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藥盒上還貼了一張手寫的中文注釋,以密密麻麻但及其工整的小字注明了服用劑量使用說明,生怕他看不懂英文說明書——他還真就看不懂。 什么頭孢某某酯,每日早晚兩次,每次一片,飯后服用,不要超過七天。 還有什么氫溴酸某沙芬,早中晚三次,每次一至兩片。 哪種是發(fā)燒時吃,哪種是鼻塞流涕吃,哪種是嗓子疼吃,還有哪個藥和哪個藥不能同時吃……事無巨細地都寫成小紙條貼在藥盒上了。 “哦,可能是進口的吧,我也沒見過?!秉S瀟瀟說完,又趕忙解釋,“是我家長給開的藥嘛,我就,從家?guī)У摹!?/br> “你早上就知道,我中午要發(fā)燒了?”瞿嘉沙啞著突然問了一句。 黃瀟瀟睜大了眼,一臉純情無辜地看著他:“對??!你感冒這么兇,上課全班都聽你狂咳嗽,你話都說不出來了,你肯定就要發(fā)燒啊?!?/br> “是么?!宾募巫齑揭粍?,笑了一下,笑容有股澀澀的味道。 之后一天,瞿嘉沒去上課,一夜燒得他沒起來床。 他躺在自己床上昏睡,其實也沒能睡著,耳朵里塞著耳機,用音樂聲蓋過那些特別難受的意識。 人在發(fā)燒的時候,腦袋是炸的,燒得發(fā)脹。腦子里就好像開進去一輛十八輪大貨車,在昏沉沉的背景中兇猛地呼嘯而過,來回地碾軋他的意識、他的神經(jīng),就這樣碾了幾個小時,每一分鐘都特別難熬…… 床頭擺著一盤吊蘭二代崽子,他撐起來,聞了聞藕荷色小花花的香氣。 他老媽把他一天三頓飯都準備好,都擺在灶前,熱一熱就能吃。瞿連娣中午還特意回來看兒子,把居委會衛(wèi)生室的老大夫也帶過來,給瞿嘉打了針掛了吊瓶,但瞿嘉也沒吃飯。這一整天就吃藥了。 躺在被窩里,他就把小藥盒拿在手里看,讀上面貼的小紙條。 反反復(fù)復(fù)地,已經(jīng)讀好多遍了,看語文試卷閱讀題他都沒有看得這樣認真。每種藥盒上的手寫版說明書他都快背下來了。 到傍晚天黑時分,瞿嘉還是有點兒不放心,燒退了,就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服,在秋衣秋褲外面套上牛仔服。 小平房的爐子燒得很旺,即便是破家陋室,也是紅彤彤得一室溫暖。他拎著鐵鉤子給煤爐里再添上兩塊煤,這樣兒他mama晚上回來屋里還能是熱的。再破的家,終歸是他舍不下的家啊。 他又去店里了,去看看他媽,順便接他媽下班。 “五芳”在晚間經(jīng)營夜宵。晚上不回家在外面吃烤串麻辣燙的,就以那些年輕力壯又沒家沒業(yè)就在街面上瞎混的人居多。 那晚電視里有球賽,不少人在店里喝酒吃串看球,有幾個男的,一看那發(fā)型就不像街面上的正經(jīng)人,要么是燙出來的大長頭發(fā),要么是光頭,總之沒有一個正常長度的頭發(fā)。多來了幾瓶燕京,喝完酒就跟灌了馬尿一樣,嘴巴里開始說胡話,眼神亂尋。 夏藍從那桌旁邊經(jīng)過,端了一盤rou串,大概是被人從后面摸了一把。 夏藍迅速回頭質(zhì)問:“你干什么!” “摸你啊,果兒,你真好看?!蹦菐讉€男的出言不遜,再欲伸手,夏藍一揮手擋開了。 夏藍罵:“你滾蛋!” 再要動手非禮,夏藍順手從柜臺拎過一壺開水,“嘩”得澆了對方一頭一臉。 現(xiàn)場頓時混亂,桌椅翻倒,幾個男的抓著女孩兒胳膊不放,夏藍大叫了幾聲,踢打掙扎。 張蕙藍從店后面跑出來,喊著“我女兒還是學生你們干什么呀”!然后被一巴掌粗暴地推倒在地。一地都是砸碎的東西,張蕙藍摔在破碎的碗盤上。 瞿連娣從cao作間伸出頭看了一眼,四下尋么,從cao作間里拎出一把掃帚,又把一根搟面杖攥在手里,把牙一咬心一橫,準備沖出去打架了。 手都是抖的,她哪會打架? 她還沒沖出去,就被一條胳膊攔住,把她拽回去,推進里屋。 瞿嘉推開他mama,就指著后門說:“去后面躲著,出去,不要進來了。” 