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瞿嘉往周圍掃了一眼,高檔社區(qū)街心花園的另一側(cè),光線暗處,也有一點紅星,一閃而滅。 瞿嘉的眼神定住,遠(yuǎn)遠(yuǎn)地瞄著,突然湊近,對周遙說:“咱倆上次過來,那兒也一直站了個人,一直在抽煙?!?/br> 周遙喃喃的:“會是嗎?” 倆人眼色一對,用口型喊一二三,同時沖出去了,從樹叢后面分成兩路飛跑過去! 百米沖刺還是沒見著人,根本就沒追上,跑了。 “臥槽……這也,跑太快了吧?!”周遙氣喘吁吁得,都沒反應(yīng)過來,人影“噌”得在他眼前掠過,都沒看見正臉。 那家伙以標(biāo)準(zhǔn)的田徑隊跨欄的姿勢,跨越了一米多高的綠化帶,飛似的就過去了。那道綠化帶直接把瞿嘉擋在后面,要過去只能玩兒背躍式了。 瞿嘉從地上一堆溫?zé)釤燁^里撿了一顆,仔細(xì)看,聞了一下。 “紅梅煙?!宾募蔚?,“唐錚平時就抽這個?!?/br> “很多人都抽這個煙么,你也是抽這個?!敝苓b說。 市面上有高中低各個檔次的香煙,比較高檔如中南海、小熊貓、玉溪、紅塔山,一包二三十塊錢呢;中低檔就是紅梅、雙葉,一包才三塊錢,窮人煙,物美價廉。當(dāng)然還有進(jìn)口煙,萬寶路,希爾頓。 所以,周遙他爸以前抽的是紅塔山,而瞿嘉唐錚這樣的街頭少年,抽的就是紅梅煙。 “你覺著不是他?”瞿嘉問,“算了,你那二五眼,你也看不清楚?!?/br> “就是唐錚,他肯定常來這樓下?!敝苓b確實沒看清楚,但他有腦子,“跑得也太快了,咱倆同時追,兩頭一堵都沒抓著。除了唐錚,放眼咱們大朝陽,有幾個人能跑這么快的!” “……” 唐錚可能那時心情不佳,刻意躲著他們,但沒想到月余之后,寒假期間,因為一個偶然,他們終于摸到這人行蹤。 那是俞教授去武漢出差,坐了一趟火車臥鋪,回京時從火車站出來,需要打輛出租車回家。 若是別人就去坐地鐵了,但俞靜之出遠(yuǎn)門都是一身淺灰色純羊毛大衣,黑色高跟鞋,提著一只小皮箱,站在大街邊上身姿筆直,很有氣質(zhì),就跟站在舞臺上沒兩樣,一看就不是俗人。高跟鞋爬地鐵站的大長樓梯太累了嘛,磨后腳跟嘛,所以不坐地鐵,她要打車。 地鐵站出站位置尚沒有戴紅袖標(biāo)的工作人員維持秩序,許多黃色面包車毫無次序地擠在路邊,等客,拉客,搶客。 俞靜之就看中了一輛桑塔納,車型比較少,但坐著比“面的”舒服多了。 桑塔納車邊靠著一個年輕人,身材高大,也在等客,瞅了她一眼。 俞靜之就看了那一眼,又看第二眼,心里突然一動,覺著那長相尤其身材非常眼熟,一定在哪見過。 哪見過來著? 她徑直就去打那輛桑塔納,結(jié)果還被幾輛開黃面包的圍著,偏不讓她過去,說“我們排隊呢,我們有順序的,你得打我們這輛車!” “我是花錢的,我想打哪個車就打哪個車,我就要坐他那輛!”俞靜之說。 有人推她,還有人拽她的箱子手柄,俞靜之喊了一聲,遠(yuǎn)處那開桑塔納的男生大步過來了,一把接住俞教授的箱子…… 俞靜之坐進(jìn)那輛出租車,瞟著人看。男生開車開得相當(dāng)不錯,手穩(wěn),路熟,本地城里口音,絕對是個老司機。 出租車擋風(fēng)玻璃前掛著司機名牌,但是另一名陌生司機的名字。 “不是你的車么?掛的不是你自己牌照?”俞靜之冷不丁問,“你這個,不是一輛黑車吧?” “不是黑車,放心吧您,肯定送您到家?!彼緳C說,“朋友的車,兩班倒換著開?!?/br> “我看你挺眼熟的?”俞靜之問,“在哪見過你吧?” “是嗎?!彼緳C側(cè)臉沒什么表情,一只手把煙伸到窗外,掐滅,不太愛說話。 “你是學(xué)生嗎?你還在上學(xué)嗎?”俞靜之又問。 “不是?!彼緳C說。 “我兒子念高中,上回在學(xué)校開運動會,拍了好多照片回來給我看,說他們學(xué)校有一個跑百米的體育特長生,總是能破紀(jì)錄,照片里看著確實挺厲害的……我看你很像照片里那個學(xué)生?!庇犰o之看著人。 出租車司機扭過臉盯著俞靜之。 俞靜之說:“朝陽一中是吧。” 司機不說話。 俞靜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我是周遙的mama。” 她遇見的就是唐錚。 俞靜之管唐錚索要名片,唐錚哪有名片???她于是遞上自己的名片,特意把電話號碼圈出來,說,我是學(xué)校老師,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打電話過來找我。 最后,還把唐錚那輛車的車牌號給抄下來了,跑不了你小子了。 那年冬天特別冷,是徹骨的嚴(yán)寒。 連下了兩場大雪,積雪路滑,灑鹽車來來回回,在街邊攪合出一地黑水。學(xué)校安排部分班干部義務(wù)勞動,就在藍(lán)島大廈附近的人行道上,掃雪,擦防護(hù)欄和隔離墩。 周遙這回戴著大厚圍巾和棉手套。他就沒有通知瞿嘉過來,他自己過來勞動。 拿著大鐵鏟子很艱苦地鏟雪,不一會兒,街道不遠(yuǎn)處,他就瞧見也拖著鐵鏟子干活兒的瞿嘉。 倆人鏟著,鏟著,從兩頭往中間清理人行道,終于在中點處相遇,擦肩而過。 “你怎么來啦?”周遙小聲說。 “你怎么沒叫我?!宾募握f。 “干活兒這種好事,就不想叫你來了,反正你也懶么!”周遙說,“我一人做的就算咱倆的?!?/br> “我替你做。”瞿嘉淡淡一笑,無所謂的。 在你周遙這里,我沒有懶的毛病。 大雪天出租車特難打,很多司機都不出車了。熟悉的車型、顏色和車牌號從眼前晃過,在雪地里斜著靠向馬路牙子,周遙一抬頭就看見了。 唐錚也圍了一條很厚的圍巾,戴著棉線手套,打開后備箱幫乘客拎行李,點個頭,收錢,點錢。 這種天氣能不出來的,都不會出來,除了周遙他們這群搞義務(wù)勞動的學(xué)生,還有唐錚這樣,承擔(dān)賺錢養(yǎng)家糊口的全副重?fù)?dān)。 一人養(yǎng)倆人,還要養(yǎng)他爸呢。機床廠終于開始大規(guī)模遣散過剩又低能的勞動力,唐錚他爸屬于意料之中的,在第一波下崗大潮中就卷鋪蓋滾蛋了。 當(dāng)場恨不得就有三撥乘客,從不同方向沖向唐錚的空車,差點兒為搶這輛車又打起來了! 唐錚這回不用打架了,他還得負(fù)責(zé)勸架。 胳膊肘擋開這邊的,再攔住那邊的,再接住被甩出去的行李箱,一人接住三撥人的推推搡搡,唐錚還得勸解:“行啦行啦,別鬧,別扔箱子!那我兜一圈兒我先送完他我再回來接您行不行?……您看這樣兒行不行?” 再烈的脾氣,都能給磨圓了。 旁邊有學(xué)生好像瞧見了:“誒,那個不是唐錚么?” 很多人都回頭看。 周遙看著沒說話,默默地又回去鏟雪了。 唐錚坐進(jìn)車子,拉了客人迅速就開走了,忙得也沒空搭理熟人。整天在外邊跑,黑白日夜顛倒,累,都懶得說話。 待他們學(xué)生差不多掃完雪,下午了,唐錚也恰好拉完兩趟活兒,開車特意又轉(zhuǎn)回來,就停在不遠(yuǎn)處的街邊,無聲地等候。 就等著瞿嘉和周遙二人,拖著鐵鏟子走過去…… 那天,他們這三位鐵打的死黨,就是去附近的飯館吃了一頓好飯。周遙當(dāng)場拍出錢來請客。 “干嗎請我???”唐錚說,“大款,最近又發(fā)財了?” “不干嗎,我也沒發(fā)財,我就是想請你吃飯?!敝苓b很坦白的,“錚哥你開車太辛苦了,比我們都不容易唄?!?/br> “成!”唐錚也不假模假式客氣,“老子他媽的餓著呢,早飯我就吃倆饅頭,午飯我還沒吃呢,餓得我開車手都抖!” 當(dāng)司機的人特別容易犯胃病,就是這個原因,吃飯永遠(yuǎn)不在準(zhǔn)點,吃完上頓不知什么時候能吃下一頓。 仨人喝啤酒,吃大銅火鍋的涮羊rou,干掉了快有十盤羊rou,痛快地吃,聊。 