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徐三故意玩笑道:“夜里頭帶著金子出門,還能去作甚么?自然是眠花宿柳,惹草招風(fēng),浪蕩去了。” 她此言一出,那唐玉藻立時(shí)抬起眼來,定定地朝她看了過去。這唐小郎的一雙桃花眼兒,眼下是含情如水,似蹙未蹙,似嗔還怨,委屈得不行,徐三娘一見,哭笑不得,連忙移開眼來。而那徐阿母,卻將這玩笑話當(dāng)了真,只轉(zhuǎn)了轉(zhuǎn)眼兒,隨即緩緩笑了,擠眉弄眼,拿腔作調(diào),道: “阿母我是明白人兒,自不會攔著你快活。你見的花樣兒多了,日后才不會栽了跟頭。只是你若要狎妓,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去,人家要是瞧出來你并非歡場老手,不宰你又要宰誰?” 言及此處,那徐阿母便又推了一把唐玉藻,嘻嘻笑道:“徐老三,你獨(dú)自一個(gè),去那花門柳戶,老娘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帶上玉藻,也好有個(gè)照應(yīng)不是?人家一瞧見這小郎君,自然曉得你不是童子雞,便也不好意思坑你太過了!” 徐三娘拿她沒辦法,卻又懶得多費(fèi)口舌,只得帶上了那唐玉藻,二人一同出了門去。那唐小郎先前被她冷了幾日,此時(shí)又見這小娘子,放著正經(jīng)的窩邊草不吃,非要去外頭買笑追歡,心里頭更是醋海翻波,怨氣沖天。主仆二人相對無言,緩步而行,這一路上,那唐小郎只顧想著要怎么起話頭兒,待到再回神時(shí),卻發(fā)覺這徐挽瀾又走到了這帽兒巷來。 眼見得那徐三娘又來到趙屠婦門前,唐小郎不由一怔,低低開口,蹙眉問道:“娘子不是……不是要去那花門柳戶,惹草招風(fēng)么?怎么,怎么又來了這地方?” 他這話兒說完之后,驀地又想起了那被阿母逐出院門的郎君來。唐小郎薄唇微抿,瞪大了眼睛,緊緊攥著手中的巾帕,接著便見那徐三娘勾唇而笑,平聲道:“娘子我這官司,短短三日,就能反敗為勝,還要多虧了趙家阿姐給我送信兒。我這金子,并不是要送給那賣笑郎君,而是要當(dāng)做謝禮,送與趙家jiejie。只是你可要咬緊牙關(guān),切莫跟阿母透了風(fēng)聲?!?/br> 唐小郎一聽這話,心上驟然一松,竟沒來由地有幾分高興。他抿唇而笑,眨巴著一雙狐貍眼兒,甜甜地說道:“娘子放心,奴定會守口如瓶,誰問起來都不說。你送金子的事兒,這天底下,就娘子,就奴,就咱兩個(gè)曉得?!?/br> 徐挽瀾不由笑了,抬手正要再叫門,卻好似忽地想起了甚么。她手臂在半空凝住,稍稍一頓,隨即放下手來,回身笑道:“瞧我,今兒光顧著高興了,倒忘了這趙家阿姐,現(xiàn)如今做了抬棺人,夜里頭多半是做活兒去了,難怪我叫了許久,都無人應(yīng)門?!?/br> 她笑著搖了搖頭,正要起身離去,卻忽地聽得吱呀一聲,卻是街對過一戶人家開了門來。徐挽瀾不經(jīng)意間,抬眼一看,卻見那晁阿母脅肩諂笑,急步迎了出來,口中親熱道:“我在院子里聽著這聲響,就覺得像是咱徐三娘子,趕忙起身,出來瞧瞧。不曾想,倒還是真是娘子來了,這可真是八月十五吃月餅——上也有緣,下也有緣?!?/br> 她稍稍一頓,又十分熱絡(luò)地招了招手,笑著道:“那趙娘子上工去了,家里頭恰是沒人兒。三娘不若來咱家里頭,吃兩盞茶,歇上一會兒罷?!?