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勁，眼上眼下，細(xì)細(xì)打量起那唐玉藻來，挑眉道：“我倒瞧不出來，原來你好的是這一口兒。你可比我想得平常多了?！?/br>
    魏大娘這污言糟語，聽得徐挽瀾這個(gè)兩世為人的假少女，都覺得面上臊得慌。她嘴角抽了兩下，才要說話，不曾想那魏大娘忽地又扯住了她袖子，一本正經(jīng)地高聲道：

    “如此一來，這便是雙喜臨門了。甭管它后果前因，咱這官司都算是贏了，你更是連勝三局，好不威風(fēng)，自然算是一喜。這第二喜，就要喜你開了竅兒，打從今日起，咱兩個(gè)能說的話兒便更多了。往后阿姐跟你這小娘子打交道，便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不是要給他做衣服？這等小事兒，就包在阿姐身上了。跟我回府里頭，我教人給他量體裁衣?！?/br>
    徐挽瀾聞言，兀自想道：那唐小郎，早晨急著出門，也來不及用膳。來的路上，她雖給這唐玉藻買了兩個(gè)燒餅，可這唐玉藻十七八歲，正是男孩子長身體的時(shí)候，兩個(gè)餅?zāi)睦锾畹蔑柖亲?？若是到了魏大娘的府中去，非但能蹭一頓好飯，便連做衣裳的事兒，魏大都給包圓兒了，去哪兒找這樣的好事兒！

    徐挽瀾不由笑了，連忙道：“阿姐是我的知心人兒，還看不穿我么。我這人啊，一喜蹭吃蹭喝，腹為飯坑，腸為酒囊，二喜金銀財(cái)寶，七青八黃，一見錢就眼開。別多說了，走走走，去阿姐府上吃酒去！”

    魏大娘喜笑顏開，這便拉著她一同登上車架，朝著魏府凱旋而歸。這徐三娘自然能和她并肩同坐，至于那唐玉藻，因身份卑微，便只能跟在車架后頭，干用兩條腿快步跟著，也實(shí)是辛苦。

    好不容易到了魏府，奴仆先進(jìn)去報(bào)了喜訊，待到徐挽瀾一下車架，便見與魏大娘相熟的幾個(gè)商婦皆面上帶笑，迎了過來。徐挽瀾心中有所惦記，微微側(cè)頭，不動(dòng)聲色地瞥了那唐玉藻，見他面色如常，只額前微有薄汗，此外并無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魏大娘喜滋滋地登上石階，才要跨過門檻，卻聽得一婦人笑道：“老jiejie喲，你可回來了。這老虎不在家，猴子便作亂。你養(yǎng)的那只小狗兒，端是個(gè)不知好歹的，非要逃出去當(dāng)野狗，結(jié)果逃了一半，被人抓了個(gè)正著。鏈子鎖上了，只等著你回來發(fā)落?！?/br>
    魏大娘一聽，臉色遽然一沉，冷哼一聲，這就提起步子，朝著院子里走去。徐挽瀾跟在她后頭，起初還有些不明所以，暗想著魏大娘甚么時(shí)候還養(yǎng)起狗了，她怎么不曾見過，也不曾聽她說過。待到一行人等進(jìn)了后院，徐挽瀾心上一嘆，這才恍然大悟——這所謂的小狗兒，指的哪里是那啃骨頭的狗，分明說的是這被百般作踐的韓小犬。

    前前后后，這韓郎君足足折騰了半個(gè)月了，卻仍是死咬牙關(guān)，不肯服軟，當(dāng)真是個(gè)打不屈、捶不扁的硬骨頭。徐三娘惋嘆不已，抬眼去看那男人，卻見他脖子上拴著個(gè)狗鏈，手腳也被捆得結(jié)實(shí)，而他那赤露在外、肌rou虬結(jié)的上半身，則是鞭痕密布，瘡疤滿眼，令人目不忍視。