然后從旁邊拎起一把趁手的木頭凳子,他不用掃帚或者搟面杖。 瞿嘉是從店后面走出來,一聲不吭得,出手先一凳子掄倒一個,一躍就上了桌子身影幾乎頂?shù)教旎ò?,在晃動的燈下飛起一腳,踹飛出去一個,直接從店門踹到大街上去了。 然后返身又一凳子砸向第三人的面門,血立刻濺出來…… 瞿連娣當場都嚇壞了,嘴唇發(fā)白發(fā)抖,平生亦是頭一次目睹她兒子打架。 以前總說“她兒子打架”,把誰誰的鼻子還踢壞了,那都屬于遠近十里八街的江湖傳說她內(nèi)心都不太信的,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 會打架的人,拎凳子不是拎沉的那頭,而是拎一條凳子腿,用沉的那一頭砸人。瞿嘉就拎的是凳子腿,下手非常狠。 夏藍扶起她mama,然后去柜臺里抓起電話,打110報警。 110先問“打死人了嗎?” 這邊暫時又沒死人,沒打出重傷,110的效率就比較慢了,且過不來呢。 對方畢竟人多勢眾,有仨人。瞿嘉躲過第一個,再閃過第二個,就很難躲過第三個,肯定也挨了好幾下。一道血水從他的額頭邊角突然爆出來,流過眉骨,他用手抹掉。 臉上和脖子上都有血跡。 “店里地方太窄了?!宾募翁忠恢福白?,出去戰(zhàn)?!?/br> 這個店里就是幾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女,都是女人。 他就是這店里唯一一個能打的。 瞿嘉還是頭發(fā)暈,發(fā)燒燒得他渾身都沒力,手腳骨節(jié)酸痛。眼前大街上就是一片連綿的燈海,腦海里像過電影一樣,他想念的人的影子晃動在燈火闌珊的地方。 三個醉酒鬧事的混混青年把他一圍,就要圍毆他。瞿嘉甩了甩手腕,臉上沒什么表情,手里緊攥著凳子腿…… 瞿連娣大喊了幾聲,嚇得魂飛魄散,都快哭了。 她真的怕瞿嘉出事,她也就這么一個兒子,她下半輩子的指望和依靠。打電話給老王也來不及,王貴生在外面忙活兒呢,開車趕過來沒有那么迅速。 街邊路燈突然大亮。 不是路燈,是車燈。大街另一頭忽然有幾輛車結(jié)隊而來,連續(xù)地一輛一輛掉頭轉(zhuǎn)彎,直奔這邊,急剎車??吭凇拔宸肌钡牡觊T口,就在瞿嘉幾乎要血濺當場與人拼命的時候。 這是好幾輛出租車,有桑塔納也有“黃面的”。出租車司機在外面跑活兒經(jīng)常都是成群結(jié)隊組成團伙,這樣的場面并不鮮見。 領(lǐng)頭的桑塔納車門“啪”得撞開,身材高大的人走了出來,邁著大步,麻利兒地就從車后備箱拎了一根撬杠出來。 想打架啊? 一起上啊。 瞿連娣看清楚來的是誰,當時一屁股就坐地上,捂著嘴大哭起來。 夏藍從店里跑出來,站在門口臺階上,呆怔地看著。 夏藍然后彎腰抱住瞿連娣,小聲安慰,沒事了,瞿嘉沒事了,阿姨對不起。 …… 形勢一下子逆轉(zhuǎn),后面情形就不必細說。那三個喝高了找別扭的青年,終于給自己找了麻煩,這會兒并排坐在店門口,渾身都被冷水熱水泔水澆透了,都醒酒了,臊眉搭眼地給夏藍賠禮道歉,并且保證再也不來這店里鬧事。 趕過來解圍的人當然就是唐錚,還帶了一群司機過來。 當時就是跟唐錚熟識的另一名出租司機,路過“五芳”時瞥見打架,立刻打電話把熟人全部召集。若論在大街上一呼百應(yīng)的效率,那年代的出租車司機算是一個很講究義氣和行規(guī)的集團化職業(yè)。 唐錚來時,穿了一件鐵灰色長款風衣,就是外貿(mào)小店買的一件貼牌兒仿品,愣給穿出了香奈兒大牌的風范。站在街邊那股氣勢,很難用語言描述,明明兜里只有拉客人剛掙來的五十塊錢,也能把一身衣服穿出年入五十萬的氣場,氣勢全在那兩道能砍人的眼神。 可惜俞靜之俞教授當時不在場沒看到好戲,不然又會發(fā)覺有意思的場面:跟著唐錚過來撐場子的幾輛“黃面的”,看著略微眼熟,分明就是之前在火車站遭遇的那幾個搶客的司機,如今都和唐錚混成熟人了,哥們兒了。 