(yè)和學(xué)業(yè)起,只要你出遠(yuǎn)門做那些危險的事,你mama就從來沒有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她害怕你出事,你卻依舊任性,現(xiàn)在你讓誰出去?那是你mama!” “我知道。”成洛加更覺得痛苦了,“我知道,爸,我知道m(xù)ama愛我,我也愛她,可是……我真的很痛苦?!?/br> 因為沒有辦法拒絕和割斷一切,所以他才變成今天這個模樣。 他乖乖聽母親的話,留在家里,足不出戶。就為了能讓母親開心些,不要再擔(dān)心他。但他發(fā)現(xiàn)錯了,母親的愛似枷鎖,她開心了,他卻很痛苦。 這種愛不正常。 成父氣得說不出話,狠狠甩手也走了,他無法理解兒子的想法。 病房里只剩下黎遠(yuǎn)和成洛加了,他等成洛加平靜下來,才說:“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選擇在今天逃走,你要去哪里,我也知道?!?/br> 成洛加怔然看著那白色墻壁,說:“是,今天是阿孔的忌日,兩年前,我們登山的日子?!?/br> 那日無風(fēng)無雪,是他們特地挑選的好日子。 ——卻成了阿孔的忌日。 他緩緩閉眼,說:“你也出去吧。” 黎遠(yuǎn)了解他,就算現(xiàn)在他說什么,阿洛也聽不進(jìn)去。他走到外面,帶上了門。在走廊上站了很久,想了很多。 年少時,成年時。 他站在岔路口上,左邊是黎家家業(yè),右邊是好友。 他想了整整一夜,最后還是選擇了左邊的路。從他選擇那條路開始,就等于徹底離開了他們的世界。 背道而馳,越行越遠(yuǎn)。 病房中,如夜寂靜。成洛加躺在病床上,還在想著剛才的事。 他痛恨這樣無力的自己。 忽然,房里出現(xiàn)了一個黑色人影。 成洛加以為是看見了鬼,現(xiàn)在就算是看見了鬼怪,他也沒有一絲害怕。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他緩緩坐起身,空蕩蕩的病房什么都沒有。又過了一會,那黑影又出現(xiàn)了。冷風(fēng)刮過,那人就站在他的床尾,靜靜看著他。 成洛加也安靜地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 “哇,你這人怎么能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瘪T源被一個人類用看小白兔的眼神看著,分外受傷,一點陰間人的尊嚴(yán)都沒了。 成洛加問:“你是誰?你是來帶我走的鬼差?” “我是有牛頭,還是有馬臉?”馮源取下帽子,朝他禮貌地彎了彎腰,說,“我察覺到這里有人需要我,所以我來了?!?/br> 成洛加微覺失望,問:“你不是來帶我走的?那你來做什么?” 馮源說:“你有想要復(fù)活的人,親自問他一些話,對嗎?” 成洛加一愣。 馮源笑笑,禮貌地說:“我可以幫助你,代價是,交出你下輩子的眼睛?!彼@才自我介紹,說,“我叫馮源,來自陰陽中介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