    這郎君便是淪落到如此地步，卻仍是如殺死的公雞撲棱翅，負(fù)隅頑抗，死不屈服。他死死瞪著魏大娘，眼神兇狠，瞻視如鷹，真可謂是龍性難馴，膚撓不受。

    魏大娘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冷冷一笑，道：“你這賤人，仗著有副好皮相，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膽兒是愈來愈肥，全不將我放在眼里。今兒個(gè)我是雙喜臨門，便先不與你計(jì)較，待到吃過了酒，送完了客，夜里頭我非要撅折你膀子，打瘸你蹄子，磨得你花殘柳敗休！”

    眼下魏大娘正在氣頭上，徐三娘站在她后頭，仿佛都能聽見她這滿口銀牙咬得咯咯響。徐挽瀾便是于心不忍，也萬萬不敢在這當(dāng)口兒吐一個(gè)字。

    魏大娘罵了一通，暫且撒完了氣，這就領(lǐng)著一眾婦人娘子入了席間。徐挽瀾由魏大娘拉著，坐到了她跟前，接著便是珍羞美味，金齏玉鲙一一上了桌來。

    因魏大娘才發(fā)了脾氣，這幾位娘子一時(shí)也不便多說甚么，這一桌酒席，難免有幾分沉悶，徐三娘見狀，便面上含笑，捧起瓷碗，站起身來，將每樣菜都夾了幾筷子。金陵丸子兩個(gè)，黃泥煨雞兩塊，水晶肴蹄一個(gè)，再附上一小張抹了甜醬的金香餅，舀上兩勺土雞湯，不一會(huì)兒，這小碗里頭，便堆得如小山一般。

    魏大娘看在眼中，不由失笑，道：“瞧你這饞樣兒！這菜又沒長腿，也不會(huì)自個(gè)兒跑了，我更不會(huì)拘著你不讓你吃。這一桌子人里頭，論起能吃能喝，也沒一個(gè)比得過你。你猴急甚么，以后常來找我便是！”

    徐三娘卻笑道：“jiejie們莫笑我，也莫怪我失禮。我這也不是為了自己個(gè)兒，實(shí)在是我新買的那小郎君，這都到了半下午了，就吃了兩個(gè)小燒餅。我怕他餓著，才趕緊給他先盛些菜送過去?！?/br>
    見徐三娘如此，滿桌娘子不由得嬉笑起來，這席間氛圍，也由此活分了不少。魏大娘則呵呵一樂，戲弄她道：“是得喂飽些。吃飽了才干得動(dòng)活兒?！?/br>
    徐三娘故作嬌羞，又道：“jiejie們先說著話兒，我給那小子送過去，馬上就回來?！?/br>
    魏大娘嘻嘻笑道：“不急不急。你待得久些也好，多親熱一會(huì)兒?！毖粤T之后，她又將自己的空碗遞過去，快聲道：“阿姐我最慷慨不過。你趕緊再盛一碗，再拿一小壺酒過去。便是吃垮了我，我也要成全這樁美事?！?/br>
    徐三娘依言而行，帶著小碗菜，揣著一壺酒，這便往外間行去。而唐玉藻此時(shí)正候在別間廂房外，搬了個(gè)月牙凳，坐在長廊外頭，閑得無事，兀自琢磨起來。

    他遠(yuǎn)遠(yuǎn)瞧著院子另一頭的韓小犬，這心里面的思量，卻是復(fù)雜得很。一方面，唐玉藻隱隱覺得他可憐，可另一面，這早被洗腦了的土著唐小郎，便也跟魏大娘身邊那些商婦一樣，也覺得這韓小犬，很是不識(shí)好歹。魏大娘有錢有勢，出手大方，跟了她有何不好？挑女人嘛，不能看臉，要看本事和能耐。

    當(dāng)然了，那小娘子若是長得不錯(cuò)，自然也算得是一個(gè)好處。便好似徐三娘，又有本事，臉長得還耐看，唐玉藻對此很是滿意，一想起來自家那小娘子，他那眉眼便不由得彎了起來。