/br> 徐三娘替那壽春首富打贏了官司,得了整整二百兩金錠,這晁阿母早就得了消息,自然也動起了心思來——那日晁四郎帶著綠油紙傘,回了家中,這晁穩(wěn)婆一看,還當(dāng)他是忘了還傘,氣得張口就罵,待到氣消了,才知道是那徐三娘叫他把傘帶回來,改日再還。晁穩(wěn)婆心上一喜,忙不迭地細(xì)細(xì)追問,那晁四郎卻是不愿多談,只閃爍其詞,模糊其事。晁穩(wěn)婆一見他這模樣,心中自是有了計(jì)較。 那日她跟這徐三娘說了,想讓她收了自家這愚鈍兒郎。徐三娘既然沒有開口拒絕,那就說明,這事兒八成是有戲的。再說了,她買了晁四的蓮花,且沒有收回這綠油紙傘,可見她多多少少,對這晁四郎,還是有幾分情意的。 而自家這傻兒子,腦子里缺根弦兒,生來就不懂如何討好那小娘子,她這做娘親的,必須得幫著牽媒拉線,不然這小子,定然是嫁不出去了,真真愁死人也! 晁穩(wěn)婆這般想著,急急迎了徐三娘入門。徐挽瀾含笑步入院內(nèi),抬眼一掃,便見這院子里很是窮酸,極為破敗,心下不由一嘆。而那晁穩(wěn)婆,卻是待她十分殷勤,連忙給她尋了個(gè)馬扎過來,先拿帕子擦了兩下,這才諂笑著給她遞了過去。 至于那賣花郎晁四,原本正待在屋內(nèi),倚于席上,手持蒲扇,輕言慢語,哄著弟妹入睡,忽地聽得窗外傳來動靜,好似是有客登門。這小郎君心中奇怪,連忙抬起手來,帶上薄紗遮面,接著便推開一條窗縫,朝著院內(nèi),望了過去。 清風(fēng)徐來,蛙鼓蟲吟。四方小院之中,昏昏暗暗,只點(diǎn)了一盞油燈。燈焰微明,無風(fēng)自搖,而那徐三娘就坐于油燈一側(cè),眉眼帶笑,月貌花龐。晁四一看,心上不由一緊,驀地抬手,合緊窗扇,仿佛生怕對方瞧見自己似的,可少頃過后,他薄唇微抿,墨眉微蹙,又忍不住稍稍向前,傾耳細(xì)聽。 晁阿母是怎樣一番打算,他這做兒子的,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他這心中,也是忐忑不定,猶豫不決。他對她確有幾分好感,因而怕她對自己毫無情意,不要自己??伤羰谴饝?yīng)了,他又怕這小娘子,不過是一時(shí)興起,當(dāng)自己是個(gè)消遣的玩物,對自己并無真心——畢竟他算甚么,無才無貌,又無半點(diǎn)兒家底,還是賤籍之身,她果真能看得上他嗎? 若是那徐三娘并無真心,不過是想買朵花兒,擱在家中,賞玩作弄,他還不如單絲不線,孤衾獨(dú)枕,醉心于種花之道。晁四郎這般下了決心,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作者有話要說: 魷魷魷扔了1個(gè)地雷投擲時(shí)間:20170603 23:31:37 魷魷魷扔了1個(gè)地雷投擲時(shí)間:20170604 19:39:37 小樓吹徹玉笙寒扔了1個(gè)地雷投擲時(shí)間:20170604 20:21:46 感謝地雷=3= 第40章 夢短女墻鶯喚曉(四) 夢短女墻鶯喚曉(四) 晁家阿母心中焦急,才與這徐三說了不過幾句話兒, 這便開門見山, 瞪大了眼睛, 壓低聲音, 諂笑道:“三娘子,我上回說的事兒, 你又是如何打算的?你現(xiàn)如今, 也算是家底兒不薄, 以后呢,約莫還要賺得更多,斷然不會缺這點(diǎn)兒小錢?!?/br> 徐三娘微微垂眸, 隨即含笑道:“我如何打算,那都是我的打算。最要緊的,還是晁四郎如何打算。還請阿母行個(gè)方便, 教我和那晁四郎, 單說兩句話兒。說完了之后,我才好給你答復(fù)。” 那唐玉藻在旁聽得云里霧里, 心里頭更是猜疑不定。