聊這些日子的近況,聊生活的這條道路上,還能有多少難以預(yù)料的坎坷,多少個大坑,在前面向他們招手呢。 唐錚離校之后,先在外面打了兩個月零工。然后,在身份證官方日期終于熬到成年時,迅速就考了駕駛本,和道上混的朋友一起,包了這個開出租車的活兒。 每天早出晚歸,倆人輪換,有時朋友夜班唐錚白班,有時就是朋友走白班唐錚跑夜班。他反正也不怕,無所謂白天黑夜,兜里揣一把家伙,車后備箱里藏個鐵鉤子,在大街上混慣了。 開出租的錢也很不好掙,尤其對桑塔納,那時竟然還算是上路的高檔車,公司收繳的份子錢就很高。每公里計價卻比“黃面的”貴幾毛錢,愿意坐的乘客就少,每天跑得很辛苦也就掙個百八十塊。 但這一個月下來,已經(jīng)是他爸在機床廠做后勤工人時工資的三倍。 “干倆月了,真他媽累,簡直是拿命掙錢?!碧棋P說。 唐錚在飯桌上點了煙,盯著涮鍋子抽煙。 “注意身體,多保重啊哥,我們倆都挺擔(dān)心你的?!敝苓b替瞿嘉把話都說了,因為瞿嘉在飯桌上就埋頭吃rou,都不說話。 “我身體好,我能扛?!碧棋P一笑,“其實生活上也沒多大變化和區(qū)別,以前我也不怎么上課,我就不是個念書上課的料,也是整天在外面混,現(xiàn)在仍然就這樣兒混……最大區(qū)別就是再也不用訓(xùn)練了我cao!太好了??!就是把老子以前在cao場跑道上蹬出去的那些力氣,都花在干活兒賺錢上?!?/br> 說得非常輕松,沒有一句抱怨和牢sao。 因為抱怨沒有用,你不拼命掙回這份尊嚴(yán),沒有人會主動施舍。 “這家羊rou好吃,謝謝遙遙啊?!碧棋P說。 “我也覺著這家老字號的羊rou新鮮地道,你跟瞿嘉都愛吃?!敝苓b笑說。 “瞿嘉他愛吃是肯定的,羊rou怎么做他不愛吃?”唐錚一笑,“以前我?guī)~曉白也來過這個店,連她都愛吃,她都吃這個羊rou,你說這店能不好吃么?” 三人一齊沉默。 很多事情都好像回不去了。周遙以前跟瞿嘉也來過這個飯館,擠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從銅火鍋里撈起一片燙熟的羊rou,倆人就湊上嘴叼那片rou,特別幼稚地玩兒“親親”。 現(xiàn)在再也不玩兒幼稚了。 周遙就在桌下碰觸瞿嘉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和指甲互相摩挲。瞿嘉反掌一下子握住周遙的手,握著他的男孩。 “錚哥你就放棄了么?”周遙說,“以后就不見曉白了?……我不希望你這么容易就認(rèn)輸,就放棄,憑什么?。?!” 周遙這個雙手雙腳擁護(hù)支持的態(tài)度,從潛意識里,在他內(nèi)心深處,唐錚葉曉白就是他和瞿嘉的一面鏡子,一道影子。 鏡中的月,水中的影,突然間就破碎了,對他和瞿嘉都是強大的心理沖擊。本來就說不上多么堅強厚實的信心,半邊角不知不覺就塌掉了。 他自己都沒想認(rèn)輸,從未想過放棄他的瞿嘉,唐錚怎么能認(rèn)栽放棄? 唐錚什么人啊,被鋼管打爆頭都打不服不會哼一句軟話,被派出所拘留了十天你服軟了嗎? 周遙都不服。難受,不服。 “我沒放?!碧棋P深吸一口煙,“我愛都愛了,我絕不會放手我愛過的女人。” 這話是看著那倆人說的,讓周遙瞿嘉同時震撼和沉默。 “老子現(xiàn)在確實太窮,沒能耐,沒資本,我什么都沒有,我又憑什么???她家長罵我罵得沒錯,癩蛤蟆吃天鵝rou你想什么呢,你還就是吃不起,你就是配不上。換作我是家長,肯定也不樂意老子沒準(zhǔn)兒也想砍人呢!”唐錚說,“可是,人是一路走一路變的么,咱這歲數(shù)也不用著急,咱們來日方長,我反正比她爸她媽年輕吧,我能活得更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