    抬眼再看向那韓小犬，唐玉藻又暗自比較道：似他唐玉藻，雖說也算長得好看，但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看是好看，秀氣是秀氣，但到底不如這韓小犬眉眼精致，氣勢非凡。韓小犬么，哪里都好，就是這眼神太嚇人了，不比他溫柔解語，還有就是這身腱子rou，力氣雖大，但哪里比得過他這柳弱花嬌？

    正胡思亂想著，唐玉藻忽地感覺肩上被人一拍，接著鼻間便有飯香縈來，誘得他食指大動(dòng)，連忙轉(zhuǎn)頭看去。他這一抬眼，便見徐三娘笑道：“尋思甚么呢？喚了你兩聲，都沒能把你的魂兒喊回來，非得動(dòng)手不可?！?/br>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忍不住的地雷~

    還要謝謝甜竹君的營養(yǎng)液~

    第22章 勸君滿滿酌金甌（二）

    勸君滿滿酌金甌（二）

    唐小郎一愣，先看了看徐三娘那俏生生的眉眼，再看看她手里捧著的兩小碗菜，及那揣在懷里的青白瓷酒壺，看得他忍不住瞇起眼兒，心里暖融融的，忙不迭站起身來，先將徐三娘手中的東西接了過來，隨即甜甜笑道：“奴就知道，三娘是個(gè)疼人兒的?！?/br>
    他說罷之后，又單手搬起月牙凳，一個(gè)勁兒地拿著小凳往徐三娘屁股下擱，同時(shí)笑瞇瞇地道：“娘子你趕緊坐下，奴站著吃便行?！?/br>
    徐挽瀾持著那青白瓷蓮瓣紋的酒壺，笑看著他，緩緩說道：“不必了。你好生坐著吃。我待一會(huì)兒就走。”

    唐玉藻卻是不肯坐下。他緊緊捧著那小瓷碗，笑吟吟地看著徐三娘，又不動(dòng)聲色地瞥了兩眼那酒壺，清聲道：“三娘這酒，可也是帶給奴的？”

    徐挽瀾揚(yáng)起眉來，晃了晃那酒壺，隨即笑道：“這你就甭惦記了。你家徐三娘，是個(gè)酒量不濟(jì)的渾貨，三甌落肚，立馬東倒西歪，不知今夕何夕。咱兩個(gè)既要一起回去，總得有一個(gè)清醒的不是？因而今日便不準(zhǔn)你吃酒了。”

    唐玉藻眨了眨那桃花眼兒，稍稍一頓，又追問道：“你喝不得，奴也喝不得，那這酒，哪個(gè)能喝得？”

    徐挽瀾緩緩垂眸，輕輕一嘆，摩挲著那瓶身上的蓮瓣紋，道：“詩曰：斷送馀生事，惟酒可忘憂。我沒有憂，你也沒有憂，咱們自然不必喝。這酒乃是我跟魏大娘點(diǎn)名要的，頂好的羊羔酒，千里迢迢，打從開封府運(yùn)來的。這般好酒，最能忘憂?！?/br>
    唐玉藻卻是不解，猶疑著還想再問，可徐三娘卻擺了擺手，對他笑道：“你帶著薄紗，在院子里吃也不方便。我瞧那間廂房空著沒人，你趕緊進(jìn)去吃罷?！?/br>
    這做奴仆的，主人有吩咐，那便不得不從。唐玉藻私心里雖想和她多待會(huì)兒，可卻無計(jì)奈何，只得邁著小步子，捧著小瓷碗，一步三回頭地進(jìn)了屋子里去。便是入了廂房，這小郎君也偏要坐到門口兒，非得拿眼神守著徐挽瀾不可，活似一只撒嬌乞憐的小狐貍一般。

    徐挽瀾心底覺得好笑，她手持蓮紋瓷壺，緩緩移步，這就走出了唐玉藻的視線范圍。唐小郎一見，連忙匆匆扒了兩口菜rou，接著擱下瓷碗，放下薄紗，倚到門邊，盯著徐三娘不放?？烧l知他這一看，便看見徐挽瀾揣著瓷壺，朝著那韓小犬走了過去，這唐玉藻的心里，立時(shí)便泛起了醋勁兒來。