他一聽自家這小娘子, 想要和那郎君孤男寡女, 同處一室, 還要說甚么私己話兒, 這唐小郎立時(shí)癟了小嘴兒,挑眉斜睨著徐三娘,手里頭的蘭香小帕, 也在削蔥根般的玉指間,來回絞個(gè)不停不休。 只是這唐小郎縱是拈酸吃醋,也擋不住那晁阿母開了口,允了這徐三娘,叫這一對小兒女,去那無人的屋子里,半掩上門,說兩句只你知我知的私己話兒。唐玉藻本想提步跟過去,不曾想那徐三娘稍稍回頭,微微蹙眉,這便給他使了眼色,唐小郎別無它法,只得憋著股悶氣,和那晁阿母同坐院中,偏著腦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屋子。 燭焰成花,窗紙光明,徐三娘坐于桌邊,以手支頤,只等著那晁四郎過來。她撐著下巴,微微抬眼,便見這屋子里的擺設(shè),也頗為簡陋,放眼望過去,只那小桌上擺著一盆淡紫色的小花兒,算是這屋子唯一的亮眼之物。 徐挽瀾立起身來,緩步走向那小桌一側(cè),微微低首,看向那白紫相間的小花兒來。她稍稍一思,想著這花兒的模樣,仿佛在那周內(nèi)侍那《抱甕錄》曾經(jīng)得見,雖一時(shí)間記不起這花的名姓,但拜那書所賜,這花的品性,她倒是有幾分印象。她但記得,這白紫色的小花兒,乃是山澗間十分常見的野花,沒有哪個(gè)人,會正經(jīng)擺在家中灌養(yǎng)。 她正兀自出神之際,忽地聽得一個(gè)十分清朗好聽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卻是那晁四郎溫聲說道: “此物名為通泉草,性喜濕潤,常生于低洼之地。若是行人見了它,便該曉得,此地離溪澗山泉,也差不得幾步路了,故名‘通泉’。這花兒瞧著不打眼,也沒甚么人家會養(yǎng),但兒想著,眾生世間,任它生來多輕賤,心中多半也盼著,能有個(gè)人,赤心相待,披心相付?!?/br> 這晁四郎聽得那晁阿母喚他之時(shí),心里頭難免有幾分忐忑不安。可待他立在門檻之外,眼瞧著那紅裙少女,靜靜立于花邊,一張小臉兒格外清麗靈氣,他也不知為何,不由得心神稍定,不復(fù)緊張。 晁四郎這番話兒,說的好似是那通泉草,實(shí)則卻是將那野草比于自身,為的便是暗中試探這徐三娘。他但想著,若是那徐三果真是那愛花之客,知心之人,他這話里的意思,她不會不懂。 而那徐挽瀾見他前來,不由得揚(yáng)起笑臉,緩聲道:“世間眾生,生來平等,沒有哪個(gè)是生來輕賤。你若說這通泉草,是生來輕賤,只怕人家要被氣得,明兒個(gè)就謝了花兒,再也不開了。你若是有心輕賤,還不若將這花兒給了我,我必會好生養(yǎng)起來,如你所言,赤心相待,披心相付。” 她稍稍一頓,話頭兒一轉(zhuǎn),又清聲笑道:“你給我的碗蓮子,已然發(fā)了嫩芽。我拿琉璃盞盛著,清水泡著,日日叫它曬著,連盆子也備好了。再過幾日,待它生根發(fā)葉,便可以移到盆子里去了。我養(yǎng)這碗蓮,若是有不明不白之處,還能不能開口問你?” 古人談情說愛起來,到底是含蓄的,更何況這二人,乃是錦瑟華年,情竇初開。哪怕這一雙小兒女,口中所說,俱是花花草草,也自有風(fēng)情月思,于曖昧間彌散開來。 聽得徐挽瀾這一番話兒,這晁四郎心頭一熱,眉頭一舒,不由微微笑了,溫聲道:“你若來問,兒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徐三娘一笑,想了想,又輕聲道:“四郎多半也知道我的來意,我只想知道,四郎心中,又是如何打算?” 