唐錚往店門口一站,拎著撬杠,指著那幾人:“哎,知道老子誰么?” 幾個喝完馬尿犯渾的就全都嚇醒了:“知道,聽說過……” “聽說過就行?!碧棋P回頭指著“五芳”的店名牌匾,“這家燒餅店,是我罩的。這一整條街,其他店你們隨便折騰,那些都不歸老子罩,就這家,你們他媽的把店名兒認清楚了!” “認清楚了?!毙』旎靷兊皖^點頭。 “都他媽不認識字兒吧?”唐錚說,“你們認臉也成,把臉記住。就那位,剛才你們打過的,那個是我發(fā)小兒,你們打他就等于是打了我!還有店里面五位姑奶奶,以后見面兒你們得打招呼,大姑奶奶!二姑奶奶!……” “三姑奶奶……四姑奶奶……五姑奶奶……”小混混們老實巴交地全都喊了一遍。 瞿嘉聽著那幾聲喊“姑奶奶”的,也夠可笑的。 他用手抹掉一把鼻血,頭重腳輕,眼前一串燈火在眼膜上毫無秩序地亂跳。 人行便道上一塊一塊的方磚,從四面八方,緩緩地,向著他的眼眶壓過來,就要撞上他的鼻子……他在暈倒之前就聽見他mama哭著喊他,瞿嘉—— 第86章 堅守 再堅強的意志身軀也總有撐不住的時候, 脆弱, 無助, 需要宣泄,也想要找個肩膀靠一靠。 瞿連娣那天晚上也曾有個瞬間, 情緒崩潰痛哭失聲。她抓著她兒子的手不放,攥住了貼在自己心口,那是她的心頭rou啊。 瞿嘉那只手上有一片暗紅色的鼻血痕跡。 瞿連娣就坐在店門口, 大街邊上, 哭得滿臉通紅, 脖子和手背凸起一片青筋。覺著對不住兒子,覺著瞿嘉撐得太辛苦了。 瞿嘉還不到十八呢,十八歲就好像把別人家的三十八、四十八都活完了。 別的男人, 三十八歲才下崗,四十八歲才死爸爸。 心疼死了,心都要揉碎了。 后來派出所的人也來了,現(xiàn)場都已經(jīng)收拾收繳得差不多。幾名擾亂社會治安的青年, 在錚哥以德服人的批評教育之下, 都坐在門口臺階上,坐成一溜,反省自身的錯誤準備痛改前非呢。 老王比派出所的還早來一步,趕緊就把瞿嘉架起來塞進車子, 送去附近的朝陽醫(yī)院。 瞿嘉就是一整天沒吃飯,餓得,急火攻心還拎凳子跟人打架, 才會體力不支一頭栽倒。 “沒大事,皮外傷么。”瞿嘉躺在急診室的臨時病床上,輸了兩瓶葡萄糖就又緩過來,還是那副好賴不識的德性。 “您別哭了吧?”瞿嘉說他媽,“哭太大聲了,樓道里就聽您一人兒?!?/br> “流好多血,真的,真嚇壞我了?!宾倪B娣紅腫著眼,“你這鼻子,冒那么多鼻血,不會將來弄成王路軍那鼻子?” 老王就站在旁邊呢,瞿嘉瞅了一眼,哼了一句:“那您問問那誰他爸,會不會將來跟那誰的鼻子似的,慢性,陳舊損傷型,化膿型,鼻炎……” “我剛才問醫(yī)生了,不會?!蓖踬F生冷笑了一句,“你小子就沒被生踢著,就沒大事兒,甭聽你mama瞎詐唬……踢你的那位,真沒有你踢路軍兒那一腳踢得狠?!?/br> 瞿嘉把被子邊緣拉高,遮住他鼻子就不說話了,揮揮手讓他老媽到治療室外面歇著,順便趕緊把您對象兒請出去吧。 “你鼻梁比路軍兒的鼻梁高,所以你這一下,可能把鼻子往下銼個幾毫米,你那高鼻梁就塌了?!蓖踬F生又損了一句,“讓你以后還敢打架?” “甭cao心了,”瞿嘉捂著鼻子和嘴,嘟囔,“您還是管王路軍兒去吧,別管我?!?/br> “行行,老子沒資格管你?!蓖踬F生說,“你也不用cao心你mama,你也管得太多……以后我管她。” 王貴生伸手捏了瞿嘉肩膀一下,拍了拍。 小子,肩膀太硬了,又太要強,把這根弦繃得太緊了,肯定會傷著自己啊。 瞿連娣就坐在治療室外面的長椅上,靠著老王的肩膀,圈住這人胳膊,把這些年獨自支撐家庭撫養(yǎng)兒子的苦累心酸講了一遍。你不講出來,沒人會心疼你。 哭痛快了,明天的生活還要繼續(xù),瞿連娣也是在那一晚做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