    而徐三娘揣著酒壺，緩緩站到韓小犬跟前，接著眼上眼下，打量了這韓郎君一番，先看那韓小犬垂頭不語，滿面憔悴，接著又看他左拳緊握不開，左臂青筋凸起，最后再看他身前地上，則還有數(shù)點(diǎn)殷紅血滴，落于塵埃之中。

    方才魏大娘來此罵他時(shí)，徐三娘在旁看著，便覺得有幾分蹊蹺。方才那商婦也說了，只等魏大娘回來后，再發(fā)落這韓郎君。而看他這赤露在外的上半身，雖說瘡疤滿眼，但卻并沒有甚么新傷，那么這血，又是怎么來的呢？

    徐三娘兀自想著，忽地又瞥見他那褲腳處，也沾染了數(shù)點(diǎn)血跡，而那血的顏色尚還鮮亮，可見是才染上不久的。徐挽瀾一看，心里有了計(jì)量，接著抬起頭來，看向那守著韓小犬的兩個(gè)粗壯娘子，含笑道：

    “兩位娘子都同我打過照臉，我便是那給咱家大姐打官司的徐三娘。今兒魏大娘派我過來，令我好好提點(diǎn)規(guī)勸這郎君一番。古者貴以德而賤用兵，若能用咱這三寸不爛之舌說動(dòng)這小子，倒也省得兩位jiejie費(fèi)恁多力氣了。jiejie們在此看守，實(shí)是辛苦，我特地帶了開封府的羊羔酒來，還請阿姐賞我一回臉，嘗上兩小盅。jiejie們放心，必不會(huì)誤事?！?/br>
    徐三娘這些日子常來魏府，因而這魏府上下，便是沒見過她，也聽過她的名頭，更何況這兩個(gè)娘子，方才還親眼看見她跟在魏大娘身邊，和魏大娘談笑往來，很是親近。這二人便毫不懷疑，眼見有好酒送來，更是喜不自勝，連忙自廂房拿了幾個(gè)酒盞出來。

    徐挽瀾挽袖抬手，給這二人滿上酒盞，隨即便聽得其中一個(gè)婦人拉著她，蹙眉道：“徐家娘子，你與那廝說話時(shí)，可得站得遠(yuǎn)些。那廝是個(gè)瘋狗，咱家大姐都挨過他兩口，咬得血淋淋的，慘得很。咱家大姐，那是多好的人兒，心疼他，連那‘旱苗喜雨膏’都舍不得給他下。”

    這所謂的“旱苗喜雨膏”，即是在這極端女尊男卑的宋朝，應(yīng)時(shí)所需而制出來的一種壯/陽藥膏，亦可稱之為“喜雨膏”。此膏效用十足，涂抹罷了，便燥熱難止，金槍不倒。只是這等藥物，服用多了，肯定會(huì)對男子有所損害，小則折壽，大則猝亡。這魏大娘不給他用藥，勉強(qiáng)也算沒做得太絕。

    徐挽瀾抿了抿唇，又聽得另一婦人啐道：“我瞧這小子，只當(dāng)自己還是開封府的公子哥兒呢，多半覺得自己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不日便可東山再起。他也是又傻又蠢，也不想想，咱魏府這么大，每個(gè)門兒都有人把守，哪能讓他逃出去？他還偷了咱家大姐的首飾，多半是要當(dāng)做盤纏。嘖，不量其力！”

    徐挽瀾細(xì)細(xì)聽著二人所說之語，暗暗記在心間，隨即緩緩起身，含笑道：“兩位jiejie，你二人好生在此吃酒，我還要跟他去說道說道，非要說得他改惡從善，棄暗投明不可?！?/br>
    這兩個(gè)婦人也算有些分寸，不曾跟到徐挽瀾身后去聽她怎么說道，只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院中，隔了段距離，時(shí)不時(shí)瞥上幾眼。而徐三娘持著一個(gè)小盞，再帶上那半壺羔兒酒，緩緩走到韓小犬身邊，接著收好裙據(jù)，蹲了下來。

