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娶媳婦當然要買家具和家電。以前條件沒那么好的時候,一切憑票,結婚買“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都要在單位里抓鬮求票,沒有工業(yè)券不賣給你?,F在不至于了,想買什么總之都能買到,他家兒子新房里大衣柜、酒柜、彩電、音響、電冰箱和洗衣機,甚至一套卡拉ok家庭套餐設備,都有。 而且住的是樓房。 廠里新建的塔樓宿舍,按工齡和職稱排隊分房,蔡十斤他們家就分到兩居室了。分到的房位于塔樓的第十七層,但好歹也是樓房啊。 一群同事過去一看,呦,新冰箱啊,“雪花牌”的;新洗衣機,“白菊牌”的。 “誒,你們家也沒弄個進口的?現在流行日本原裝了?!?/br> “瞿師傅她們家新買那個冰箱,上回從咱們廠門口路過,我看見了,日立的?!?/br> 瞿連娣在旁邊聽見大伙這么說了。 她嘴邊浮出個表情,一撇嘴一回身,不吱聲,心頭難得涌出一股暗爽!是,我們家買進口新冰箱了,怎么樣? 蔡十斤他媳婦,臉色就不好看了,咬著嘴唇,心頭是一股不爽,但也沒話說。 而且,瞿連娣那條件和眼光,怎么可能去買“出國留學人員服務部”的東西?聽說是周遙他們家?guī)亡倪B娣聯系提貨,周遙爸爸是去蘇聯留學歸來的工程技術人員,所以認識幾個熟人……真讓人不爽啊。 參觀新房結束,婚宴完事兒,廠里同事都散去了,這一晚上,工會主席媳婦就跟她家老蔡絮絮叨叨說了一晚上。 “怎么就、你說怎么就、就她們家那樣兒,還能買得起日立?!”他媳婦盤腿坐在床上說。 “人家買就買了,有什么的?!辈處煾档?。 “她們家比咱家差遠了?!彼眿D扁著嘴。 “是呀,她家比咱家差遠了,窮著呢,那你生什么氣呢?”蔡師傅瞅著他媳婦。 “……”他媳婦說,“哼……還跟周遙他們家挺熟的。” “你這人就這樣兒。”蔡師傅說。 “我怎么樣了?”他媳婦反唇相譏,“我就說兩句,你就不樂意聽了!就當初瞿連娣剛來咱們廠還是小姑娘吧,當時你就在吧,就挺熟的,還幫人家這個那個……你以為我不知道?” 什么亂七八糟的?貼著“緋聞”標簽的一口大鍋眼瞅著要從天而降,老蔡一看這話頭不對,不敢講話了,趕緊出去躲了。 人人都有這些攀比與嫉妒的心理。一群矬子里面,還非要分出個高低貴賤,在矬子堆里拼命地冒尖兒爭勝。氣人有,又笑人無。 蔡十斤媳婦最后來了一句:“反正她就一個人,家里也沒個男的,她男的其實早就在學校里有傍家兒了,誰不知道?!?/br> 大家都知道。 這句話出口,那一股氣流頓時涌出了艱澀的喉頭,渾身通暢神清氣爽,終于找到心理上的平衡點,把心里這副失衡的蹺蹺板給正回來了。 像蔡十斤這種,四十五歲做到工會主席,就已是廠里德高望重的老一輩,而瞿連娣還不到四十歲,也是資歷僅次于蔡師傅的老職工了。因為她進廠也很早。 瞿連娣剛進第四機床廠的時候,才十六歲。 她十六歲就參加工作,在后來人的眼光里,這不就是童工么? 當時就是這樣的情況,瞿連娣作為一名68屆畢業(yè)的初中生,正趕上那個復雜激蕩的年代,就沒有機會再上學了。她跟著高年級的大撥學生們跑出北京,往外地各處“大串聯”,隨后再回來。學校都不能上課了,她就被分配到機床廠,成為一名工人。 這算是家庭成分比較好的,才準許你進工廠。她父母都是京郊貧民,祖上實在沒有一絲一成的爵位、成就或者榮光能夠給她家成分抹黑,因此她們家是最光榮的無產者,窮得家徒四壁,什么都沒有。 在那幾十年中,大批重工業(yè)和輕工業(yè)企業(yè)在北方大城市里飛速發(fā)展,整個城市上空煙囪林立,白煙飄渺,工業(yè)化的大生產熱火朝天。那時的北京,有東方紅汽車制造廠,有首鋼,有北京齒輪廠、煉油廠、化工廠,還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機床廠、內燃機廠、電機總廠,還有大名鼎鼎的燕山石化……這些巨型工廠,容納了百萬名工人在城市里就業(yè)。 陳嘉他姥爺,作為一位無產者,一人做工養(yǎng)活全家,家里一間上房都不襯,竟敢連生四個孩子。 頭一輪生個閨女,取名瞿招娣。第二輪還是閨女,就是瞿連娣。第三個,瞿盼娣。生到第四個,這老頭子終于感到此生絕望再也不想生了,于是給四閨女取名瞿婷婷。連砸兩個“女?!