晁四郎聞言,笑意稍斂,默然半晌,又從旁邊搬了個(gè)凳子來,先叫徐挽瀾坐下,自己則依舊立著,隨即才含笑緩聲道:“早些時(shí)候,兒的年歲還小,個(gè)頭也還沒長這么高,便也有幾戶人家來問,而阿母這人,見錢眼紅,但想著待價(jià)而沽,又嫌那幾戶人家算不得富貴,便都一并推卻。她哪里想得到,后來兒長成了這副模樣,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br> 他又拿起砂瓶,給徐三娘倒了茶水,并緩聲道:“三娘多半也聽阿母說了,兒雖是賤籍,卻并不愿意去大戶人家,給那娘子夫人,做那任人戲玩的小奴。娘子若說兒是自視甚高,不識好賴,兒也無可辯駁,只是兒近些年來,跟著那花師單氏及其夫郎,一直在學(xué)做花匠。我這人,愛花成癡,而這蒔花弄草之道,更是兒平生之好……” 言及此處,他那眉頭不由稍稍蹙起,又清聲說道:“當(dāng)今官家,既愛蓮花,又喜牡丹。兒與兩位師傅,近幾年來,已然培植出許多新的牡丹花種,其中栽有兩株牡丹,乃是兒親手所育,心血所成。這花兒,是金蕊粉瓣,雍容華美,既有蓮花之形,又有牡丹之實(shí),兒便起名為‘似荷蓮’。明年春末夏初,即是這‘似荷蓮’盛開之時(shí),到那時(shí)候,官家駕臨壽春縣,瞧見此花,必會驚喜交集,龍顏大悅?!?/br> 徐挽瀾眼見得他愁眉不展,心中自是了然,連忙出聲道:“我明白你。你將年滿十八,阿母定是急于將你送人,可你若是去做了小奴,人家如何會準(zhǔn)你做花匠?我……我知你對我,也并無兒女私情,但你盡管放心,我若是得了你的身契,定還會放你出去,讓你蒔花弄草,耕耘樹藝?!?/br> 她微微一笑,瞇起眼來,又巧聲道:“明年春末,官家看見了那似荷蓮,高興起來,說不定還會論功行賞。我若是有你的身契在手,指不定還能沾上點(diǎn)兒光哩,倒是樁好買賣?!?/br> 稍稍一頓,她又低低說道:“三五年內(nèi),我無意成親,更不會有甚么夫君。若是明年春日,皇恩浩蕩,你得以脫了賤籍,我必不會為難你。你若是無法脫身,那我便一直養(yǎng)著你,你也毋需伺候我,只管栽花便是?!?/br> 晁四郎聞聽此言,心頭發(fā)熱,薄唇微抿,定定地看著她那笑靨,不由得怦然心動,默然半晌,方又強(qiáng)壓心緒,別過目光,低聲問道:“三娘為何如此待兒?兒生得百拙千丑,手腳粗笨,又是窮家薄業(yè),卑不足道,更還有一個(gè)愛勢貪財(cái)?shù)哪铮坏┱慈巧?,便甩脫不掉。娘子這般待兒,分明是自找麻煩?!?/br> 徐挽瀾緩緩垂眸,心上卻是一嘆。 這世間,有許多好看的人,亦有許多可憐的人,但只有這晁四郎,令她想到了前世的自己。重男輕女的家庭,拿兒女當(dāng)貨物、到了年紀(jì)便急著出手的父母,還有那份不屈不撓,逆風(fēng)撐船的心,皆是一般無二。 前生的時(shí)候,沒有人來救她,她苦撐了三十多年,終究還是被壓彎了脊梁,在現(xiàn)實(shí)面前,低首俯心。那么今生,若是她能救了這另一個(gè)自己,也算是給了前生一個(gè)救贖。 這般想著,徐三娘不由得放柔語調(diào),輕聲笑曰:“我若得了身契,便再不準(zhǔn)你這樣埋汰自己。到時(shí)候你說一句,我便罰一回。在我眼里,你這樣貌極好,若是許了我,我倒還覺得是自己占了便宜呢。你窮家薄業(yè),你娘愛勢貪財(cái),那又有何要緊?我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并不打算沾誰的光,圖誰的錢,你是窮是富,都與我并無干系?!?/br> 言及此處,她緩緩站起身來,又含笑道:“剩下的事,你不必cao心了,我自會料理妥當(dāng)。