    她也不看他，只將那空空如也的小盞擱在他前頭，接著緩緩抬袖，為他斟滿小盞，口中溫聲道：“這是打從開封府運(yùn)來的羊羔酒，這羊羔酒，需得在臘月里，買上幾十斤羯羊rou，去了骨頭，剁得稀碎，再搭上一擔(dān)糯米，慢火細(xì)蒸……”

    說到這里，她端起小盞，遞到他唇邊，眉眼含笑，道：“你聞聞，這酒香得很，我從前都沒喝過。要我說，這真是我喝過最好喝的酒了。”

    韓小犬卻是合了合眼，怏怏不快，移開了頭，看也不看徐挽瀾，口中嫌惡道：“這也算是好酒？膻腥味兒太重。”

    徐挽瀾不急不惱，只佯作嘆氣，隨即道：“唐人有言：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猶未知膻腥。我是個(gè)沒見過世面的，連壽春縣城都沒出過，你覺得膻腥味兒重，我倒覺得賽過瓊漿玉液。你有見識(shí)，不妨與我說說，這世間有甚么酒，能勝過這羊羔美酒？”

    韓小犬聞言，眼神陰鷙，瞥她一眼，接著沉默半晌，才低低說道：“宮中有流香酒、薔薇露，皆是禁中御酒，便連達(dá)官貴族，輕易也喝不著。官家賜我喝過一溫碗，我也只喝過那么一次。單這一次，便令我沒齒難忘?！?/br>
    徐挽瀾一笑，又巧聲道：“那你幫我算算，我這輩子，能不能喝一回那流香酒及薔薇露？”

    韓小犬蹙起眉來，回頭看她。這郎君見她來為那魏大娘當(dāng)說客，心里自是忿忿不平，只想著拿那尖酸話兒狠狠刺她一回，可誰知一對上那雙清亮的眼兒，這話到嘴邊，生生轉(zhuǎn)了方向，只得冷笑道：

    “我如何算得準(zhǔn)？我若算得準(zhǔn)，能淪落到這副田地？祿無常家，福無定門，我能從開封府，跌到這壽春縣，你說不定，也能從壽春縣，攀到那開封府。我如今明白了，人各有命，這都是說不準(zhǔn)的事兒。”

    徐挽瀾笑了笑，緩聲道：“你說的有理。明天的事兒，誰也拿不準(zhǔn)，這天意啊，任他達(dá)官顯貴，王侯將相，照樣是參不透看不穿。依我來看……欲知天意好，還得活得長。你說……是還不是？”

    韓小犬陰鷙滿眼，微微側(cè)頭，斜睨著她，卻是默然不語，而那左手拳頭，則攥得更緊了些。徐挽瀾見狀，又緩緩出言，含笑道：

    “你瞧不上羊羔酒，嫌它腥氣重，而這壽春縣里人，卻是奉之以美酒，你可知這是為何？這是因著壽春縣人沒喝過好的，既然這羊羔酒香氣足，那便是有些膻腥味兒，也能就此忍了。沒見過好的，便能忍差的。當(dāng)然，這人與人的口味也不盡相同。說不準(zhǔn)我嘗了那薔薇露及流香酒，還覺得它們不如羊羔酒好喝呢。甚么禁中御酒，或也不過爾爾?！?/br>
    韓小犬眼神閃爍，薄唇緊抿，手上卻仍是不松。徐挽瀾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湊近韓小犬，微微皺眉，凝聲道：“你別當(dāng)我是個(gè)傻的，你那左手里頭，握的是斷釵罷？趕緊給我交過來?！?/br>
    方才她見韓小犬左手緊攥不放，便猜他那手里，多半是藏了甚么要緊東西，又見地上及他褲腳處均有殷紅新血，便猜這東西乃是一件利器。方才那婦人說了，除非是傻子，才會(huì)有逃出去的念頭，而這韓小犬脾氣雖倔，卻斷然不是愚鈍之人。他鬧上這一出，十之有八/九，并不是為了逃奔，而是想借機(jī)尋死。