痹谒拈|女的名字上,可想而知這人是多么的不甘心不如意。 所以,瞿連娣在自己家,就是個“夾心兒”的老二。她是聽著家長的指東道西與嫌棄嘲罵長大的,她也是從小照顧下面兩個meimei長大的,做所有的家務活兒。這一代的女子,有很多“招娣”“連娣”,名字就已昭示了她們不是父母捧在手心兒的寶,情感匱乏。 她很能干,她性格倔強,她也埋著滿腔的不甘心和不如意。 她手上只有一張初中文憑,高中都沒念過,大學校門長什么樣子她就更沒見過。周圍很多人也都跟她一樣的境遇,這一代人,總之誰都沒撈著好,都憋屈而平庸。她那時候,就很尊敬、崇拜知識分子家庭出來的人。 陳明劍就是這樣一位,當年一副慘象兒流落到工廠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學生。 陳明劍剛進廠的時候,可傻帽了,手腳不沾陽春水的男人,做什么都什么不行,沒法跟熟練工人比,就被分配到食堂做飯打雜去了??蛇@種人哪會做飯???在家他做過飯么?讓這種人在食堂里當炊事員,簡直就是降低全廠職工的伙食水準,都對不起那張價值五毛錢的“甲菜票”! 這兩個人就認識了。 這兩個人,互相看著順眼,條件還行,年紀也到了,周圍同事和工會幫忙介紹介紹、撮合撮合,單位開個介紹信,就領證結婚了。 許多人締結婚姻,談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就是年紀到了,互相擺開條件,覺著差不多還行,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 結婚的時候,周圍人都說,瞿師傅你這眼光,不行啊。好歹也找個行政科的、廠辦的、或者高精零件車間的工人,工人的工資津貼待遇比廠里一般人還高呢。你怎么找了一個工資水平還不如你的廚子! 瞿連娣心里存有善意,覺著陳明劍在廠子里混得挺不容易的,幫幫他么。 而且,陳明劍看著一表人材,性格溫存,還挺帥的,跟廠子里那些沒文化的、下了班閑著沒事就抽煙喝酒打牌、輸了牌再打老婆的男人,風貌很不一樣。 命運的轉折點,就是七七年恢復了高考。第一年大伙還在躊躇觀望、不知所措,第二年一看這突變的政策,突如其來的春風,更多當年的學生下決心拾起書本,渴望著一朝高中進士,徹底改變人生道路。陳明劍從圖書館借了一大摞高中教材參考書,下班后就關在家里用功自學,啃了三個月的課本。 這人別的不成,就會啃書本和考試。他的才華終于在這個變革的新時代有了用武之地——他考上大學了。 而且是名牌大學。 一朝翻身,把全廠都震了。陳明劍考上了北京最好兩所大學的其中一所。 這輿論風向轉得可快了。這回全廠的同事又開始夸瞿連娣,瞿師傅您這么有眼光,您怎么看出你們家陳明劍他能考上大學啊! 瞿連娣把她丈夫送進大學校門,不久后在陳明劍上學期間,她就懷了孩子。 懷孕生孩子男人都不在身邊,每天還得來工廠點卯上班,下了班再騎車回家。有一回下夜班趕上大雨,風雨交加之時半道上肚子痛,出血,還被人抬了去朝陽醫(yī)院看急診……醫(yī)生說她,你再這么勞碌拼命,隔三差五流點兒血孩子就沒啦。 生產當天,還在學校上著課寫著論文的陳明劍,理所當然地依舊不在身旁。陳嘉倒是個非常堅強的小孩,就這樣都沒流掉,全須全尾地出生。除了后來脾氣不太好,也沒什么大毛病了。 女人和孩子不好太要強、太能吃苦。你倆太堅強了,什么都能自己扛,就顯不出家里那個男人的重要性。久而久之,那個男人也就沒必要再回家來。 因此,在陳嘉從小到大的記憶里,幾乎就沒有他爸爸一個清晰深刻的影子,他好像就沒有跟他爸一起生活過。他成長歲月的每一個重要腳步,都沒他爸什么事兒。父子感情還沒來得及培養(yǎng),就已經“失去”了。 人往高處走,誰想要囚在泥潭里? 一旦飛上了高處,就不會想要再飛回來。 廠里偶爾會有閑言碎語,都說,陳明劍那小子,長得文質彬彬,大學畢業(yè)以后再也不用回工廠,留校做老師了。這人在學校里工作,肯定有別人了。 這兩口子差距太大啦,這個由時代命運造就的大窟窿是無法彌補的。男的是名牌大學畢業(yè),你瞿連娣連高中都沒念過,他不甩你甩誰呢? 不甩你甩誰呢。 …… 上一輩人的辛酸,并不妨礙少年們繼續(xù)發(fā)展階級情誼。 人生的落差在他們現階段無憂無慮的生活里,尚未產生影響和意義。 春暖花開,進入新學期,周遙同學在學校里依然混得瀟灑。