再隔幾日,便又是休沐之時(shí),你早先與我定好,可不能有約不來?!?/br> 晁四郎聞言,不由微微笑了,很是溫柔地說道:“杏花巷外,不見不散。誰若來遲了,必得認(rèn)罰不可?!?/br> 徐挽瀾一笑,這便提步出門,哪知她一步入院子里,卻不由得微微蹙眉,只因那晁阿母和唐小郎雖還是坐在凳子上,可這凳子,不知移了多少步,她與晁四郎這體己話兒,這兩人多半也聽去了幾分。 徐三娘沉下臉來,大步上前,先是一個(gè)眼刀,剜了那唐玉藻一眼,接著又立到了晁阿母跟前,目光清冷,掃量著那婦人笑得開花的臉。而那婦人一看她這臉色,反倒笑得更歡,只湊上前來,呵呵樂道:“娘子莫怪,實(shí)在是院子里頭悶熱得很,我和你家這小郎君,說了兩句話兒后,便熱得受不住,搬到了那有風(fēng)的地兒去?!?/br> 徐三娘并不看她,只皮笑rou不笑地道:“阿母不必同我繞彎子了。我已與四郎說好,你只管開口便是?!?/br> 那晁阿母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兒,卻是兀自思量起來。這晁四郎向來與她并不親近,因而她只知他做花匠,卻并不知他在種甚么花兒,方才聽那晁四郎說了“似荷蓮”一事,又聽這徐三娘說這是樁“好買賣”,這貪財(cái)好利的糊涂婦人,便也由此生出了心思來。 作者有話要說: 來吧~初戀吧~ 讀者“你的菠蘿君”,灌溉營養(yǎng)液 1020170605 22:10:36 讀者“魷魷魷”,灌溉營養(yǎng)液 920170605 18:52:49 讀者“魷魷魷”,灌溉營養(yǎng)液 120170605 18:52:43 謝謝大家的營養(yǎng)液=3= 第41章 只愁花月笑人癡(一) 只愁花月笑人癡(一) 這晁阿母但想著,若是那“似荷蓮”, 果真能令官家龍顏大悅, 論功行封, 那他家這傻兒郎, 便成了有功之人,說不定還會脫離奴籍。俗話說得好, 一人得道, 九族升天, 若是晁四郎得了賞,那他這一大家子,沒準(zhǔn)兒都能沾上光。 這婆娘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兒, 來了精神,暗中尋思道:如此一來,若是將這晁四郎便宜賣了, 這豈不是一千變八百, 虧本虧大發(fā)了! 再說了,方才聽那徐三所言, 好似對她家這老四, 也有那么幾分真心實(shí)意。既然這徐三娘, 是個(gè)不愁錢的冤大頭, 上趕著想來湊這樁買賣, 那可就怨不得她坐地起價(jià),敲她一筆了。 晁穩(wěn)婆思及此處,不由瞇起眼睛, 放低聲音,又呵呵笑道:“三娘子,咱不敢多要,你啊,給咱一百金便是。這錢一到手,我再沒別的話兒,立馬把那身契,齊齊整整,擱到你手里頭?!?/br> 這婦人又睜大了眼兒,挑眉笑道:“你這一百金,買的可不止是這個(gè)人兒,連帶上那甚么似荷蓮,也一并歸了你去。日后老四封了功,如何能少得了你的好處?你方才說的明白,這便是銅毫子買母豬rou,咱兩個(gè)都占了便宜?!?/br> 徐挽瀾一聽這話,不由得眉頭蹙起,沉下臉來。這所謂“銅毫子買母豬rou”的說法,實(shí)在教她聽不下去,心中不快。 而這晁穩(wěn)婆,張口就要一百金,幾乎是這徐家的三分之一積蓄。若是她家里只她自己個(gè)兒,這一百金,咬一咬牙,倒也給得出來,只是她這院子里,平日開銷要錢,養(yǎng)這唐小郎要錢,貞哥兒說親出嫁,若想尋個(gè)好人家,還得耗上一大筆銀子,如此一來,這一百金,哪兒是說給就給的出來的? 還不待這徐三娘開口,那唐小郎便已氣急起來,抬手指著那晁穩(wěn)婆,細(xì)聲罵道:“嘖,你這婆娘,還真是吃了豹子膽,獅子大開口!