    之前那婦人提過，說他去翻那魏大娘的首飾，翻到一半，被抓了個(gè)正著，如今看來，他分明是想找來些尋死的東西。又是首飾，又是利器，那便只能是魏大娘的寶釵了。再看他一手便能將那物事握個(gè)完全，多半是趁亂將那釵子折斷，藏在手中，伺機(jī)而動(dòng)。等到身邊沒人兒了，又或是入了夜，他便要用這斷釵，尋個(gè)了斷。

    聽得徐挽瀾說了斷釵二字，韓小犬心上一沉，喉間一動(dòng)，沉吟片刻，終是緩緩攤開了左手，露出了那染血的斷釵來。徐挽瀾眼明手快，立時(shí)將那斷釵收入袖中，隨即又聽得那男人沉沉問道：“你說流香酒不好喝，卻不知是哪里不好？”

    徐挽瀾勾唇一笑，隨即道：“流香酒么，好處自然是多。一來，它乃是開封府的禁中御酒，二來，它名頭好聽，盛酒的玉壺多半也很是好看，三來么，便是物以稀為貴，壽春縣城里見不著，那它自然算是稀罕物。只是酒是用來干甚么的？是用來助興及酣醉的。它若是不能讓我喝得大醉淋漓，大呼快活，那我要它何用？還不如把這御酒擺在案前看著呢?！?/br>
    言罷之后，她又端起那盛滿羊羔酒的白瓷小盞，伸袖送到韓小犬唇邊，接著提高聲量，故作冷聲道：“我與你言盡于此，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羊羔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韓小犬聞言，知道她突然來這一出，是為了做給那看守的婦人看。這韓郎君沉沉垂眸，薄唇微啟，終是輕抿了一口那所謂羊羔美酒。不知為何，此時(shí)喝來，他倒也不覺得難以下咽了，便連那膻腥味兒，仿佛都消泯不聞，惟留杏仁木香之味，縈于齒間，久久不去。

    徐挽瀾見他肯喝這酒了，心上不由稍安，隨即壓低聲音，對他笑道：“這釵子雖是斷了，但上頭還鑲著珠玉呢，也能換幾個(gè)銀錢，我就拿走了啊。你可莫要作那小人，將此事告與旁人，打翻了我這如意算盤！”

    作者有話要說：　　既然魏大娘不愿意下藥，那就讓韓小犬裝不行吧~

    讀者“韶華勝極°”,灌溉營養(yǎng)液 1020170518 19:03:34

    謝謝韶華妹子的營養(yǎng)液~

    第23章 勸君滿滿酌金甌（三）

    勸君滿滿酌金甌（三）

    徐挽瀾勸過了韓小犬，這便折回席間。眾婦人已是酒酣耳熱，眼見得她跨過門檻入內(nèi)，便紛紛調(diào)笑起來，道：“瞧這小娘子，春風(fēng)滿眼，桃腮暈淺，可見是顛鸞倒鳳，大大快活了一番，倒教我等，艷羨不已?！?/br>
    徐挽瀾假作羞赧，含笑低首，待坐入席間，又舉起酒盞，緩緩道：“未能陪jiejie們縱酒盡歡，實(shí)是我有錯(cuò)在身。我且自罰三盅，還請jiejie們寬諒?！?/br>
    一婦人笑道：“知你才沾了葷腥，正是癮頭兒大的時(shí)候。咱們自是能寬宥你，只是你才罰三小盅，這豈不是不將咱幾個(gè)放在眼中？三盅哪里夠，非得要三十盅，將你這小娘子灌得酩酊爛醉不可！”

    徐挽瀾一聽三十盅，立時(shí)頭皮發(fā)麻，接著好一番巧舌如簧，討價(jià)還價(jià)，總算是給自己打了個(gè)對折，喝上十五盅便可交差。這幾位婦人，都是富貴商賈，論起討價(jià)還價(jià)，還是人家在行，徐挽瀾能砍下一半，已然是十分能耐。