每逢考試測驗,就臨陣突擊一下,他成績很好的,出了校門就是幾個男生混在一起吃喝玩樂。 倆人也經常一塊寫作業(yè),這樣效率比較高。他們并不直接抄的,陳嘉有做不明白的應用題會問,周遙負責講題,而且對陳嘉他不提交換條件。 “還有什么不會的?隨便問?!敝苓b輕笑一聲,手里轉著圓珠筆,倍兒瀟灑。 陳嘉瞟他:“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給我講題?” “對啊?!敝苓b說,“只有我給你講題的時候,你對我特別客氣,低著頭點頭,跟個小孫子似的,平常你丫都是大爺?!?/br> “你大爺。”陳嘉斜眼看著他。 “你瞧吧,這就卷子都講完了,你又變成我大爺了?!敝苓b收拾書包。 陳嘉突然笑了,趴在小桌上抖動肩膀,周遙笑著狠掐對方后脖子,陳嘉你就一混蛋,你大爺的…… 平時課上看漫畫書,下課就在校門口的小攤兒上買明星貼畫。 小攤兒都是為這幫學生支起來的,專門賺學生的錢。周遙買了一包“跳跳糖”,往自己嘴里倒進去一半,再給陳嘉倒一半。那個糖沾了口水就會“炸”的,在他倆嘴里亂蹦啊,可刺激了。 明星貼畫就是鐘楚紅、曾華倩、張曼玉、王祖賢這幾人賣的最火,對于這些,周遙倒不是很感興趣。他不知道陳嘉是否對女明星感興趣,因為陳嘉兜里零花錢很少,反正也不買貼畫和海報。有幾個錢都留著買吃的了。 同班很多男生都開始了迷戀女明星的歷程,還分好幾個山頭,有站鐘楚紅關之琳這樣美艷性感流派的,還有站周慧敏王祖賢這樣清純玉女門派的,兩大門派的互相鄙夷對面山頭一群愣頭青的無知審美。 為了保護學生們不要變成斜眼斜視,教室里的座位,每兩周平行移動一次位置,因此陳嘉終于從靠窗的一組挪到了靠門這邊,就跟周遙挨上了。 周遙回頭瞟一眼,心有靈犀,沖著某人一笑。 陳嘉抬起眼皮瞭他,心領神會,有時動一動嘴唇損他兩句:“別賤。” 周遙說:“哎,我還沒看完,看完了給你這本?!?/br> 陳嘉說:“你都看三節(jié)課了……哈迪斯死沒死?” “冥王好像還沒死呢。”周遙把頭埋在書本后面,“我看雅典娜快要掛了?!?/br> “她趕緊掛吧,太忒么蠢了。”陳嘉面帶不屑。 噗——周遙說:“就是的,還老是等著別人去救她!” “這么廢物,有什么用?”陳嘉說,“要是我肯定不救她,等她掛了我就去占領冥界?!?/br> 哈哈哈——周遙在下面狂樂,此話甚合小爺的心意。 “我橡皮掉了找不著了?!敝苓b在書上畫小人,回頭就拿了陳嘉的橡皮。 他老是往右邊同一個方向和角度回頭,回頭頻率太高,真快要變成斜眼兒了。上課時候一手托腮長久維持那個姿勢,他脖子都是歪的。 摧殘大腦又暴露智商的數學課終于上完了,一屋子學生千瘡百孔的智商也漏得差不多了,終于有一節(jié)大家都感興趣的生理衛(wèi)生課。 這種無聊科目為什么大家都喜歡上?因為課本里總能找到某些讓半大孩子極端好奇的隱秘話題。 上生理衛(wèi)生課,全班在下面偷偷摸摸地翻字典,查那些半生半熟的詞匯。 翟小兵翻完字典,給周遙打個眼色,不停地壞笑,然后傳遞給周遙。周遙于是也翻字典,看得有點兒眼紅耳熱了,又回頭給他哥們兒使眼色,好東西一起分享。 什么???陳嘉懶得講話。 這個年紀的學生,懂的已經挺多了,懂太多了,而且都是家長平時諱莫如深、不想讓他們懂的特殊的“知識點”。周遙把關鍵頁碼打個折角,轉身就把字典拋給陳嘉。 陳嘉翻開那些頁碼一瞅,靠……真煩…… 他們班女生上課就悄悄地查關于男性身體構造的某些詞語,互相交流,掩嘴偷笑。男生呢?男生就在偷摸地查關于女性的某些詞匯,查一男一女“在一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具體是怎么樣cao作的……還沒有電腦呢怎么辦,就翻字典詞典唄。一個班的學生在底下,集體地眉目傳情,透著少年人對異性萌發(fā)的最初始的興趣與好奇心。 都是直線球,都很純粹。 “哎,看了沒有?”周遙回頭問。 “什么感想?”周遙還不死心地刨根問底。 感想?神經病,陳嘉用口型罵道:感想你個jb。 周遙趴在桌上狂笑,從嘎吱窩下面給陳嘉伸出個大拇指:你的感概很有道理,直接把字典里的學名譯成了口語俗稱,你行的。 “下課去廁所討論啊?”陳嘉小聲說。 “不去?!敝苓b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