你家這郎君,模樣算不得出挑,也沒那伺候人的本事,那勞什子牡丹花兒,全都靠他一張嘴說,誰也不曾看見個(gè)影兒,說到底,那都是八字還沒一撇兒,沒得半點(diǎn)指望!” 唐玉藻瞇起那狐貍眼兒,斜瞥著那婆娘,揚(yáng)著下巴,口中冷聲笑道:“你若想要一百金,只管找別人要去,莫要打咱家娘子的主意!你這婆娘,不是底氣足么,那你就再拖著,把這郎君拖得年過十八,莫說一百金,一百文都沒人給你,你多半還要倒貼了去!” 他這一番氣話,是連連戳中那晁穩(wěn)婆的痛處。那婦人火冒三丈,聳眉瞪眼,死死地盯著那唐小狐貍,半張著嘴,絞盡腦汁地尋思著,該要如何反罵回去,只可惜打狗也要看主人,這道理她也明白,因而她支吾了半天,卻是半個(gè)字兒都吐不出來。 眼見得那唐小郎急嘴急舌,在旁幫腔,這徐挽瀾卻是不大高興得起來。而那賣花郎,面帶白紗,立于屋內(nèi),耳聽得自家阿母出言為難,漫天要價(jià),他這眉頭,也不由得緊緊蹙起,心中亦是十分不快。 這賣花郎嘆了口氣,隨即出聲緩道:“阿母聽兒一言,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兒是幾斤幾兩,你心里頭,是隔河走路,清清楚楚,又何必要漫天要價(jià),為難三娘?!?/br> 徐挽瀾聞聲抬首,便見那賣花郎自屋內(nèi)緩步而出,面貌清朗,豐神俊秀,口中則輕聲說道:“那小郎君說的有理。一來,這所謂‘似荷蓮’,明年春末,未必就能開出花來,確實(shí)是八字還沒一撇;二來,兒年歲已長,又生得一副灰容土貌,阿母只想著待價(jià)而沽,卻也不想想,如今還能有人問價(jià),待到明年,便是秋后黃花,再也無人問津了?!?/br> 晁四郎這一番話,卻聽得這徐三娘更不高興了。她蹙著眉頭,合了合眼兒,稍一思量,心上不由一嘆,隨即抬頭看向那晁阿母,負(fù)手而立,無奈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會拿話兒誆騙了你,只是我這歲數(shù),還未滿十八,賺錢上我雖是大頭兒,可在這管錢上頭,倒還是我娘作主。一百金,我有,但是我掏不出來。這事兒若是教我娘知道了,那我更是一分錢也得不著了?!?/br> 晁阿母拿不準(zhǔn)她這話兒的意思,正兀自尋思著,卻見那徐三娘笑了笑,又平聲說道:“你先前跟我說了,四郎生于六月,恰是春末夏初之交。而我呢,若想得這身契,非得想法設(shè)法,瞞過我家阿母不可,待到最后關(guān)頭,先斬而后奏,才能哄得她點(diǎn)頭。如此一來,我倒有了個(gè)折中的法子,晁阿母不妨聽上一聽。” 晁四郎微抿薄唇,緩緩抬眼,便聽得那徐三娘含笑說道:“這似荷蓮若是開了花兒,討了官家的歡喜,莫說一百金,便是五百金一千金,我拼死拼活,也要湊得??扇羰沁@似荷蓮,沒能趕上官家的鑾駕,阿母要我一百金,便著實(shí)有些說不過去了。 倒不如咱倆立個(gè)字據(jù),打從這個(gè)月起,我每月給你一金,這一金,我掏得起,補(bǔ)得全,且還能瞞過阿母。接連給上小一年,直待到隔年春末,若是開了花,我便立時(shí)將余下的錢數(shù),一并湊齊,交到你手里頭,若是沒開花兒,那余下的錢也不必給了,總共算來,約莫十二金,你得了錢,便得給我身契。阿母你說,我這法子,可還入得你的眼?” 那晁阿母聽了她這一番話兒,細(xì)細(xì)一想,倒覺得無論怎么算,自己都是不虧。