    這前十盅黃湯下肚，徐三娘倒還算得上能輕松應(yīng)對。可一到第十二盅，這酒的勁兒便如潮涌般躥上頭來，徐三娘心底嘆了口氣，只得半趴在桌上，擺手笑道：“好jiejie，饒我一回，且讓我緩一會(huì)兒。待緩過神兒了，我立時(shí)把剩下的喝完?！?/br>
    其他婦人見她如此，倒也不曾相逼，只將她暫時(shí)饒過。徐三娘飲了這么多酒，再想吃甚么菜，也全都吃不下了，往日里朝思暮想的那些珍饈美味，此時(shí)一瞧，都覺得有些膩得慌。

    魏大娘在旁瞧著她，忙給她夾了兩筷子菜，接著打量著她醉眼朦朧，卻還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模樣，不由撲哧一樂，道：“卻不知我現(xiàn)在跟你說事兒，你明日酒醒，還記得不記得?！?/br>
    徐挽瀾雖然酒量不濟(jì)，飲少輒醉，一醉就犯困，但她這腦子，即便醉了，也是明白的。此時(shí)聽得魏大娘之語，徐挽瀾連忙強(qiáng)撐著坐直身子，笑道：“阿姐，你放妥心，我就是了忘了我姓甚名誰，家在何方，也必不會(huì)忘了你交待我的要緊事兒。”

    這話聽來夸張，引得魏大娘瞇眼而笑，哪能料到面前這小娘子，是當(dāng)真忘了她前世家在何方了。一別五載，音塵兩處隔，茫茫無所覓，她這腦海之中，只還殘余著些許瑣碎片段，至于這些片段的前因后果，卻都早已模糊不清。這笑談之語，細(xì)細(xì)品來，卻是令人吁嘆。

    魏大娘不解個(gè)中真意，只緩緩說道：“我方才給我那幾個(gè)姊妹送了信兒，后日便讓她們來我這兒，把這家產(chǎn)，徹底分劃明白。按理來說，該不會(huì)再有甚么岔子。只是我為求心安，便想讓你來我府上。到時(shí)候若真有甚么變故，也有你幫我應(yīng)對。對了，你那奴仆的衣裳，我方才也令裁縫去找他量身了，等做好了，便著人送到你家去。”

    徐挽瀾笑了笑，連忙應(yīng)道：“阿姐，只要你不嫌我，我當(dāng)然樂意來。你這兒有酒有飯，讓我天天來我都樂意。”

    她稍稍一頓，接著壓低聲音，拉起魏大娘的手兒，蹙眉說道：“阿姐，你莫怪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去給我那奴仆送飯時(shí)，恰好瞧見那韓小犬，也在院子里頭。那小子分不清好賴，又不曉得輕重，我哪里瞧得過眼，便上去說了他一通。誰曾想我這番口舌，倒也不曾白費(fèi)，瞧著他那副模樣，似乎是將他說得服了軟兒了。”

    魏大娘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反握住徐挽瀾的腕子，急聲道：“好三娘，你真是個(gè)能耐人兒，卻不知你怎么說動(dòng)他的？”

    徐挽瀾一笑，撒起謊來，緩緩說道：“我給他喝了點(diǎn)兒那羊羔酒，又問他這酒好不好喝。結(jié)果那小子是風(fēng)鉆進(jìn)鼓里，犁田甩鞭子——吹起了牛皮來，說甚么官家都給他賜過酒，還有甚么禁中御酒。我一聽他吹牛皮，立時(shí)將他看透了。這小子，富貴享慣了，吃軟不吃硬。他若果真是硬骨頭，早就尋死去了，現(xiàn)如今他還活著，且還有心思吹牛皮，可見他只是一時(shí)騎虎難下罷了，我么，就好人做到底，給他砌個(gè)如意踏跺，扶著他下那虎背?！?/br>
    魏大娘一聽，覺得有理，心上自然高興，只是這高興之余，她也生出了幾分顧忌來。這魏大娘眼上眼下，打量著那徐三娘，隨即面上帶笑，可眼中卻并無笑意，壓低聲音，緩緩說道：