若是似荷蓮開了花兒,她便能得著一百金,而這晁四郎得了官家的賞,約莫還能再沾得不少光,若是沒開花兒,那便是十二金,即是一百二十兩銀子——要知道那唐小郎,如此品貌,如此手藝,才能賣得五十兩銀子,這一百二十兩,買得一個(gè)賤籍郎君,已然是出手十分大方了! 這婆娘不由得喜笑顏開,這便轉(zhuǎn)身回屋,捧了紙筆出來,當(dāng)場就要和這徐三娘定下字據(jù)。唐小郎心里頭雖還憋著股氣兒,可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在旁掌著燈,眼睜睜地看著這徐挽瀾揮毫落紙,一揮而就,不消片刻,便將那契書寫了出來。 如此一來,隔年春末,無論那似荷蓮能不能開成花兒,這晁四郎,都是板上砸釘,理所必然,鐵定要入這徐家的門了。從此以后,這徐家便又多了個(gè)仆侍,那人樣樣都比他不如,卻能哄得娘子如此上心,著實(shí)叫這唐玉藻又是忌憚,又是嫉妒,心里頭不由得拈酸潑醋,委屈起來。 而這契書寫罷之后,徐三娘細(xì)細(xì)看了兩遍,又給那晁阿母,一字一句,念了一通。只是依照宋朝律法,這民間立契,必須得經(jīng)由官府印押,不然便是所謂“白契”,沒有半點(diǎn)兒法律效用,因此這徐三娘又將契書收入懷中,并交待了那晁阿母,要將契書拿到官府,印押罷了,再一式兩份,雙方各執(zhí)一張,好生保管起來。 那晁阿母了卻了一樁愁事,占了好大一回便宜,自是眉開眼笑,連聲稱好。待到那徐三娘出門之時(shí),她更是立在門口,殷殷目送,那徐三走出老遠(yuǎn)之后,再回頭一看,還能看見這晁阿母持著帕子,立在門前,于蒙蒙夜色之間,諂笑著朝自己招著手兒。 徐三娘見得此景,嗤笑一聲,回過頭來,接著便噤然不語,負(fù)手而行,只微微垂眸,也不知在尋思些甚么。唐小郎在旁看著,心緒難平,憋了半晌,才打算張口起個(gè)話頭兒,卻聽得那徐挽瀾皺眉冷聲道: “方才那婦人在外偷聽,你倒好,非但不攔著,還跟她一塊兒聽起了墻角。我知你不是歹人,雖有些小性子,可也不是那拎不清的。只是你今日所為,實(shí)在教我大失所望,再不能放心,還讓我好生琢磨了一會兒,你到底是這晁阿母的仆,還是我徐三娘的仆?” 徐三娘先前和這唐小郎說話之時(shí),多半都是眉眼帶笑,好聲好氣,倒還不曾擺過如此態(tài)度?,F(xiàn)下聽得這冷言冷語,又見她正顏厲色,凜如冰霜,唐玉藻立時(shí)慌了神兒,但睜大了眼兒,兩淚汪汪,似拋珠滾玉,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于地上,雙手死命扯住那徐三娘的袖子,口中泣道: “娘子饒奴一回,千萬莫要將奴發(fā)賣。今夜之事,都怪奴昏頭搭腦,忘了本分,一時(shí)糊涂,給娘子惹了麻煩。娘子……娘子,奴唐氏玉藻,對著天地起誓,打從今時(shí)今日起,必不會再犯這般差池,再……再不存半點(diǎn)兒私心妄念,事事以娘子為先,娘子叫奴往東,奴便絕不往西!如有違悖,就叫奴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徐挽瀾被他死死扯住袖子,便只得停下步子,負(fù)手而立,緩緩垂眸,俯視著跪地起誓的唐小郎。那小郎君抬著臉兒,滿面淚痕,一雙眸子水霧濛濛,眼底盡是乞憐之意,徐三娘看在眼中,不由得心上一嘆,這便手上用力,將他拉拽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考了一天試(不是高考哈哈哈),所以更新晚啦,回復(fù)留言也不及時(shí),還請見諒 接下來的一周……爭取每天中午12點(diǎn)前更新?。?!