    “三娘子，你莫不是怕我打罵那賤蹄子，才特地出去，提點(diǎn)勸誡那韓小犬？便好似你先前跟我說，上衙門前不能見血，便好似你替那揭不開鍋的蔡老兒打官司，便好似你非說那吳樵婦是情理法不協(xié)，便好似我那二meimei，說起從前舊事時(shí)，你那眼神兒，也是倏然一變。就說這給奴仆送飯的事兒，擱了別人，也做不出來?！?/br>
    徐三娘聽著，心上重重一跳，便連這竄頭酒意，都嚇得清醒了幾分。她收斂心神，佯做一嘆，隨即露出了些少女特有的委屈與可憐來，哀聲叫屈道：

    “阿姐莫怪，我生來是個(gè)心軟意活的多情種，見不得人家可憐。這幾人既然找了我，我便不好把銀子推出門。玉藻餓了大半個(gè)白日，肚子里咕咕作響，我又沒恁多規(guī)矩，自然惦記著他。至于這不能見血的事兒，絕不是我誆阿姐。我只輸過一場官司，壽春縣里人盡皆知，而那事主，恰就是那趙屠婦。打從那官司起，我便有了這忌諱，我跟旁人，都是提起來過的。至于韓小犬這事兒，我還不是念著阿姐，想替阿姐促成好事？”

    徐三娘向來是不語帶笑，安然自若，魏大娘倒還不曾見過她這副委屈模樣。她心上一軟，兀自想道：這徐三娘嘴皮子再厲害，說到底也不過是個(gè)十七八的小丫頭，壽春縣都沒出過，天天捧著律法讀，又能見過甚么大世面？只比那三尺童子多識(shí)些字罷了。小丫頭不知世事險(xiǎn)惡，常有憐憫之心，倒也不算是壞事，等她年紀(jì)大了，自然就明白過來了。

    魏大娘思及此處，緩緩一笑，輕撫著徐挽瀾的手兒，口中低低說道：“你莫急，阿姐是你的知心人兒，又豈能看不出你的好賴？只是阿姐我，不得不多嘴兩句。這男子啊，沒一個(gè)好東西，千萬別輕易可憐他?！?/br>
    她垂下眼兒來，又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肯定是在尋思，這魏阿母虐殺外室，惹了親生女復(fù)仇，那這魏大娘，怎么不引以為戒，長個(gè)記性？你卻是不知那男子……能可惡可怕到甚么地步。前朝末年，金國大軍打到了開封府，擄了官家，索要金錠。那做官家的賊貨便說，我沒得銀錢，倒可以拿女眷相抵。皇后抵得萬兩銀子，妃嬪便是幾千兩，公主郡主，無論長幼，無論婚配與否，全都賣了，一千兩一個(gè)，就連宮中仆婦，哪怕七老八十，也絕不放過。七湊八湊，總算湊夠了數(shù)，這官家自己呢，這都國破家亡了，還在那兒吟風(fēng)弄月，寫詩作畫。你說這臭男人，可惡不可惡，當(dāng)恨不當(dāng)恨？”

    徐三娘笑意收斂，舉箸不言，緊抿紅唇，便聽得魏大娘緩緩說道：“你在我這兒吃的這些菜，都不是壽春人吃的菜樣兒。這甚么金陵丸子櫻桃rou，都是蘇菜，這是因著我家阿母，乃是從應(yīng)天府遷來的。也不能說遷罷，逃難過來的。那時(shí)候太/祖還未救世，我阿母在應(yīng)天府嫁了人，卻因三年無所出，被趕了出來。她無路可去，只得隨便依附了個(gè)男的，陰差陽錯(cuò)，來了這壽春縣。那男的待她不好，天天打得她皮開rou綻。幸而太/祖開國，移風(fēng)易俗，廢教棄制，我娘才算得了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